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小蟲子從信仰的廢墟裏慢慢爬出來,白衣少年不知道那是什麽,但他感覺到了絕望。他是真的真的想不明白一切,他是真的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如果這就是現實,女孩和白衣少年都是羊羔,隻是女孩已經在屠刀下,而白衣少年則看著這血淋淋的一切,近乎崩潰。
在一切的慌亂中,一個聲音從心底幽幽而來……
“既然如此,又何必去做羊羔?手上握住屠刀的感覺,難道不是更好嗎……若不然,就閉上眼閉上嘴直直地往旁邊一站,索性變個樹樁子,隨便別人擺布去,也傷不到自己了……”
這聲音越來越多地在他耳邊繚繞,常常讓他從夢中驚醒,跟著就痛苦無比……自己怎麽會拿起屠刀呢?而那樹樁子……樹樁子是什麽?難道不是屠殺羔羊的案板嗎?
這樣的時候,白衣少年猜不出女孩在想什麽,也不知道是不敢猜還是不能猜。總之日子在一天天過去,高考越來越近。兩個人之間不再談論太多,更多的時候隻是並排走過大街小巷。他們都知道,選擇的時刻馬上就要到了。這選擇也許能讓他們開始嶄新的生活,也許會給他們的心上狠狠地來這麽一刀。
白衣少年想的都是女孩的手,流血的手,做數學題的時候練習冊都慢慢洇出怯怯的紅色。這紅色讓他頭暈目眩。
這紅色並沒有影響白衣少年的成績——與白衣少年後來真正經曆的相比,影響成績實在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那段時間裏女孩對白衣少年說過一些話,白衣少年永遠不想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記住。
有一次,她說,“其實有朋友還是比沒朋友好,我覺得老天對我也不算最糟的。”
還有一次,她說,“這世上是事誰能說得清楚呢?我不能想太多,不然會瘋掉。”
又有一次,她說,“其實咱們班的這些同學都不是壞人,隻是對有些事渾然不覺罷了,人,還不就是這樣嗎?也不用怨什麽,誰知道是誰的錯……”那次女孩體力不支,在課堂上睡著了,被老師叫起來當眾訓斥的時候,全班同學都在咧著嘴笑。高三的生活多麽枯燥和壓抑啊……白衣少年聽了這話,愣愣地看著女孩很久,那是錯訛?是驚訝?還是辛酸?誰知道呢……
之後的恍惚之中,知羽看到更多東西,但都如走馬燈一樣,飛快掠過而已。
這一次不是他經曆過的,這讓他有些詫異。這一次是一些他到地府以後發生的事情,那時候知羽當然已經和人間沒有瓜葛了,但是很多事他還是想知道,所以就去看了,就是這樣。
知羽看到自己的房間,還是那麽淩亂不堪。
隻有知羽自己明白這其中的秩序,隻有知羽自己知道他需要讓混亂為他遮蔽一些東西
——比如焰湖龍珠,比如血琉璃。誰也不知道這些隻屬於傳奇的寶物是如何進了知羽的房間,當其他的冥使津津有味地談論著那傳說中的紫色妖物,誰也不知道那東西和他們隻有幾步之遙。
這就是血琉璃,傳說中聖人和魔鬼的血焦灼在一起,留下的一方神奇。它沉積著令人恍惚的妖嬈,一條條纖細婉轉的凝絲從鏡子一樣光滑的暗紫色上舞過,用一個人的手絹擦一擦,琉璃的表麵就會浮現手絹的主人,她在幹什麽,和誰說話,在想什麽。
知羽有一塊賽蓮的手絹,他一直保存得很好。
是的,放下一些事情是需要時間的,這樣的一段時間,是血琉璃陪伴知羽度過的。
知羽第一次看到血琉璃,就想起那年夏天格外的潦草,知了在樹上瘋了一樣地叫。
報誌願之前,知羽圍著那片街也瘋了一樣地走,汗水從額頭一直流到脊背。怎樣的速度都逃不掉那一雙流血的手,一雙熟悉的眼,很多種聲音在耳邊響著,他隻有聽,隻有聽……
“陶知羽,咱們學校的情況你知道的,你能是極少數能上名牌大學的學生之一,我真的不知道你在想什麽,不論是為學校還是為你自己的前途,你都該報考和你水平相當的大學……”
“小羽,從小到大媽媽一直尊重你的意見,這一次也不例外,媽媽隻求你能想清楚再做決定。你這一個決定可能會影響你的一生啊!你想想,現在人才市場競爭還不激烈嗎?你以後想為一日三餐費勁周折嗎?”
“小羽,有的事情沒有那麽重的,其實完全可以放下。精神上的東西其實是很空的,也很容易讓人後悔的,你要想想你會不會後悔。”
“還想什麽想啊?清華北大未必任你挑,但是武漢大學,南京大學,你還不是想去哪去哪。別想了,這有什麽可想的,人往高處走,多簡單的道理啊……”
……
不論有多少人說,最後出現的都是賽蓮的聲音。
“我的誌願已經定了,從第一誌願到墊底,我報的所有的學校都在那個晴州——就是那個發展起來磨磨蹭蹭的小省會。那裏很遠,我想除了遠,我已經不能要求別的了……”
當賽蓮的聲音第七次出現的時候,知羽忍不住問:“去了晴州人生地不熟的,你一個人扛得下來嗎?如果有不順心的事,誰幫你?如果適應不了環境,你怎麽辦?”
賽蓮的眼睛變得異常清晰,“知羽,你不用這樣。有的東西我是注定要學會去承受的,你又何嚐不是這樣?你在我身邊,這幾年我心裏輕鬆不少,但是誰又能陪誰走到底呢?還不全是運氣。如今你這麽照顧我,如果把我慣壞了呢?如果我的心承受不了我該承受的,又怎麽辦呢?”
“那真的是你該承受的嗎?”知羽大叫,“你做錯什麽了嗎?”
“不要。從今往後這樣的問題隻要放在心裏,不要問出來。這個世界從來不問你做了什麽,隻問你能得到什麽,不是嗎?”
這個世界從來不問你做了什麽,隻問你能得到什麽……
暈眩在知羽的腦中爆發,他看到前麵一片閃爍,跟著是一聲巨響。當他看見天空中紅蓮爭相開放的時候,並不曾想到血,隻覺得那顏色太鮮豔。
他想起賽蓮的雙手,盡管流著血,但那是怎樣一雙美麗的手啊……
白衣少年死了。
那個夏天女孩居然發揮得不錯,最後考上了晴州最好的大學,那學校名義上是重點,曾經輝煌過些個時日,現在也不過是死而不僵罷了。
但是不管怎麽說,那是個重點。
唐主編難得有了點好臉色,當然這個好臉色也是相對於以往的。和哥哥比起來,女孩仍然什麽也不是,穆列這一年考上了這座繁華城市裏最好的大學,而且他考上的這個專業在全國高校的類似專業中排到前三。其實穆列是可以上清華北大的,唐主編感覺有些遺憾,穆列就伏在她膝頭,一雙大眼睛水靈靈地望著她,說他舍不得往遠處跑,他想要一直陪著媽媽,清華北大又怎麽樣,清華北大又不是他媽。
於是唐主編在自豪中又生出無限的幸福和迷醉,轉臉看見坐在遠處的女孩,又是怎麽看怎麽不順眼。這個丫頭果然是個不該疼的,大了就往外麵飛,一點不知道感恩的。如此看來,往日沒太嬌慣她倒是很明智的,要不然還不知道要做出什麽氣人的事情。
這樣一想,英明無比的唐主編對女兒表現出一絲大人不記小人過的神情。
女孩摸了摸脖子上的傷痕,轉身走了,她還要收拾很多東西,晴州那麽遠。
而且白衣少年走了——
這一次他是真的走了,不象從前,分別是分別,相聚是相聚。這一次,隻有分別,沒有相聚。
女孩哭過一次,時間不長,前前後後也沒有什麽特別嚴重的不良反映。隻是這場流淚有些嚇人,女孩坐在自己小小的房間裏,對著朝西的窗戶,眼淚一直流一直流一直流,她覺得自己就是個雕像,動也不用動,淚水就向雨水把她打濕。
到最後,她瞥了一眼鏡子,竟然看到有紅絲一樣的血跟著淚水往下流。女孩沒有大驚小怪,隻是去把臉擦幹淨了。不過她想,知羽,這能不能算我為你也死了一回呢?
這個世界上總有那麽多我們不明白的事。
同樣的年紀,有的人為玩具哭泣,有的人卻在為生存奔波,有的人為了一杯水的冷暖大發脾氣,有的人卻把吃飯的錢都省下來,隻為夾縫裏的那一點點陽光。
看到過陽光的人,不願回到黑暗,但是陽光又是那麽遙遠,我早就知道得到那樣的沐浴,要付出沉重的代價。
隻是我不知道這代價中,還有你,知羽,我的夥伴,我唯一的朋友,唯一可以相互信任和珍惜的人。這是我的錯,是我的罪,可是我又能做什麽呢?這一次,我是徹底的迷失……
那就讓我漂泊,就讓我去一個遙遠的地方,就讓我在遠行中沉默,讓沉默結出酸澀的果實,我獨自自己品嚐……
“你醒啦?”
知羽遲疑著睜開雙眼,正看到小棉充滿欣喜的目光。“你知道自己睡得多死嗎?砸都砸不醒的。”
那哪是睡過去了,那明明就是昏過去了。知羽這麽想著,卻沒說出來。
“我都著急死了……”小棉呈委屈嬌柔壯,知羽想,我怎麽就不太信呢?
周圍還是那麽寂靜,知羽看到他和小棉成身處一片斷壁殘垣中。那些碩大的石塊交錯扭曲地堆在一起,仍然沒有任何溫煦的光亮,天空慘白慘白的……
知羽覺得他聞到了一種帶著血腥的氣味,很熟悉,卻想不起來到底是什麽。他先問小棉,“你挪動位置了?剛才是不是發生了什麽?”
“沒發生什麽啊。”
知羽一愣,小棉又說,“茅屋塌了,我們就跑出來了,然後你就突然昏倒了。當時地上全是水呢,我就把你架到這邊幹燥的地方。”
“我一出茅屋就昏倒了?”
“是啊。”
“你呢?”知羽的眼中透出狡黠,“你不是看見你媽和你姑姑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