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個星期,女孩的左手的指尖紅腫起來。
第二個月,女孩回到樂器店,老板從她手裏接過吉他,隨手試了試,點了點頭。而女孩的左手指尖,則隆起了層次分明的死皮。
第三個月,死皮一層層地退又一層層地長,樂器店老板說,快了。
半年過去,在女孩的左手已經看不出太明顯的痕跡,隻是指尖摸上去很硬,泛著很淡很淡的焦色。老板沒有接琴,隻說:“彈彈我聽聽。”
一曲終了,老板歎了口氣,“這把琴送給你吧……”
女孩不知道說什麽,愣在原地,老板又說:“我這店不行了,沒經營好,很多好東西都糟蹋了……我要回老家了。你是個才,這琴你收下,我還能覺得自己幹出了一件實在的事情。”
兩年以後,女孩和白衣少年經過回家路上的一家網吧,女孩問白衣少年,“你知道這裏原來是什麽地方嗎?”
“不知道,是什麽地方啊?”
女孩沉默。在這個地方,她第一次相信希望,也第一次目睹自己相信的東西沒落下去。
“這裏原來是一個夢的坑。”女孩這麽說。
曾經開在這裏的樂器店鼓勵了女孩的夢想,女孩覺得埋下去的種子是可以發芽、開花的……
當然,也有可能毫無征兆地死去——這是個怎樣的世界啊……
風大了些,將沙塵吹起。
知羽看到血從那雙美麗的手上飛濺起來,融入周圍。再一看,又不是,周圍隻有昏黃。如此反複幾次,知羽滿頭大汗——
一種自進入高塔以來不曾有過的感覺從他的心底升起。周圍是堅硬的,散發著焦糊味的巨石,在詭異的錯落中無比緘默,小棉一下子變得異常安靜,隻瞪起兩個大眼睛,活象預感到了危險的小獸。
不知道從何而來,薄紗一般的煙霧在眼前繚繞,知羽漸漸看不清楚眼前的東西,一些過往就這樣毫無征兆地雜錯著,擁擠著撲向他的胸口,有童年摔碎的白瓷杯子,有少年時輸給隔壁班的籃球,有壓在地府的大木箱子……
忽然,他又看見了賽蓮,不是昔日的女孩,而是這高塔的主人。
她一出現,那些紛繁的記憶就如同粗鄙的下人看到了高貴的主子,聒噪著卻也畏縮著退到遠處。煙霧越來越重,那種嗆人的味道把知羽逼得喘不過氣來……
在這一切迷蒙和掙紮中,賽蓮仍是賽蓮,還是那張蒼白到泛青的臉上,還是那傲慢而高貴的微笑——
知羽看見她的手上拿著一個蘋果,很紅很紅,如血,如人的欲望。她把它拿在手上把玩著,象在把玩一件價值連城的珠寶。那蘋果多誘人啊……知羽在不知不覺中盯住了它……賽蓮是如何得到它的呢?它散發著讓人無法平靜的香氣,知羽覺得胸口燥熱難耐……
賽蓮的笑變得更加生動,知羽在慌亂中仍記得警惕地看向她。她並不介意,隻是微微揚了揚下巴,緩緩抬起手,那蘋果被送到枯萎的薄唇邊。完全不知道原因的,知羽的心跳一滯……
她咬下去了,那蘋果,那隻是個蘋果嗎?
這聲音好脆啊,小小的,響在人的心口。在這一聲的迸裂中,一道涓流從賽蓮唇邊垂下——是血,紫紅紫紅的血,不知道是來自她的身體,還是來自那蘋果,隻是從她咬開的那一小塊和她的唇齒之間慢慢地湧出,嬌豔和安然,讓知羽想到陰謀和死亡。
“陶冥使——”這聲音無比諷刺,“陶冥使?剛剛你在想什麽?誰輸定了?”
知羽無從回答,隻有咬住緘默——
“關於回憶的遊戲?哧——,陶知羽你醒醒吧!”賽蓮的聲音竟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的。知羽看到的隻是她忙著侵吞蘋果的嘴,鮮血從唇邊一直流到纖長的脖子。她充滿嘲弄地盯著知羽,“你醒醒吧,你並沒有自己想像的那麽明了一切,你在我的塔裏,而且你現在就失控了。”
“你到底想說什麽……”知羽近乎呢喃。
賽蓮饒有興味地看了看他,“我想讓你看清楚你自己,看在老朋友的份上,這不也是你一直想要的麽?再說你剛才的想法讓我覺得被冒犯了,我可不是收集眼淚的怨婦啊——”
“那真是對不起。看在老朋友的份上……這麽說我該謝謝你,謝謝你所做的一切……”知羽蒼白地笑了笑,他提醒自己,在任何時候,幽默都是美德。
“這是什麽意思?”賽蓮微微側了側臉,“你難道真要我把事情給點透?我該不該問問你,進入和離開沙雨萌的鏡子陣的時候,為什麽要走十年間隔的鏡子?你們離開時走的鏡子裏的映像又說明了什麽?齊年的空間星陣裏那些小怪物到底是什麽?還有你的米煙,你也許不會知道它到底帶給了齊年什麽感受。”她的聲音越發洋洋得意。
“你這麽博學,我早知道米煙這樣的平常東西難不住你……看來你也學會了很多,比如故弄玄虛……”知羽的內心已經亂成一片,張口間卻如是說。
“還是不認賬?也罷,這才是我認識的陶知羽。”賽蓮衝他眨了眨眼,這時候,那蘋果已經小下去,而鮮血將她胸前的衣襟浸染得觸目驚心。“不過,你以為自己已經找到攀登時間之塔的竅門了嗎?我來告訴你,你這個想法很有趣——不是對不對,而是有趣,僅僅是有趣……”
“……”
“這是時間之塔,我在時間的長河中肆意遊走。我在這裏,可以看到一切,你要明白什麽是一切。這不僅僅是你經曆的事情,還有你些亡靈經曆的事情。他們的世界可比你的要豐富,在同一個時刻裏,你永遠不要指望比他們看到的還要多——你知道他們看到什麽了嗎?你知道他們感覺到什麽了嗎?”賽蓮的笑得越發詭異,“你知道他們後來都做了什麽嗎?你當然不知道,你隻顧著走你自己的,你不知道有的事情看上去無關緊要,卻有可能讓你以後寸步難行,這是多低級的錯誤啊?說到底,你,陶知羽和別人又有什麽區別?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太多了……太多了……多了……了……”回音響徹中,賽蓮將蘋果核拋在地上。知羽忍不住低頭去看,那蘋果核焦枯畏縮著,如同一張風化的臉,衝他意味深長地笑著……太眼熟了,不是嗎?
那是沙雨萌的臉,不,是齊揚的臉……等等,應該是……秦墨昭的臉……是歐陽穆列的臉?不對不對……這……
冷汗濕了衣服,也在浸蝕知羽的意誌。他忽然間倒了下去,賽蓮的身影已經隨煙霧飄散開,那些從角落裏冒出來的回憶如同饑渴中的野鬼,重又撲了過來……
知羽看到那雙流血的手,女孩指尖的繭子慢慢變成了褐色,又輕輕地震動起來,很快,一隻隻小巧而絢麗的紫紅色蝴蝶破繭而出,振翅而去。
她們都太美了,因為她們都是被鮮血滋養過的。
知羽下意識覺得那裏麵也有他的血,隻是這血不是來自指尖,而是來自胸口,來自那個夏天,來自那串煩惱,來自那聲重響之後的平靜……
陶知羽,那個白衣少年,就要象大鳥一樣起飛之前,他的血,和女孩的血流在了一起。
白衣少年曾經很佩服地聽女孩講述剛開始學吉他時,磨繭的經曆。白衣少年能掂量出那代價,他很高興女孩挺過來了。
後來他才知道,神把樂器王子送到女孩身邊,女孩要付出的代價遠不止四個繭子。
神要讓她流血,指尖的血,那是從心裏流出來的。
在學校的樓梯上,白衣少年目睹過唐主編的決然,那是很可怕的一次,但不是最可怕的一次,也不是唯一的一次。
女孩不能把吉他藏在家裏,因為哥哥隨時可能來翻她的房間,她把樂器店老板的吉他托給別人保管,自己一直彈那種最廉價的,二手三手的琴,她在城市的角落裏尋覓藏琴的地方,如此一來,藏住便好,丟了就馬上再買一把。隻是這一次又一次丟琴的空隙間,她並不是總能馬上買到哪怕破得一塌糊塗的琴。穆列實在是躲不掉的,且不說他本來就極其了解女孩的脾氣和風格,單說唐主編對他的偏袒,隨他犯了什麽錯,隻要能說到女孩身上,女孩就會馬上走投無路。偏偏他又不是個省油的燈,如此一來女孩隻能把已經稀少得可憐的零用錢奉上,買自己一點點不擔驚受怕。
女孩經常吃不飽飯,如果要把錢省下來買琴,那就要很多天不吃飯。
這期間無法練琴,手上的繭會鬆散,時間再長一些,就有可能脫落。
重新磨繭當然會比第一次磨要省時間,但很少有人知道,反反複複沒完沒了地重新磨繭,會讓手指承受開列出血的危險。那是因為原來磨的繭不可能完全消退,還留著一層硬皮,重新磨繭的時候弦給指尖重壓,失去彈性的這層硬皮很容易被割開。
於是女孩的手就開始一陣一陣地流血。這流血還不能讓家裏人發現,不然唐主編會猜到她在幹什麽。女孩隻能忍耐。
忍耐饑餓,忍耐疼痛,忍耐驚恐,忍耐失落,忍耐忍耐本身。
白衣少年慢慢知道一切,慢慢和她一起忍耐,慢慢發現女孩的處境並沒有因為自己的出現而好轉。
當然,女孩不會和他說這個,她隻是時常沉默。
但是白衣少年看到了一切。
他看到了女孩的窘迫不是用他一個人話語就可以撫慰的,他看到了女孩的艱難不是用他一個人真誠就能消解的,他看到了女孩的急需不是用他一個的力量就能得到的。
白衣少年嚐試著做過很多。在女孩介入他的生活以後,他要思考的東西一下子變得很多很多。他想不明白,這是真的想不明白,這與年少輕狂無關,他陷入真正的迷茫。從前他抱怨,他叫嚷,但在內心深處他從未真的對生活產生哪怕一點點的絕望,那是因為一切真正的罪惡與殘酷都是那麽遙遠,遙遠到象故事或者野地裏的山貓。而現在,活生生的例子就發生在他的眼前,白衣少年覺得自己的信仰在碎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