在我漫長的人生電影裏,你一直都是女主角,而我是永遠的群眾演員。

【一】

雷電交加,大雨如注,我們在山中迷了路。

大概是因為天氣和樹木茂盛的緣故,即便此刻隻是下午一點鍾,山中卻暗得仿佛已是傍晚。

小圓嚇得幾乎快要哭出來,緊緊抓住我的手:“怎麽辦?怎麽辦?鶴雪,你說這山裏會不會有什麽野獸?”

“不會的,這隻是近郊的一座小山,怎麽可能會有野獸?而且我們有四個人呢,別怕。”我淡定地安慰小圓,心裏卻在擔心另一件事。

即便沒有野獸,如果天黑之前找不到下山的路,山裏夜晚溫度突降也會要了我們的命,更何況許韻和花子尹的衣服之前已經全部被淋濕。

“我去前麵找找路,你們留在這裏保存體力。”許韻抹一把臉上的雨水,鎮定地轉頭對花子尹說:“你留下來照顧她們,如果兩個小時後我還沒回來,就趕緊報警。”

小圓一聽“報警”,立刻嚇得花容失色,一張小臉蒼白不已,話也說不出來了。

“嗯,你去吧,注意安全。”我朝許韻點頭,又笑著拍拍小圓的手:“有花子尹在呢,怕什麽,他一定會保護好我們的。”

小圓滿眼擔憂,看看我,又看看花子尹。

花子尹皺眉不語,我連忙拽了一下他的衣角,衝他使眼色:“對吧,花子尹?”

花子尹難得地配合我,點頭,惜字如金地說:“嗯。”

小圓蒼白的臉上立刻就有了笑容。我湊到她耳邊,輕聲取笑她:“某人真是你的靈丹妙藥啊。”

一直背對我的花子尹突然轉身狠狠瞪了我一眼,小圓則羞紅了臉,輕輕掐我的胳膊。我故意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啊,原來我聲音太大,被聽到了嗎?”

“你可以再大聲一點兒。”花子尹突然悠悠地說,“大概連已經走了的許韻都聽見了。”

我這時候才意識到,就在我取笑小圓時,許韻已經出發去找下山的路了。我踮起腳隔著雨簾望過去,他模糊的背影在一人高的灌木間忽隱忽現,一個拐彎之後便徹底不見了。

我揚聲叫他:“許韻,一定要小心啊。”

我盯著他消失的地方,他的背影沒有再出現在我的視線裏。但兩秒之後,雷雨聲裏,他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來:“我很快……回來,放……心。”

“這麽不放心,就跟他一起去啊。”花子尹側過頭,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去就去!”我抬手掀開雨衣就往前走,“你以為我不敢嗎?”

“你給我乖乖待著!”花子尹一把將我拉回雨衣下,臉上怒氣盡顯,“既然你這麽擔心,我去換回許韻就是了。”

他說完抬腳便走,我下意識地伸手拉住他。他回頭,目光凜冽地看著我,我卻不知道要說什麽。大概是看慣了他那張笑嘻嘻玩世不恭的臉,一旦這張臉上出現了我所不能了解的表情時,我便感覺有種莫名的慌張。

“我,我們……”我抬頭看著他,“花子尹,我們別再吵架了,好嗎?”

他愣愣地望著我,臉上的怒氣一點點消失,低聲說:“好,我答應你。”

【二】

許韻走後沒多久,雨便停了,我大大地鬆了一口氣,連忙將雨衣鋪在地上招呼小圓過來坐。

直到這時,我才發現小圓有些不對勁。她一聲不吭地倚在一棵樹上,原本蒼白的臉此刻竟呈嫣紅色,呼吸也有些急促。

“怎麽了,小圓?”我焦急地走過去。

小圓聽見我叫她,虛弱地向我笑了笑,向我示意她沒事。我伸手探向她的額頭,就在我的手指觸上她滾燙的皮膚時,小圓突然軟軟地倒了下去。

幸好花子尹反應快,手一伸一把攬住了倒下去的小圓。花子尹將小圓放在我鋪好的雨衣上,我連忙脫下身上的外套蓋在小圓身上,但薄薄的外套根本起不了什麽作用,小圓蜷縮成一團,瑟瑟發抖。

花子尹迅速打開隨身的背包,找出瓶裝水。我立刻會意過來,連忙拿出包裏的手帕遞給他。他詫異地看了我一眼,接過手帕,小心翼翼地倒了點兒水將手帕弄濕了敷在小圓的額頭上。

他默默地做完這一切,突然把瓶裝水遞給我,說:“喝點兒吧。”

經他提醒,我才發現自己確實有點兒渴了。我正要接過瓶子,他卻突然將手縮了回去。我以為他又要搞惡作劇,狠狠瞪他一眼,他卻一言不發,低頭用雙手緊緊握著瓶子。

我才突然明白過來,他是在用手掌的溫度替我暖著瓶子裏的水。

“不,不用……”一向能言善辯的我突然結巴起來,“我,我愛喝涼水……”

話還沒說完,我就禁不住打了個寒戰。大雨過後,脫了外套,隻穿一件長袖T恤的我怎麽可能不冷呢?

花子尹卻並不揭穿我,他看了我一眼,徑直將瓶子遞給我說:“你喝完,給小圓也喂一點兒。你先看著小圓,我馬上回來。”

“嗯。”我仰頭喝了兩口水才反應過來他說的話是什麽意思,急忙問:“你要去幹什麽?”

他不答,人已經走入旁邊一人高的灌木叢中,消失不見。

我盯著灌木叢,小聲嘀咕:“這個家夥,不會就這麽偷偷溜了,當逃兵了吧?”

“以後記得說別人壞話的時候,聲音小一點兒。”他似乎長了順風耳,三步並作兩步地從灌木叢裏走出來,伸手對我說,“給你。”

“什麽?”我這才注意到他手裏拿著的是一件男式襯衫,而那件襯衫並沒有濕。

我十分好奇地問:“你哪裏來的襯衫?”

他卻突然紅了臉,強行將襯衫塞到我手裏:“給你就拿著,問那麽多幹什麽?”

我呆呆地抓著襯衫,冰涼的手指敏銳地感覺到了襯衫上仍然殘存著的體溫,突然明白過來:“你……你不會是剛從身上脫下來的吧?”

他不說話,我知道我猜對了,將襯衫還給他:“我……我不能要。”

“為什麽?”他側頭冷冷地看著我。

“我……反正我就是不要。”我抱緊手臂,態度堅決。

他一動不動,冷冷地瞪著我,仿佛在跟自己較勁一般。良久,他突然冷著臉,大步走過來,二話不說就將手裏的襯衫裹在了我的身上。我被他的氣勢嚇住了,呆呆地站著,任由他一粒一粒幫我扣上襯衫扣子。

“嫌棄我的襯衫不幹淨,還是怕許韻回來會誤會?”他貼得很近,我甚至可以感覺到他冷冷的氣息就在我的頭頂,“就算凍死也不肯穿我的襯衫嗎?”

我是怕你也會冷啊。我差一點兒衝口說出心裏的擔心,但還是忍住了。我雙臂環胸,將襯衫裹得更緊一點兒,感受著襯衫上點滴的溫暖,退後一步拉開與他的距離,看著他的眼睛說:“你不冷嗎?”

“你擔心我?”他凝望著我,笑容慢慢自嘴角漾開,明亮的眸子熠熠生輝。

“沒有啊。”我扭頭假裝去看小圓,不讓他看見我因為說謊而不自然的表情,“我隻是怕你也病倒,我可照顧不了兩個人。”

我想了想又補充道:“還有啊,萬一你要是真病了,到時候還不得怪到我頭上。我可不想因為一件襯衫就擔這麽大的責任。”

話一說出口,我便後悔了。以他的精明,大概早看出我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了吧。然而,他並沒有拆穿我,良久才慢慢地說:“不用擔心,我的衝鋒衣是防水的。”

“誰擔心你啊?”我條件反射般地反駁他的話,一秒後才注意到另一個問題。

我看了看仍在抖個不停的小圓,大聲問他:“你說你的衝鋒衣是防水的,所以穿在裏麵的襯衫才會完全沒濕嗎?”

他大概被我激動的樣子嚇著了,望著我,遲疑地點頭。

“哎呀,你怎麽不早說?”我連忙脫下身上的襯衫遞給他,“快,去把身上的衝鋒衣脫下來。”

他一臉納悶地看著我。

我一邊將他推向灌木叢,一邊說:“快點兒,你穿襯衫,把衝鋒衣給小圓。”

“我……不行……”一貫能言善辯的花子尹卻皺著眉,猶豫起來。

事關小圓安危,我立刻就急了:“你這人怎麽這樣啊?你知道嗎,就剛才,你給我襯衫的時候,我還有點兒感動呢,可是我現在才知道,原來你是那種關鍵時候隻會把最好的東西留給自己的人,誰都知道衝鋒衣比普通襯衫保暖多了。花子尹,之前我還以為自己錯怪了你,原來你真是這種人。”

從始至終,花子尹都沒有說話,他低著頭,我看不見他的眼睛,隻看見他幾乎快要抿成一條直線的唇。

我說完氣憤地將他的襯衫塞到他的懷裏,可是,就在手指觸上他衣服的那一刻,我突然愣住了,他的胸前一片濡濕,幾乎可以擰出水來。

“原來,你……你的衝鋒衣是濕的。”我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他慢慢地抬起頭來,我看見了他眼中的落寞與憂傷,那憂傷如同小貓的爪子,輕輕在我心裏撓了一下。

“可是,你裏麵的襯衫為什麽沒濕?”我想起剛剛說他的那些話,滿心自責。

他不說話,轉身走向小圓,蹲下來將襯衫蓋到小圓的身上。

我站在他的身後,看著他孤單的背影,突然想起滂沱大雨裏他站在我的身側,右臂前屈的奇怪動作,然後一切便都明白了。

原來,他在替我們擋雨的同時,用右手向前拉著衝鋒衣,以保證被雨衣打濕的衝鋒衣不弄濕裏麵的襯衫。

早在下雨的那一刻,他就想著要保證不弄濕那件襯衫,並要將它讓給我了。我一想到此刻的他正貼身穿著一件濕漉漉的衝鋒衣,心裏便難受不已。

“對不起。”我走過去,蹲在他的身邊,手裏拿著紙巾,用力按在他的前胸上,企圖幫他將衣服上的水吸出來一點兒。

他麵無表情地看著我,右手緊緊攥住我的手腕,一點兒一點兒將我的手從他的胸前移開,慘然一笑說:“我早知道你是不相信我的,可是,你知道嗎?羲和,我不知道你這麽不相信我。”

“我沒有。”我著急又慌張,找不出一句話來辯駁,隻能說,“對不起,我隻是不了解你。”

“是啊,你隻是不了解我。”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看著看著,笑意便從眼角眉梢暈開,是那種溫暖如陽的笑容。

可我總覺得那笑容裏藏著觸目驚心的傷痛。

【三】

他說:“就好像,演了好長好長一部電影,你一直都是女主角,而我,隻是一個連名字都沒有的群眾演員。女主角又怎麽會了解群眾演員?可是,那又有什麽關係?以前,我拚盡全力要留在這部最長的電影裏,因為我想看到關於你的結局。現在,我大概知道那個結局會是什麽樣子了……”

“所以,宋羲和!”他突然叫我的名字,一雙漆黑的眸子定定地望著我,臉上的笑容燦爛得令人心驚,“我們就此別過。明天,我就去辦理轉學手續。”

我呆立在原地,腦子裏千頭萬緒,不知道他說的電影是什麽電影,隻記得一句,他說他明天就去辦理轉學手續。

我怔怔地問他:“你要去哪裏?”

“去哪裏?”他側過頭,笑得雲淡風輕,“當然是回白沙學校,做我的男主角。”

“可是……”

可是,不是說要帶我一起回白沙學校的嗎?

我著急地想要挽留他,但是話剛要出口便被理智堵了回來——唯一知道我秘密的人離開這裏,豈不是對我實施計劃更有利?

理智告訴我,我該歡呼,可是,一想起那個說“沒有你分擔焦點,太寂寞了啊”的他,突然心裏就有點兒堵得慌。

“怎麽?你當初帶著我的秘密千辛萬苦來到這裏,想必一定是有什麽目的吧?現在目的還沒達到就要離開,是認輸了嗎?”

明明是要挽留他,話一出口,卻變成了這樣,我想即便我的身體變成了“宋鶴雪”,可是,我的心仍然是一顆“宋羲和”式的心,固執、倔強又太過驕傲,隻能口是心非地說著那些別人聽不懂的挽留的話。

可是,花子尹聽懂了。

他回眸笑望著我:“你是在挽留我?”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隻好低下頭,不說話。在我的認知裏,這樣的沉默便已算默認。

“羲和!”花子尹苦笑,“如果你想讓我留下,就要給我一個留下的理由。”

“理由?”大概是太著急了,我想都沒想便說,“你之前不是一直很享受拿我的秘密來要挾我的樂趣嗎?”

“我?享受要挾你的樂趣?”花子尹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我,細長的眼裏滿是哀傷,但轉瞬,他便笑起來,眼角眉梢都是掩藏不住的不羈笑意。

我懷疑,剛剛是我看錯了。

“你說的一點兒都沒錯。”他笑著說,“可是,現在我覺得用你的秘密要挾你一點兒都不好玩了,所以,我要回白沙學校去,尋找新的樂趣了。”

原來是這樣嗎?

我怔住,無言以對。

“鶴雪,你們在說什麽?什麽秘密?”我突然聽見小圓虛弱的聲音,猛然回頭便看見已經坐起來的小圓一臉疑惑地看著我和花子尹。

“哦,我們剛剛在說啊……”我連忙走過去,一邊伸手探向小圓的額頭,一邊臉不紅心不跳地說謊,“順利下山之後,我們每個人要說出一件自己秘密藏在心裏的願望,也算是生死與共過了,要分享啊。”

“願望啊。”小圓眼神亮亮地望向花子尹,“鶴雪,我剛剛很難受的時候還在想,是不是有些願望真的永遠實現不了了,我以為我要死……”

“胡說!”我打斷她,“你看,你現在不是好好的嗎?”

小圓的燒已經退了一點兒,人也精神了一些,我扶她坐好。怕她再著涼,我從後麵緊緊抱著她,可是手臂剛觸上她溫暖的身體,我就立刻彈開。

剛剛和花子尹說話的時候,我一點兒也不覺得冷,此刻觸碰到小圓溫暖的身體才知道自己的身上有多涼。我怕冰涼的身體帶走了她的溫度,連忙鬆開小圓。

“怎麽了?鶴雪?”小圓望著我,又看看自己,慢慢明白了什麽。

她紅著眼睛,動作迅速地要脫下身上的衣服給我。

“別,別!”我連忙阻攔她,“我一點兒也不冷,真的。”

為了證明自己的話,我暗暗深吸了一口氣,卷起T恤袖子,做握拳狀說:“一點兒都不冷啊,你知道的,我們胖子脂肪多,囤積的熱量也多,最耐凍了……”

我絮絮叨叨地說著,小圓卻愣愣地望著我,眼眶慢慢濕潤起來。

“我真的沒事……”我話未說完,一直站在一旁的花子尹突然走到我背後坐下來,背靠背貼著我。

小圓詫異地望著花子尹。

我連忙有些慌張地岔開話題:“不如,我們現在就來說說自己有什麽願望吧。”

我之所以有些慌亂,是因為,隻有我知道,花子尹為什麽要坐過來,與我背靠背。如果我沒有猜錯,他正用唯一沒有被淋濕的後背,默默向我傳遞著自己的體溫。

瞬間,仿佛有絲絲暖意自後背蔓延開來。我知道,也許那隻是我的錯覺,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此刻,我的心裏仿佛有一個小太陽一般,溫暖著我心裏所有寒冷的角落。

我突然有種錯覺,也許,從一開始,我就錯了。花子尹來到炳輝學校的目的,並不是要以我的秘密來要挾我。

可是,他真正的目的又是什麽呢?

【四】

我的思緒亂成一團,頭疼得仿佛要裂開,小圓怯怯的聲音適時打斷了我的思考。

她靠近我,小聲卻又清晰地說:“鶴雪,你知道嗎?我的願望其實很簡單,我隻是希望,我喜歡的人也能同樣喜歡著我。”

像是被針紮了一下,我的心驀然疼得一縮。

我喜歡的人,同樣也喜歡著我。

這怎麽會是很簡單的願望呢?這明明是世上最難達成的願望啊!它的實現,全憑運氣與緣分,無關努力。

曾經,真正的宋鶴雪是那樣努力地愛著一個人,可惜,到最後,仍然是,她喜歡的人,不喜歡她。

“你呢?”小圓將頭靠在我的肩上,望著我,“你的願望是什麽?”

“我嗎?”我茫然地側頭,想了想說,“我的願望,好像已經快要實現了呢。”

完成鶴雪的願望,成為許韻的女朋友,讓許韻真正喜歡上鶴雪這樣的女孩,我有信心,這樣的願望很快便會實現。

“你是說你和許韻吧,已經成為現實就不能算願望啦。”小圓笑嘻嘻地說道,“願望必須是還沒有達成的期待的東西,重新說一個。”

“我……”我以為願望這種東西,張口便可以輕而易舉說出幾百個,然而此刻作為宋羲和的我卻突然悲哀起來。

我居然沒有期待的東西,宋羲和,大約隻是一具活在世間的行屍走肉吧,沒有期待,沒有希望,沒有未來。

我假裝去看遠處的樹木,不讓她看見我眼中哪怕一丁點兒的悲涼,卻在側頭的瞬間對上了花子尹那雙細長的眼睛。

他眯著眼,仿佛要用盡全力看透我。

我便粲然一笑說:“我的願望啊,那隻能求助多啦A夢了,因為我想回到從前,回到那個一切都還沒有開始的時候,沒有開始,就沒有結局。”

我用力地微笑,隻有笑容才是掩蓋悲傷最好的武器。

“可惜,世上並沒有多啦A夢,你的願望也永遠實現不了。”花子尹一針見血地冷然說道,“你知道嗎?你有這個願望,隻是因為你是個懦夫,你不敢也沒有勇氣去麵對過去,麵對現實。”

他說完,便用那雙細長的眼睛專注地望著我,清亮的目光仿佛能直透人心。他就那樣長久地看著我,目光裏慢慢透出我不懂的乞求。

他說:“即便是不好的過去,也是人生的一個組成部分啊。不要做沒有過去的人,好嗎?”他的聲音低而輕,溫柔得仿佛羽毛一般,卻又像針芒一樣直紮人心。

隨著他的話,那些痛苦的、滿目瘡痍的回憶呼嘯而來,壓得我幾乎喘不過氣。

我側頭躲避著他的目光,咬牙決絕地說:“對,我就是一個懦夫。如果結局可以改變,我寧願沒有過去,我寧願從來沒有碰到過那些人、那些事。”

小圓大概被我的歇斯底裏嚇住了,小聲地叫我的名字,看著花子尹,說:“你們……怎麽了?”

“沒什麽!”我站起來,不容反駁地說,“我去找許韻,你們誰也別跟來!”

我迅速逃離,幾乎是跌跌撞撞地向前狂奔。

我聽見小圓說要追過來,花子尹卻說:“讓她去吧,再好的朋友,有些傷她也不願意讓人看見。”

天知道,我是最討厭眼淚這種沒用的東西的,但這一刻,淚水卻止不住,洶湧而來……

【五】

我低著頭,任由眼淚滴落,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才發現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四周一片漆黑,而我迷路了。

各種蟲鳴聲在靜謐的黑暗裏顯得刺耳又詭異,不時有不知名的鳥兒淒厲地鳴叫,我站在黑暗裏不知所措,第一反應是給花子尹打電話。可是,當我從口袋裏拿出手機時,才想起來,早上出門時,我的手機就已經沒電自動關機了。

很快便起風了,溫度迅速下降。我緊緊抱著自己,蜷縮在一棵大樹旁,安慰自己,沒事的,沒事的,花子尹應該看到了我離開時走的方向。過一會兒,如果他們還不見我回去,應該會來找我的。一定會的。

我蜷縮在樹旁,冷得身體幾乎快要麻木,思緒卻異常清晰起來。

大概是一年前的初夏,依稀也是這樣的雷雨天,宋鶴雪火急火燎地來找我,連傘都沒有打,渾身濕透,像個落湯雞,卻高興得像個傻子一樣。

她衝進學校的練舞房,拉住我的手說:“羲和,羲和,你看我這樣穿好看嗎?”

旁邊一同練舞的人遠遠望著我和宋鶴雪,捂著嘴竊笑起來。

我不動聲色地甩開她的手,繼續做我的下腰動作。要我怎麽回答呢?她仿佛永遠也舍棄不了那些可笑的粉紅色、蕾絲和蝴蝶結,連累我也要被人笑話:“我們白沙學校號稱品位一流的宋羲和,居然跟那樣一個奇葩當朋友。”

我故意視她為空氣,專心致誌地做著舞蹈動作,旋轉、跳躍。

她亮晶晶的眸子慢慢暗淡下去,低著頭,怯怯地站在一旁耐心地等著我的回答。

我終於忍不住,沒好氣地說:“你要幹什麽?”

“羲和!”她仿佛得到了特赦,再抬起頭,臉上又有了那種神采奕奕的光,“我想過了,我要去向他表白,就明天,穿這身衣服去好不好?”說完,她在我麵前笨拙地轉了一個圈。

有人忍不住笑出聲來,我順著笑聲傳來的方向冷冷瞥過去,那人便嚇得立刻捂住了嘴。

我站在宋鶴雪身旁,一邊壓腿,一邊假裝漠不關心地說:“哦,這種事幹嗎要跟我說?”

她眨眨眼,一臉無辜地看著我:“因為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啊。”

“以後這種事不用跟我說。”我一臉的不耐煩,“要是我的朋友都跟我說,我不是要變成情感信箱了?而且,你知道的,我沒有那種喜歡一個人還要糾結怎麽表白的苦惱,你跟我說了,也沒用。”

我看透她內心的自卑,想要以這樣的方式來激勵她。

然而,她反常地沒有像往常一樣厚臉皮地黏住我,而是低低應了一聲“哦”,便慢吞吞地轉身離開了。

在她轉身的那一瞬間,我看見了她藏在眼底的失望,像是一把又薄又利的刀,輕輕劃過我的心。

我忍不住叫她:“站住,你說你明天要去表白?”

“嗯。”她迅速地轉身,點頭,臉上是如釋重負的笑容,“羲和,我就知道你不會不理我。”

“我沒想理你。”我口是心非,微揚著下巴,上下打量她,“我是怕你的品位連累我也被人笑話。今天晚上來我家,我想起有一套衣服實在太醜,我不想穿,就送給你吧。明天你穿著它去好了。”

我這樣說的時候,腦子裏已經快速勾勒出最適合她的洋裝的樣子,就等放學之後衝去最近的商場買回一件來,再摘掉吊牌,假裝是很久之前閑置的衣服。隻有她這樣的傻瓜,才會相信我真的有一件大碼的衣服。

“羲和,你最好了。”她興奮地跳起來,幾乎要撲到我身上。

我假裝一臉嫌棄地讓開:“離我遠點兒啦,濕漉漉的,像從水裏爬出來的一樣,趕緊回家換衣服。本來就沒有什麽優勢,難道還想感冒,明天掛著鼻涕表白嗎?”

她退開一步,笑嘻嘻地望著我:“我知道你是關心我的,羲和,你真好。那我走啦,晚上見。”她一步三跳地離開。

我看著她雀躍的背影,忍不住追上去確認:“你明天要向誰表白?是不是還是那個許韻?”

曾經有一次,她在我的威逼下說出了那個人的名字。

“反正,反正就是有那麽一個人啦。”她支吾著,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你是不是以前就向那個人表白過?”我湊近一步逼視她。

她聞言,低下頭,不敢看我,囁嚅了半天,一句話也沒說。

我便知道我猜對了,頓時有點兒恨鐵不成鋼。

“以前就被拒絕過?被拒絕過一次還不夠嗎?為什麽一而再再而三地讓自己這麽卑微呢?宋鶴雪,你知道那些人為什麽總嘲笑你嗎?是你自己總讓他們有嘲笑你的理由。宋鶴雪,你爭氣一點兒行不行?”我越說越氣,幾乎快要暴跳如雷。

“對不起,羲和。”她怯怯地抬頭看我,輕輕扯住我的衣袖,一臉乞求,“這次不一樣,這一次,一定會成功的。”

“我不知道那個人是不是許韻,但是我知道他一定不喜歡你。”我不忍心再讓別人嘲笑她一次,更不忍心讓她再一次感受被拒絕的傷痛,便甩開她的手,一臉決絕地說,“放棄吧。”

“我不會放棄的。”她堅定地搖頭,又不安地喃喃自語起來,“羲和,其實我心裏也沒底呢,你能不能替我打打氣?我隻有你這一個朋友啊。”

“你不是我的朋友,我沒有你這樣一次又一次讓別人看輕自己的朋友。”我不知道如何阻止她,隻能將話說得更決絕,“喜歡一個人是沒有錯,但為了喜歡一個人如此輕賤自己就是錯,沒有人會喜歡自甘低賤的人。宋鶴雪,你醒一醒,沒有人會喜歡這樣的你。如果你明天執意要去,我們就再也不是朋友。”

她怔怔地看著我,慢慢地眨眼,眼淚便在眨眼的瞬間無聲又激烈地落下來。

我以為她已被我徹底罵醒,卻沒想到,她淚流滿麵地對我說:“羲和,我知道這樣的自己被別人看不起,可是,又有什麽辦法呢?喜歡一個人本就是件身不由己的事啊。”

我那時並不懂喜歡一個人是怎樣的心情,因此而氣憤於她的不知悔改,更氣憤自己無法說服她,咬緊牙一字一句道:“好,宋鶴雪,你去,你去丟臉,我不攔你。但是,被拒絕了,受傷了,不要哭,也不要回來找我。”

“羲和……”她抽泣著輕聲叫我。

我狠狠心轉過身,不再理她,卻在心裏無數遍地祈禱,她會在下一秒,走過來扯住我的衣袖輕輕地說:“羲和,我聽你的,我明天不去了。”

長久又難挨的等待中,回答我的隻是一片寂靜。良久,我忍不住回過頭,我身後原本站著宋鶴雪的地方,空****的,沒有一個人。

一道雪亮的閃電就在這時自眼前一片鉛灰色的雨幕裏掠過,窗外暴雨傾盆,仿佛是誰在大聲又淒厲地哭。

我走出去,在滂沱大雨裏尋找那個孤單的身影,然而,那個熟悉的身影仿佛在眨眼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雷聲在耳邊炸響,我忍不住瑟縮,猶豫著要不要追出去,最終卻沒有邁開腳步。

後來,無數個電閃雷鳴的夜晚,我常常做這樣的假設,如果那一天,我追出去結局又會是怎樣?如果那一天,我沒有那麽口是心非地罵她,而是耐心地幫她出主意,關於我們的後來會不會不一樣?

可惜,這世上並沒有後悔藥,再多的假設也改變不了既定的事實。

直到那時,我才明白,不是所有的錯,上天都會給你改正的機會。

【六】

我陷在痛苦的回憶裏不能自拔。耳旁是呼嘯的風聲,我甚至聽見了不遠處樹木斷裂的聲音,大概是台風已經登陸了吧。

身體越來越冷,可是,思緒異常清晰。

因為,最後一次見到鶴雪,也是這樣的台風天,所以,回憶像拉開序幕的電影,排山倒海地襲來。

那是她計劃表白的當天下午,為了安全起見,學校決定提前放學。我正在教室裏收拾書包的時候,突然整棟教學樓的人都沸騰起來。

有女生尖叫著跑回教室傳遞八卦:“不得了,這次我們學校肯定要上頭條,你們知道嗎?有‘美女’在樓下要表白!”

我的心裏“咯噔”一下。

果不其然,那女生怪笑著說:“關鍵啊,這位‘美女’是那個醜八怪宋鶴雪。”

刺耳的嘲笑聲在我身後響起,有人在誇張地描述鶴雪滑稽又可笑的樣子。

我顧不得許多,衝出教室,從四樓的走廊看下去,便看見了樓下草坪上的鶴雪。她正笨拙地彎著腰,企圖將表白用的蠟燭排成一個心形。然而,風太大,蠟燭還沒點上便已被吹得七零八落。她奔跑著去撿,身上那件小一號的粉紅色連衣裙被風吹起來,樓上圍觀的人群便發出一陣陣哄笑……

雨慢慢下起來的時候,她在震天響的哄笑聲裏腳步踉蹌地摔倒在泥水裏。

我不忍心再看,正想下樓找她,卻被人拽住了胳膊,那是學校裏處處要和我爭第一的女生。

她看著我,一臉藏不住的險惡:“宋羲和,那不是你的小跟班嗎?哎呀,真是丟臉丟到家了,你怎麽也不管管她?隨時隨地就跑出來丟人,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們白沙學校的女生個個都像她這樣不要臉呢。”

“像你這樣醜惡的嘴臉,不要也罷。”我甩開她,大步下樓,慌得連雨傘也忘了拿。

可是,當我心急如焚地跑到樓下時,卻突然失去了分開人群走過去帶鶴雪離開的勇氣。有好事的男生將她團團圍住,惡作劇地相互傳遞著蠟燭,引她去爭搶,然後在她一次又一次的跌倒中,心滿意足地放聲大笑。

我站在人群外,將手指攥了又攥,向前挪了一小步,腦海裏的小人便尖叫著朝我喊,太丟臉了啊,宋羲和,你丟得起這樣的臉嗎?

我甩甩頭,咬牙又向前走了一步。就在這時,鶴雪發現了我。隔著雨簾,我似乎看見她的目光在落在我身上的刹那間亮了亮。

她停止了所有動作,站在滂沱大雨裏,隔著人群,遙遙望向我,黑白分明的眼裏全是哀傷與期盼。

仿佛是在那一瞬間安靜下來的,所有人都順著她的目光回頭望向我。四周隻有雨聲,人群靜默得讓人心慌,仿佛都在等待著什麽重大時刻的到來,仿佛下一秒,不管我做出什麽動作,他們都會毫不吝嗇地貢獻他們的嘲笑聲。

是的,那一刻,我退卻了,我停下腳步,不再向前。雨聲潺潺,像人們的竊竊私語,人群裏再次爆發出哄笑聲時,我緩緩轉身離開。

側身回頭的那一瞬間,我看見了被人群包圍的鶴雪,我看見了她濕漉漉的眸子因為失望一點點暗淡下去,最後隻餘一片死寂。

後來,很長一段時間內,我常常想起那雙眸子,那雙由我點起希望,又由我親手一點點掐滅希望的眸子。我永遠記得她最後看我的眼神,哀傷又絕望,卻沒有一絲一毫的怨恨。

這可能便是我一直對自己的怯懦耿耿於懷的原因,哪怕她有一丁點兒恨我,我現在都會心安理得一些吧。

對不起,鶴雪,那天的雨那樣冷,我卻留給你一個冰涼的背影。

回想起那一幕,我的心又驟然疼了起來,眼淚止也止不住。我就這樣哭著,靠在大樹上,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