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因為看見了你的眼睛,便忘記了全世界。

【一】

大概是因為體溫迅速下降的緣故,我一直處於半夢半醒的狀態。混沌中,我好像又看到了鶴雪,她還是那樣,站在人群裏看著我,一雙眼裏滿是期待與乞求。她就那樣一直看著我,直到眼裏的期待一點一點慢慢熄滅。

下一秒,她的四周突然湧出水來,水麵掀起滔天巨浪,瞬間就要將她淹沒……

“不要啊!”我大叫一聲,驚醒過來,卻發現自己仿佛跌入了天堂一般,四周一片溫暖。我無力地閉上眼睛,大概,此刻,我依然還在夢裏吧?

我惶然地祈禱這一次上帝可以送我一個美夢。

果然,下一秒,一個溫柔的男聲輕聲叫我:“鶴雪,你醒了嗎?”

他的聲音輕而柔,仿佛我是一隻偶然棲息在他麵前的鳥兒,唯恐大聲一點兒就會將我驚走,他小心翼翼地確認:“鶴雪,你真的醒了嗎?”

我迷迷糊糊睜開眼睛,對上了一雙滿是焦急和慌張的眸子。

是許韻。

“許韻……”

“鶴雪。”許韻見我醒來,欣喜若狂地一把將我攬進懷裏,迭聲說,“太好了,太好了,鶴雪,你終於醒了,還冷嗎?有沒有好一點兒?”他一邊說,一邊將我抱得更緊,雙手在我的後背不停地上下摩擦著,想幫我恢複體溫。

我才恍然想起剛才那個關於溫暖天堂的美夢。那不是夢,那種太陽一般融融的溫暖來自許韻的懷抱,他用自己的體溫喚醒了已出現幻覺的我。

我像貓兒一樣蜷縮在許韻的懷裏,貪婪地享受著來自他身上的溫度,四肢百骸仿佛泡在溫泉裏一般,知覺也隨著那溫度一點兒一點兒地恢複。

我輕輕動了動,想要掙脫他的懷抱:“許韻……”

“別動。”許韻緊緊抱著我,仿佛害怕一鬆手我就會飛走一般。

我感覺到他溫熱的氣息拂在我的耳旁。

他說:“鶴雪,你嚇死我了,別再離開我了好嗎?”

他將我抱得更緊,好聽的聲音微微顫抖著。我雖然看不見他的表情,但我聽得出來,他是那樣緊張和害怕,仿佛下一秒,我就會在他麵前不翼而飛一般。

“許韻,我沒事了,真的。”我一邊輕聲安慰他,一邊轉動著脖子,“你先放開我好嗎?我都快喘不上氣來了呢。”

“哦,哦。”他連忙退後一步放開我,用手機微弱的光照著我,焦急地檢查我的身體,“鶴雪,你真的沒事了嗎?”

我一抬頭便看到了他亮晶晶的眼眸,他的眼角微紅,仿佛剛哭過一般。

我嚇了一跳,慌忙問道:“許韻,你哭了?”

他抿著唇,不回答我,上上下下仔細檢查我的胳膊和腿,在確認我沒事後,張開雙臂將我緊緊攬入懷裏,喃喃自語:“鶴雪,你知道嗎?我真的被你嚇到了,我以為……”

“沒事啦!”他的聲音喑啞得讓人心疼,我輕輕拍著他的後背,安撫他,“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嗎?”

“鶴雪。”他放開我,目不轉睛地看著我說,“你可不可以答應我一件事?”

手機幽暗的光照在他的臉上,我看見他眼中自己的身影,突然心慌起來,我知道,我等的那一刻終於來了。

“鶴雪,你可不可以永遠留在我身邊,再也不要離開?”他這樣說的時候一直看著我的眼睛,英俊的臉上沒有一絲猶豫。

這大概便算是告白了吧?

我暗暗攥緊拳頭,提醒自己,這些還不夠,相比宋鶴雪曾經為他做的那些,單憑這一句話又怎麽夠呢?

我假裝不懂:“你說什麽?”

“我說——”他深吸一口氣,仿佛下了莫大的決心一般說,“我說,我喜歡你,宋鶴雪。請你永遠留在我身邊,再也不要離開我。”

再也不要離開嗎?

可惜,那個人,已經永遠離開了啊!

那個人,帶著遺憾離開,再也不會回來了啊!

那個人,她再也沒有機會親耳聽你說這句話了啊!

鶴雪,你聽見了嗎?

那句期盼已久的“我喜歡你,宋鶴雪”,我替你聽到了。

隻是,我知道,這些都還不夠啊!

我側過頭,不讓他看見我眼中的淚光,直截了當地問:“你說你喜歡宋鶴雪,那麽你到底喜歡宋鶴雪什麽呢?她不過是個其貌不揚又沒有自知之明的胖女孩而已,更何況她又那麽令人討厭,很黏人,還經常穿一些奇怪的衣服,自己丟臉也就算了,還常常連累身邊的人也被別人嘲笑。她有哪一點值得你喜歡呢?別跟我說喜歡一個人不需要理由。”我故意將第一人稱換成第三人稱,一口氣說完,麵無表情地看著他。

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後便笑起來,伸手過來要揉我的頭發,我偏頭讓開,他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但下一秒,他不甘心地再次伸過手來,我再讓開時,便聽見了他爽朗的笑聲。

他說:“理由有很多,但,其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你這種倔強不服輸的脾氣。”

“還有呢?”

“你勇於承認自己是個胖子,並且不以為恥,你樂觀、豁達。你聰明伶俐,或者說詭計多端;你看起來很凶,但其實有一顆溫柔善良的心。”

“不對。”看著他一本正經的臉,我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他所描述的人,並不是我印象中的宋鶴雪。

他卻無視我的話,側頭看著我笑,猝不及防地伸手揉我的頭發,帶著得逞的笑說:“但是這些,都不是我真正喜歡你的理由。”

【二】

他的目光清清淺淺,落在我的臉上,卻仿佛可以洞穿人心。我垂頭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心跳快得讓我幾乎喘不過氣來。

我將手指攥得生疼,既緊張又期待。我清楚地明白,我並不愛眼前這個俊朗的男孩,我所期待的隻是聽他親口說出,他喜歡宋鶴雪,是那個胖胖的、其貌不揚的、沒有自知之明的、很黏人卻又善良的宋鶴雪,是那個由我一直扮演的世上另一個宋鶴雪,而不是其他任何別的人。

然而,我等了很久,等來的卻還是那個意料之中卻無論如何也沒法麵對的答案。

他說:“我喜歡你,是因為我們都一樣,有一顆驕傲又孤單的心。”

我像被判了死刑的犯人,絕望地閉上眼睛,他喜歡的,不是宋鶴雪,是宋羲和。

一股無名的憤怒從心底升騰而起,我幾乎失去了理智。我不懂,我努力變胖,穿奇怪的衣服,努力將自己變成宋鶴雪,為什麽到最後結局還是一樣?

我想起最後一次看見鶴雪時,她無奈又絕望的眼神;我想起她淒然慘笑著對我說:“有什麽用呢?無論我怎麽努力,他們的眼裏最終也隻有宋羲和你這樣的人啊。”

無名火氣,我大聲質問他:“你哪隻眼睛看見我孤單了?又是哪隻眼睛看見我驕傲了?我分明,我分明隻是膽小又懦弱,連跟喜歡的人告白都不敢的宋鶴雪啊!許韻,你告訴我,為什麽到最後還是這樣的結局?”

我失魂落魄,差一點兒就將自己的秘密和盤托出。

麵對我的“瘋言瘋語”,許韻卻一點兒也不驚訝。

他就那樣溫柔又憐愛地看著我,既不解釋,亦不追問。

他隻是悵然若失地說:“喜歡一個人,本來就是件身不由己的事啊。”

然後,他惶惶不安地看著我,仿佛等待宣判一樣說:“你,有沒有一點點喜歡我呢?”

“不,不,不是的……”我拚命搖頭,向後退去。

許韻伸手想要抓住我的瞬間,我聽見身後傳來樹枝斷裂的聲音,愕然回頭,便看見了不遠處一閃而逝的紅色身影,是花子尹。

我轉過身,拋下許韻,不顧一切地朝那身影消失的方向奔去,仿佛這樣就可以逃避一切我不願接受的現實一般,仿佛這樣就可以當許韻什麽都沒有說過一樣。

我跌跌撞撞地在灌木叢中奔跑,突然有人伸手一把將我拉住。我站立不穩直直摔進那人懷裏,入眼便是一片紅色,這人自然隻能是花子尹。

我暗鬆一口氣,他卻像避瘟疫一樣一把將我推開,將頭側向一邊說:“恭喜你啊,目的終於達成。”

“我,我其實……”

“你不用急於向我解釋什麽,我聽得見也看得見。”他麵無表情地轉身向前走,“再說,我們隻是純粹的同學關係,你也不需要向我解釋什麽。”

“對!”我緊跟在他的身後,賭氣悶聲說,“我原本就不需要向你解釋什麽。”

“是嗎?”他突然轉身,一臉怒氣地問我,“宋羲和,你還要騙我到什麽時候?如果讓許韻喜歡上你是你真正的目的,那麽,現在目的達成,你還跑什麽?嗯?你告訴我,你剛才跑什麽?”

被看穿了嗎?

花子尹咄咄逼人,我亦不想示弱,這種時候即使已被看穿,也要使盡渾身解數抵賴,那才是我宋羲和啊。

我眨眨眼,一臉無辜地說:“我為什麽要跑?花子尹,你是單純呢,還是天真呢?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個詞,欲擒故縱。什麽意思就不用我給你解釋了吧?你聽見了,許韻說他喜歡我。我的心願也勉強算是達成了吧。不過你知道的,我們女生都比較貪心,我想讓這種關係更加牢固一點兒,所以,我沒有當場回答他,而是選擇了跑開。這不過是我慣用的小把戲,有什麽好奇怪的呢?如果許韻他是真心喜歡我,一定不會就此改變心意,反而會覺得害羞地跑開的我更加可愛吧……”

我喋喋不休,企圖用這些現編的謊話來轉移花子尹的注意力。

他果然上當了,慢慢側頭看著我,臉色陰晴不定,一字一句道:“宋羲和,我果然看錯了你。”

“謝謝誇獎。”我抬頭,迎上他的目光,笑得無恥又坦然,“看來你對我的了解又更進一步了。”

我為自己麵不改色心不跳的說謊本領暗自叫好。花子尹悶聲不響地向前走。樹林裏偶爾傳來一聲鳥叫,像是誰躲在黑暗裏絕望地悲鳴。

【三】

當晚,我們在許韻的帶領下順利地下了山。一路上,我、花子尹、許韻很有默契地誰也沒提在樹林裏發生的那一幕,仿佛那一刻,我們三人的記憶都被抽走了一般。

第二天是個陰天,冷風吹來的時候,讓人恍然覺得又回到了冬天。

經過一晚的休息,小圓已恢複了活力,一大早便趴在我的課桌上,神秘地跟我咬耳朵:“鶴雪,鶴雪,你說,男生一般會喜歡什麽樣的禮物?”

我會意地說:“男生?你說的是花子尹吧?”

我這樣說的時候,眼角的餘光不由自主地瞟向花子尹的座位,離上課鈴響隻有五分鍾了,他的座位卻仍然空著,而我記得他之前的習慣一直是提前半個小時到校。

我愣愣地看著他的座位,突然想起昨晚他臉上燦爛得讓人心驚的笑容。

他笑著對我說:“宋羲和,我們就此別過。”

腦海裏仿佛有一根極細的弦“啪”的一聲斷作兩截,我的思緒頓時亂作一團。他不會真的離開這裏了吧?

“鶴雪?”小圓順著我的目光看過去,不疑有他,立刻便紅了臉。她沉吟了半晌,突然抬頭看著我,一張小臉上滿是從不曾有過的堅定:“是的,鶴雪,我喜歡花子尹。這件事,我隻告訴了你一個人。你,你能幫我嗎?”

“我……”我遲疑著,不知道怎麽才能婉轉地跟她說明,有些事僅憑努力是沒有用的,比如愛情。

我沉默良久,她眼中閃爍的希冀的光芒便在我的遲疑中一點一點暗淡下去。我告誡自己,絕不可以讓小圓受到傷害,成為第二個鶴雪,一定要當頭棒喝敲醒她。

可是,當我麵對她那張幾乎快要陷入絕望的臉時,說出口的話卻成了:“好。”

我心存僥幸地安慰自己,沒關係,也許花子尹今天就要離開炳輝學校了,他不會有機會傷害到小圓。

也許是上帝聽到了我的禱告,一上午,花子尹都沒有出現在教室裏。午休的時候,我望著花子尹的座位,暗暗地鬆了一口氣。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呼出那口氣之後,心裏便空落落的,很難受,仿佛有什麽至關重要的東西也隨著那一口呼出去的氣,消失了。

我十分討厭這種莫名的情緒,決定懲罰自己不吃午飯。

小圓貼心地帶了便當來找我。她將便當推到我麵前,說:“鶴雪,吃了飯才有力氣減肥啊。”

我悶聲說:“我才沒有要減肥。”

“真的嗎?”小圓詫異地說,“那你不會是在跟許韻鬧別扭吧?”

我不吱聲。

她偏頭想了想,篤定地說:“對吧?被我猜中了吧,我就說昨晚下山的時候,你和許韻之間的氣氛很詭異。”

原來明顯到連小圓都看出來了嗎?我的頭隱隱疼起來。

哦,許韻,那又是一筆不得不麵對的爛賬。

“沒有,你別亂想。”我探頭看看她推過來的便當盒,裏麵全是我愛吃的菜,鼻子便不爭氣地發酸,嘴上卻不饒人地取笑她:“說吧,又想用便當賄賂我讓我做什麽?”

小圓不好意思地看著我笑,支支吾吾地說:“吃,吃完了才有力氣陪我去,去給花子尹挑禮物啊。”

“他今天……”我差點兒脫口說出花子尹要轉校離開的消息。

小圓卻先我一步說:“他今天生病了,我上午給他打電話才知道。鶴雪,我們放學後去買禮物,然後一起去看他吧。”

原來,隻是病了,並不是走了。

我心裏莫名輕鬆起來,但轉念想到小圓,又開始懊悔今天早上的決定。

【四】

吃完飯,我謊稱有事,將小圓丟在教室,獨自慢吞吞地在校園裏閑逛,連方向都懶得辨,沿著一條綠樹成蔭的小道漫無目的地走著。起風了,頭頂濃密的綠葉跳著舞,發出一陣“嘩啦啦”的響聲。

C城初夏的午後,總是會有這樣令人意想不到的暴風雨。

這樣想著的時候,白晃晃的閃電便劈了下來,緊接著雨點就細密地落在了頭發上。

我仰起頭,任由雨點劈頭蓋臉地砸下來,仿佛隻有這樣,才能將那些不為人知的、永遠也不願觸及的記憶衝刷殆盡一般。

鶴雪,那時候的你,那時候一心一意喜歡著一個人的你,是否也像小圓一樣,期待著在不久的將來會和自己喜歡的人心心相印、白頭到老?

隻可惜,後來……

雷聲轟隆,將我從萬劫不複的記憶中拽回。我抬手摸了摸臉,已分不清那是雨水還是眼淚。我沿著青石板小道跌跌撞撞向前走,突然有人伸手抓住了我的胳膊。

“為什麽要淋雨?”他的語氣滿是責備。

我抬頭,看見了許韻即使生氣也依然俊美的臉。

“快把濕外套脫下來。”他將我拉到一旁的涼亭裏,不由分說地脫下我的外套,又將他自己的外脫裹在我的身上。

我像個木偶一樣任由他擺布。

他大概是被我毫無生氣的樣子嚇著了,俯下身來看我的眼睛。他就那樣專注又長久地看著我,仿佛我的眼睛裏有他想要的一切美好一般。

然後,我聽見了他落寞又自嘲的聲音。他說:“鶴雪,你知道嗎,我是怎樣千方百計地打探你的行蹤,是怎樣走遍大半個校園才找到你的?你大概以為我瘋了吧?可是怎麽辦呢?我知道,我昨晚在山上不該問你喜不喜歡我,我知道那個問題讓你為難了,所以,我來和你說對不起。”

我茫然地望著他,不明白他在說什麽。

他靜靜地看著我,隔了良久,仿佛認命一般歎氣道:“我知道,你喜歡的人,是花子尹,對不對?”

雷聲由遠及近,仿佛就在耳邊炸響。我看著他翕動的嘴唇,分明聽清楚了他說的每一個字,卻似乎反而更糊塗了。

他用那雙哀傷的眼睛看著我,篤定地說:“你喜歡的人,是花子尹,對不對?”

我不知道許韻是如何得出這個結論的,但這結論實在是太可笑了。我怎麽可能會喜歡那個握有我秘密、居心叵測、隨時隨地要挾我、動不動就變臉的花子尹?他不過為了讓我得到比賽資格而假裝忘記參加選拔考試而已,他不過在我和同學起衝突的時候替我擋過一拳而已,他不過替我擋過一次雨而已,我怎麽可能喜歡他?

不會的,不會的,一定是許韻弄錯了。

我幾乎毫不猶豫地否認道:“不對,我喜歡誰也不會喜歡花子尹。”

“那麽,你喜歡我嗎?”許韻問得急切又直接,仿佛無論我給出什麽樣的答案,他都會這樣問。

我想了想,緩緩點頭,又在他驚喜的目光中,堅定地搖頭。

是的,我心知肚明,眼前這個看起來幹淨溫暖的男生喜歡的並不是我假扮的宋鶴雪,他喜歡的是真正的我,宋羲和。

當一切的經營與努力都白費,當預期的結果朝著我完全不能接受的方向發展時,戲就沒有再繼續演下去的必要,我準備向他坦白一切,但心底又是如此難過與不甘。

鶴雪,你還記得嗎?

我曾經那麽冷酷無情地跟你說,有些事僅憑努力是沒有用的,比如愛情。可是,你不知道的是,我那樣對你說的時候,心裏又是多麽多麽希望你可以向我證明,我那句話是錯的。以至於你走後,我發了瘋一樣想要變成你,想要替你向曾經的我證明,我是錯的。然而,終究還是這樣了……

今天的雨那樣大,是你在天上哭嗎?

可是,終究還是不甘心啊!

你那麽傻,那麽善良,那麽善解人意,那麽拚盡一切地去愛一個人,那個人為什麽終究還是不愛你?

“那麽,你喜歡宋鶴雪嗎?”我盯著許韻的眼睛,仿佛一個垂死掙紮的人,在做著最後的努力。

“鶴雪,我當然喜歡你啊。”許韻答得飛快。

我知道他根本沒有明白我的意思。

“不!”我搖頭,決絕地、孤注一擲地、一字一句地說,“不是我,是白沙學校,一年級二班,‘羽族鶴雪術’的宋鶴雪。”

我這樣說的時候緊緊盯著他的眼睛,不錯過他眼中任何一絲細微的變化。我以為他至少會露出一點點驚訝的表情,但是他沒有。

他隻是靜靜地看著我,目光裏全是我看不懂的情緒。終於,他明亮的眸子漸漸暗下去,悲傷像風暴一樣迅速席卷了他的眼眸。

“你想起來了?”我咬牙切齒地看著他,“我以為你根本不會記得有她那樣一個人呢。”

他仿佛不敢看我的眼睛,沉默地低下頭。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再抬起頭時,眼睛裏有亮晶晶的東西在閃爍。

他說:“怎麽會不記得呢?這一輩子,大概到死都不會忘記吧。”

他這樣說的時候,聲音顫抖,縹緲得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又仿佛站在我麵前的隻是他的軀殼,他的靈魂早已因愧疚而亡。

但我並不會因此心軟,我上前一步,逼視著他,追問道:“那麽,你是否曾經至少有那麽一丁點兒喜歡過她?不要說謊!”

他怔住,蹙眉沉思,久久沒有回答,仿佛早已陷入記憶的深淵,要將往事的每一個細節細細描摹一遍,來尋找任何可能的蛛絲馬跡。

良久,他答:“沒有,我沒有喜歡過她。”他這樣說的時候沒有一絲遲疑,“對不起,我沒有喜歡過那個叫宋鶴雪的女孩。”

殘酷又誠實的答案。

在他說出答案的那一刻,我既期盼又害怕他說謊,期盼他哪怕說謊騙一騙我和天上的鶴雪;又害怕他會說謊。如果他說了謊,那麽他就不值得鶴雪奮不顧身地去喜歡。

道理我都懂,可是沒有人一生活得像一本道理全集。

【五】

“為什麽不說謊?”我聲音嘶啞,衝著他又叫又嚷,像個十足的潑婦,“那時候,為什麽不對她說一句‘喜歡’?哪怕是施舍,哪怕是騙她也好啊!為什麽?為什麽?一句‘喜歡’,對你來說就那麽難說出口嗎?你以為你這樣就是所謂的堅持原則,就是專一嗎?根本不是!你和我不也認識不久嗎?你不是輕易就對我說出了‘喜歡’嗎?許韻,我寧願你是那種見一個愛一個,把‘喜歡’掛在嘴邊的花花公子啊!”

我哭得幾乎快喘不過氣來,無力地跌坐在地上,終於再也喊不出聲來,隻能用隻有自己聽得見的聲音呢喃道:“那樣的話,那樣的話,鶴雪她就不會……”

“對不起,羲和!”他俯下身緊緊抱著我,輕聲說,“對不起,羲和。”

我愣住,恍惚了半天才反應過來,他剛剛叫我“羲和”。

原來,早就被發現了嗎?

我無所畏懼地望著他:“你知道我的名字?你知道我是誰?”

他點點頭,目光裏慢慢積起憐憫。

那廉價的憐憫刺痛了我,幾乎快要讓我暴跳如雷。

我努力克製著自己,佯裝鎮定地問他:“你是從什麽時候知道的?”

“在夢莎的生日派對上,第一次遇見你之後。”他苦笑,“羲和,你那樣出現在我麵前的時候,是不是以為我已經不記得鶴雪?怎麽會呢?即使我從來沒有喜歡過她,我也永遠不會忘記啊。所以,在夢莎的生日派對上看到另一個‘宋鶴雪’後,我便找人去調查了你。世界上,怎麽可能會有那樣的巧合?怎麽可能會有兩個一模一樣的人呢?不,其實,你並不像她,就算你跟她穿一樣的衣服,叫一樣的名字,努力讓身材相似,你還是不像她。你精致的五官無法改變,你骨子裏倔強驕傲的性格無法改變,還有,你說話時睥睨一切的語氣,甚至走路時張揚的姿勢,都跟她完全不一樣。”

“你錯了,我並沒有想讓你以為我就是她。”我冷然地說,“我用鶴雪的名字,穿她愛穿的衣服,努力長胖,不過是想激起你心中的一點點愧疚而已。我隻是想以此來引起你的注意。”

“我知道,你不過是想證明,我許韻最終還是會愛上像鶴雪那樣的女孩。”他看著我苦澀地笑,“你隻是想圓鶴雪的一個夢,你隻是想以那樣的方式,替她完成心願,對嗎?”

我本以為我很了解他,但此刻的他讓我完全猜不透:“你都知道?那為什麽不拆穿我?”

“為什麽要拆穿你呢?”他扭過頭去,目光長久地落在天際,仿佛早已看透這人世一般。

他說:“一開始,隻是因為內疚而任由你接近我。後來,後來……”

他慢慢轉頭看著我,臉上滿是疼惜:“後來,覺得那樣的你,很辛苦。那樣以另一個人的身份贖罪般活著的你,真的太讓人心疼了啊,羲和。”

明明是這樣矯情的話,我的眼淚卻止不住地落下來。

他蹙著眉,伸手來幫我擦眼淚,被我一把拂開,他卻並不尷尬,隻是歎了一口氣,接著說:“那時候,我就對自己說,就這樣吧,假裝什麽都不知道,完成你的心願,完成你幫鶴雪圓夢的心願也好啊。可是,再後來,再後來已不全是內疚和心疼。大概喜歡一個人就是這樣矛盾吧!既希望讓你知道,我喜歡的是羲和你,又害怕讓你知道。因為我深知,如果一切真相大白,你便會毫不猶豫地離開我。你怎麽會喜歡我呢?你那樣介意鶴雪的離開,你怎麽會喜歡鶴雪曾經喜歡過的我呢?我是那樣絕望,因為絕望而懦弱和自私起來。我告訴自己,隻不過是一個名字而已,是宋鶴雪還是宋羲和,有什麽關係呢?重要的是,那個人就在我身邊啊!隻要我不去拆穿她,也許她就會一直演下去,演著演著也許就是一輩子了……”

“你別說了!”我知道他要說什麽,幾乎是大喝著打斷了他,“你憑什麽心疼我、同情我?我不需要你的同情。你以為你這樣,我就會被你感動嗎?許韻,我告訴你,你遭受的這一切都是你應該承受的,而我就更是活該了。我不需要任何人同情,一點兒都不需要。”

我並不想哭,但眼淚不受控製地一直流下來。

我用力地擦著眼淚,不讓他看見我的脆弱。在宋羲和的字典裏,從來沒有“脆弱”這個詞,有的隻是“敢做敢當”。

做錯了事,便要承擔後果,不是嗎?贖罪就很辛苦嗎?再辛苦又有什麽用,鶴雪再也不會回來了啊!

即便是全世界的人都原諒了我,我也不會原諒我自己。

這樣想著,眼淚再一次洶湧而來。

“羲和,羲和……”他輕聲叫著我的名字,緊張得不知所措,想要擁我入懷的手剛伸出一半又遲疑地縮了回去,仿佛我是個透明的泡泡,他一觸碰,我便會消失不見一般。

“羲和,如果應該有一個人贖罪,那個人,應該是我啊!”他低下頭看著我的眼睛,一臉的決絕與堅定。

他說:“拒絕鶴雪的人是我,讓她傷心難過的人是我,造成最終結局的人也是我,該贖罪的人是我啊!跟你又有什麽關係呢?羲和,不要再為難自己了好嗎?這一切,讓我一個人來承擔就好!我知道,你是鶴雪唯一的朋友,如果鶴雪知道你這樣為難自己,她在天上也會難過的啊!”

“不,我不是她的朋友,我根本不配做她的朋友。你知道什麽呢?你根本不知道她是怎麽死的。”我尖叫著,用力地捶打自己的胸口,仿佛隻有這樣才能讓自己好受一點兒。

最終,胸口還是透不過氣來,悶悶地疼。

我無力地呢喃:“你根本不知道啊,雨那樣冷,她一個人該有多害怕……”

“羲和,羲和,你別這樣。”許韻緊緊地抱著我,輕輕拍著我的後背,“我知道的,我都知道……”

我任由他抱著,不再掙紮,仿佛全身的力氣早已用盡。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低沉又嘶啞,絮絮地說著:“不,你不知道,你不知道,那時候……”

那時候,如果我沒有殘忍地對她說“你不是我朋友,我沒有這樣一次又一次讓別人看輕自己的朋友”,她是不是便不會那麽孤注一擲地去表白呢?

那時候,如果我沒有決絕地說“好,宋鶴雪,你去,你去丟臉,我不攔你。但是,被拒絕了,受傷了,不要哭,也不要回來找我”,她是不是會像往常一樣,在外麵受了傷,便回來黏著我,隻要我一個鼓勵的眼神,便可以原地滿血複活,又繼續做一個快活的傻瓜呢?

“那時候,如果我分開人群,衝過去牽住她的手,和她一同麵對那些嘲笑和侮辱,結局又會是什麽樣呢?”我抬起頭,茫然地看著許韻,說著那些我早已心知肚明的話,“如果,我沒有說那些話,如果我走過去跟她站在一起,她就不會一個人傷心欲絕地離開,就不會失魂落魄地失足跌入河中,也就不會被大水衝走了啊……”

“可是,那一天,我這個‘唯一’的朋友都做了些什麽呢?那天的雨水那樣冷啊,她被一群人圍住嘲弄。你知道嗎?她的身影那樣孤單,她的眼神那樣無助,我卻在她最絕望無助的時候,留給她這世上最冰冷的背影。隻是因為那可笑的、害怕被人取笑的自尊,我就那樣決絕地轉過身,留下她一個人孤立無援。在她最無助最絕望的時候,她唯一的朋友竟然嫌棄她連累自己丟臉,竟然決然地轉身離開,這是怎樣的殘忍?是我啊,是我讓她覺得這個世界冰涼又醜陋,是我親手掐滅了她眼裏唯一的希望,我又怎麽可能是她唯一的朋友呢?我根本不是她的朋友,我是害死她的凶手啊。”

我想起鶴雪最後望向我的眼神,心裏某個地方仿佛裂開了一個大大的口子,疼得快要不能呼吸。劇痛過後,便是釋然。

我終於敢承認那個事實了,敢承認我才是害死鶴雪的凶手。也終於明白,曾經那樣咬牙切齒地痛恨著許韻,不過是因為,以為那樣就可以忽略自己的所作所為,就可以將所有責任推得一幹二淨。

【六】

“羲和,你看著我,你聽我說!”許韻著急地捧起我的臉,迫使我跟他對視,他的眼睛通紅,仿佛下一秒就要滴出血來,“這件事,從頭到尾,凶手隻有我一個。如果要下地獄,也隻應該是我一個人,跟你沒有任何關係。你可以不喜歡我,你甚至可以恨我,但你不可以這樣自責,不可以將所有的責任全都扛在自己身上。即使你真的有錯,你受的苦也早已彌補了一切。雖然我沒有親眼看見,但我可以想象得出來,在鶴雪離開後的那段日子裏,你是如何折磨自己的。”

他說完,用力地抱了我一下,然後鬆開我,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一般,退後一步說:“羲和,我答應你,從此以後再也不見你。用我愛你的心,去懲罰曾經犯下錯誤的我。我知道,這些懲罰遠遠不夠,所以我會在世界的某一個角落,用盡全力地愛你,卻永不讓自己見你。那麽,再也不見了,羲和。”

他用力地揮著手,慢慢向後退,嘴角拚命地上揚,笑容在那一瞬間在他蒼白的臉上綻放,那笑容像杏花漫天時溫暖的楊柳風。

我的眼睛沒來由地酸澀起來,淚水漸漸模糊了我的視線。他的身影像一個碩大的墨點,在大雨的衝刷下,越來越淡,越來越淡,慢慢消失在視野裏,了無蹤跡。

我想起他走出去很遠,又回頭問我的話。

他說:“羲和,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我們都不認識鶴雪;如果那一天,在夢莎的生日派對上,是我們第一次知道彼此,你是宋羲和,我是許韻,那麽,你會喜歡我嗎?”

他這樣問我的時候,嘴角的笑意更濃,仿佛是在漫不經心地開著玩笑,但我分明看見了他眼中的渴望。

不是沒有猶豫,但最終,我咬咬唇,清楚明白地對他說:“不會的,許韻,即使沒有鶴雪,我也不會喜歡你。”

也許,讓他知道,他喜歡著一個不喜歡他的人,總好過兩心相許卻永遠不能在一起吧!

涼亭外,風雨瀟瀟,黑暗仿佛是在一瞬間侵襲而來的,遠處昏黃的路燈亮起來。我望著許韻消失的方向,突然想起那天鶴雪離開舞蹈房時的情形,心髒驀地揪疼起來。

為什麽我身邊的人,總是這樣一個接一個地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