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嗯。我看見了,來的路上先看見車,以為你在車上,所以已經和景添打過招呼,他們先回去了。”
沉默了一會兒。
“下個月,我得去四川拍外景,大概離開兩周。有點舍不得……”溪川看向軒轅,等對方也同樣看向自己時又把目光迅速移向別處,聲音忽然放得很低,“擔心萬一在我離開的這段的時間裏,明櫻……”
氣氛又變得沉悶了。
過了片刻,軒轅說道:“想到她有一天會死,我好像不再會感到悲傷了。類似於如果告訴我‘漣在明天結婚’,我會興奮高興,可是如果告訴我‘漣在在人生中的某一天會結婚’,情緒就變得波瀾不驚。雖然那是必然發生的悲喜,但因為模糊了發生時間,所以沒那麽容易隨之大喜大悲了。”
“我也是這種感覺,這是明櫻的善良。”
“所以不能辜負她的善良,不要隻想著感傷,需要開始認真地過自己的生活了。”軒轅放慢車速,從後座取過禮盒,“溪川,生日快樂。”
女孩愣住,眨眨眼睛,眼眶突然紅了一圈。
“你怎麽知道?”剛問出口就發現沒有問的必要。
軒轅淡然一笑,沒回答,而是反問她:“從什麽時候開始沒再過這個生日的?”
“我變成柳溪川之後,就隻能過她的生日了。戶口上、身份證上的生日,不知情的大家都給我慶祝那個日子,我也懶得在另一個日子獨自慶祝了。”溪川拆開禮盒上的絹紗蝴蝶結,“現在可以吃嗎?我餓了。”
“不用吹蠟燭嗎?”軒轅看見她不管不顧的動作,笑起來,“不要等已經拆開了再請示。”
“鮮奶好吃!”溪川取出工具割開一小塊,用叉子送到軒轅嘴邊,“吃嗎?”
軒轅眼睛看著路況,直接張開嘴。
“哦對了,我也有禮物要送給你。”溪川暫時搬開自己腿上的蛋糕,從包裏找出一個精致的小方盒,“喏。”
“是什麽?”
“鋼筆。收到歌的那天就讓助理去買了,但一直因為各種突發事件沒機會給你。”溪川把小盒子放在車前的台麵上,“以後繼續幫我寫歌可以嗎?不管是變成百裏娛樂的理事長還是軒轅財團的理事長,都隻做我一個人的音樂人,可以嗎?”
軒轅笑起來:“都已經又吃又拿了,能不答應嗎?”
“現在我們去哪裏?”
“你猜啊。”
溪川懶得動腦筋,往座椅靠背上一躺,不再糾纏這個話題:“反正不是你家就是我家或者醫院,我才不高興猜,總之不可能把我賣了。”
軒轅笑了笑:“你現在這身價誰買得起?”
車進了市區,上了內環高架,一些車在下麵跑,彎成蛇形。
好像不停地在轉圈,到最後有點頭暈了。
“有點奇怪,我一直叫她‘明櫻’,軒轅你一直叫她‘漣在’,誰也不肯妥協。我們每次關於她的對話都像在談論兩個人。”溪川邊吃蛋糕邊歪過頭問,“為什麽非要叫她過去的名字?為什麽要給我過以前的生日?”
“我覺得最初的自我很重要。說起來,我在你媽媽那裏曾經看過你小時候的影集。”
溪川驚訝地瞪大眼睛:“你經常去見我媽媽嗎?”
“你媽媽的泡芙店在我家和百裏娛樂之間。不過這不是重點。你小時候怎麽全是寸頭啊?像個男孩。腦袋圓圓的,臉圓圓的,眼睛也圓圓的。”
“我爸媽懶得給我洗頭梳頭,騙我說留長發的小姑娘肚子裏會長蛔蟲。”
軒轅笑著:“據說人改變發型後個性也會隨之改變,你會嗎?”
“我也是最近才感覺到自己個性變了很多,倒不是改變發型的緣故,我覺得是受到明櫻的影響,做人想事思路都和她相似起來。
我和她朝夕相處那麽多日子,經常會異口同聲說同樣的話,看見有趣的事腦袋裏的感想也一樣。
我大概永遠也沒法像明櫻那樣活得張揚快意、無所顧忌。
但是,我性格裏也融進了一些明櫻的特質。
一個人的存在,不可能對周圍的人沒有意義,你說是嗎?”
溪川轉頭向自己一側的窗外:“所有離開的人在我性格裏留下的印記,我都不想割舍,所以對我來說,更重要的是現在的自我。”
明明眼前有最愛的人,
明明身邊有最親密的朋友,
卻始終活在回憶裏,去複仇,不擇手段,最後犧牲無辜者更傷害了自己。
明櫻辭世的時候應該是沒有意識了,可如果有的話,難道不會感到遺憾嗎?
“記憶力太好有時候反而是缺陷,如果我下定決心忘記一些東西,應該還是能忘掉的吧。”
“為什麽今天這麽多深思啊?”軒轅想挽救一下過於沉重的氣氛。
“因為我好像猜到明櫻孩子的爸爸是誰了。”
這次輪到軒轅大吃一驚,就差沒踩刹車。
溪川說下去:“前幾天在明櫻家整理東西,發現她MP3裏一首自己的歌也沒有,全是迷醉天音的歌。明櫻的手機修好了,我正用著,才突然想起車禍時未必是在打電話,也許是在聽資料庫裏的歌,但卻發現裏麵也沒有歌,隻有一條非常奇怪的錄音,是迷醉天音宿舍答錄機的聲音,我才意識到說話的是……你知道迷醉天音的隊長嗎?”
“嗯。是他?”
“當初是我幫猶豫不決的明櫻做出‘離開他’的決定,回想起來,也許我和明櫻都錯了。我想,我去四川之後,就由他代替我陪著明櫻吧。相愛的人在生命的最後應該在一起不是嗎?所以我打了越洋電話,請他回來。沒想到迷醉天音的經紀人說他上個月就已經請假回國了。我再打他國內的手機,果然是通的。因為擔心明櫻才回來的,可我們理事長對外封鎖了明櫻的一切消息,他不知道明櫻出了事,還一直在想辦法打聽明櫻的下落。”
“為什麽沒聯係你呢?”
“因為先前看見我在電視節目中‘聲討’明櫻,後來又不斷看見一些我和你的緋聞,誤會了我和明櫻的關係。這不怪他。”溪川歎了口氣,“我已經把一切向他解釋,並把醫院地址和病房號告訴他了。”
不知道為什麽總有種強烈的預感,在自己離開的時間裏,格局會被再次打破。
現在所擁有的又會失去。
和明櫻三年的友情似乎也要走到盡頭。
生命中的這些人,笑了又哭,聚了又散——
跑車在靠近人行道的路邊停下。溪川有些錯愕:“泡芙店?”
軒轅為她鬆開安全帶:“誕生日不該感謝母親嗎?即使你不再在乎最初的自己,最初的那個你對某些人來說還是生命中最重要的唯一。”
既然這樣,就好好珍惜伸手時能觸及的每一點,每一滴。
同樣的,軒轅也有這種預感。他通知了明櫻僅有的幾個朋友。當年L-ETHER樂隊所有成員集齊在明櫻的病房裏。
辛安伏在明櫻的被子上哭個不停。
從英國回來的韓棕和軒轅沉默著站在一旁。
作為樂隊核心的主唱,深陷在昏迷中,可能不久就要告別人世。再也聽不見她縹緲空靈的聲音。
曾經這麽多這麽多的關懷和愛,竟然也留不住她。
他們的樂隊以她的名字命名。
L是漣在的漣。
溪川在九寨溝完成最後的拍攝後,乘飛機回北京。
始終沒聽到什麽噩耗,卻也無法鬆一口氣,料想即使有什麽變故,軒轅也不會打電話過來通知自己影響工作。
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抵達北京,景添把她直接送回家,說接下來可以休息一天。
溪川一刻不停地打電話給軒轅,一方麵告知他自己已經回來了。另一方麵也想問問明櫻的狀況。
“有好消息也有壞消息,你想先聽哪一個?”
“壞消息。”溪川不假思索脫口而出,零點幾秒之後又反悔了,“不對不對,還是先聽好消息。我怕我先聽了壞消息悲傷過度心肌梗塞一命嗚呼,聽不到好消息了。”
“好消息是……”軒轅賣關子地頓了一下。
“明櫻剛醒了。”
“什麽?”溪川突然間覺得難以呼吸,腦袋裏什麽思緒也沒有,好像隻剩一個溫熱的光團,接著它擴散開,成為暖流遊遍了全身。
“剛才明櫻醒過來了。”軒轅確定地說道。
“可、可是……那麽,壞消息呢?”
“壞消息是——她什麽也看不到。”
“哈啊?什麽叫……什麽也看不到?”
“也就是說,雖然明櫻醒過來,但是她卻失明了。”
因為aiti-fan製造的外傷,左眼留下後遺症,而右眼則疲勞過度。
常年舞台強光刺激,兩次嚴重車禍引起腦部損傷,被大型器械撞傷、墜台,長期酗酒服藥,精神衰弱,抑鬱症……
不知道哪個才是導致她雙目失明的直接原因,或者說,都是。
精選專輯的封麵照上,這雙深邃的眼睛裏流下墨汁一樣的淚水。竟成了悲劇的預言。
明櫻的眼淚依然是透明的,可在溪川看來卻是黑色的。
溪川緊緊抱住她:“隻要活著,我就覺得是種幸運。”
明櫻蒼白的臉下藏著盛大的悲慟,淚水從她無神的眼睛中淌出來:“我發誓要為爸爸報仇,可是他卻背叛了我!他親口對我說過,背叛是不能原諒的罪過。可是他最後卻背叛了我!把我像垃圾一樣丟掉!”
溪川聽得莫名其妙,一邊盡力安撫情緒激動的明櫻一邊看向身旁的軒轅。軒轅卻也搖頭聳肩滿臉茫然。
2月29日這天,明櫻在花店訂過花,將準備親自送到父母墓前的花放進車裏。不過在那之前,還有一件要事需做。
按照約定再一次來到百裏玲家,可雙方的心情和表現卻已經和上一次截然不同。
明櫻不等她開口大方地在沙發上坐下,麵無表情,與之前的佯裝恭敬不同,此時的語氣給人一種陰森之感。“是你導演的這一切?利用時笙蓧的自殺作導火索,在網路上興風作浪對我攻擊。”
注意到對方因潛意識裏的得意而揚起的下巴,明櫻冷笑著揚起眉,掃了眼別在她手臂上的黑袖章:“這下得到報應了?”
百裏玲捏緊拳,聲音變得尖利:“這不是報應!身敗名裂才是你的報應!我知道,我女兒的精神失常,你絕對要負全責!就是因為你這狐狸精勾引軒轅轍,她才會情緒失控!”
相比起來,明櫻的語氣平緩得多,透著一種勝券在握的氣勢:“沒錯,我是勾引軒轅轍,我還勾引了岑時,你不知道嗎?”
百裏玲的臉頓時變得煞白。
“我勾引了岑時,岑時把百裏娛樂的股份都押在我這裏了。這你也不知道吧。”
百裏玲作勢就要爆發,明櫻沒給她開口的機會,繼續說道:“你35%加岑宛5%的股份是40%,這就是你手上的全部家當了,可你知道我有多少嗎?岑時的30%,軒轅轍幫我購入的散股10%,40%。”明櫻頓了一頓,才笑著說,“噢,差點忘了還有您為了讓我進百裏親自給我的3%,真是謝謝您,拜您這慷慨解囊所賜,很快我就是百裏娛樂的理事長了。怎麽樣?這是報應嗎?”
百裏玲衝過來要打她,卻被已有心理準備的明櫻輕鬆擋開。
“你這個蛇蠍心腸的女人!”
“錯!”明櫻這才露出凶狠的神色,“蛇蠍心腸的女人是你!我隻是拿回屬於我自己的東西!你這種女人,狠毒到會為了錢害死自己的親生哥哥,會為了錢追殺自己親生哥哥的女兒!現在發生的一切全都是報應,不,是報複。知道站在你麵前的是誰嗎?就是那個被你毀了一切的百裏漣在!”
百裏玲半張著嘴,完全不敢相信,一句話也說不出,整個人好像中了什麽咒似的,以怪異的姿勢跌坐在沙發裏。
“失去一切的滋味怎麽樣?你害死我父母,我也要讓你嚐嚐失去兒女的滋味!還有錢、這家公司,你看得比命還重要的東西,全都一並失去的滋味怎樣?我不會殺你,我就是讓你經受我曾經受的一切,煢煢孑立!孤獨終老!”
百裏玲盯著明櫻的臉看了足有十幾秒,最後失控地爆發出瘋子般的大笑:“真是滑稽,這種像雜草一樣的女人居然好意思口口聲聲‘討還血債’!‘我爸爸’?‘女兒’?你還不知道自己是誰嗎?不錯,我是害死了哥嫂,也追殺過你,現在我恨當初沒有一追到底留下你這個畜生!百裏娛樂是你的嗎?我殺了人,可遺囑是百裏超親自寫的,當著我,當著律師的麵,親自在上麵簽了自己的名字,把百裏娛樂的一切都留給我是他真實的意願,我隻不過把日期提前罷了。”
“出了車禍的女兒被送到醫院,才發現血型和自己和妻子都不一樣。你百裏漣在不是雜種就是個科學史上的奇跡了。怎麽可能讓這樣一個外人將來繼承百裏娛樂?”
明櫻難以相信,可又不得不懷疑。臉上早露出動搖的表情。
父母都是單眼皮,而自己卻是雙眼皮。
還有自己獨有的下巴上淺淺的“美人溝”。
雖然曾經聽說都是顯性遺傳,可卻沒有認真去查證過。
而自從自己當時出車禍之後父母不斷地吵架、父親對自己的態度驟然改變,回想起來也是完全能夠作為證據的。
百裏玲笑對神情慌亂的明櫻:“如果要證實的話,我可以現在就叫律師過來。蠢女人,說到底最可悲的人是你。”
愛一個人,需不需要條件?
那個曾經信誓旦旦“為了你,打造一個世界都可以”的人,竟為了血緣推翻了對你所有的愛。
明櫻把手表摘下,放在父親的墓前,轉身離開,再也沒回過頭。
“我沒法再相信愛了。我最愛的人背叛了我,我付出自己的所有去替他討還血債,到最後被愚弄到可悲境地的那個人居然是我。
我眼睛快瞎了,雖然現在偶爾能看得見一點點模糊的影子,但醫生說手術如果失敗就會完全失明。
我的事業也一敗塗地,身敗名裂到了穀底,我再也打不起精神去從頭努力。
我整個人,從身體到心理全垮了,和死人沒有區別,沒有人救得回來。
所以,浩軒,你走吧,我不能和你在一起。”
Whisky無言以對,心痛到底。
沉默在病房裏緩慢擴散,連時間也好像稠得流不動。
溪川和軒轅心情沉重地麵麵相覷,退到一旁。
“如果是五年前的我就會做這樣的選擇。”
明櫻突然冒出這麽奇怪的一句話,讓Whisky瞬間從傷感變成匪夷所思。
明櫻微笑起來,接著說下去:“而現在,將來,我再也不會那麽愚蠢。有這樣一個女人,眼瞎嘴賤,心腸狠毒,幾乎找不到可愛的優點,被親人背叛,被fans背叛,被這個世界背叛,她本該一個人離開,去黑暗裏舔自己的傷口度過餘生,可是她卻決定留下來,因為不想再失去她唯一的愛,隻想緊緊抓住這手邊的珍貴幸福,所有的坎坷想和最愛的人一起經曆而不是一次次把他從身邊推開。她的生命會比一般人短暫,也不能為你生兒育女,和她在一起你還要失去很多fans。明知如此,她也不想再放開手,這麽自私。這麽自私,你還敢和她在一起,還願給她一個家嗎?”
蒼白的四麵牆,彌漫著消毒水氣味的空間,視界中心這個小小的女孩在應該淚流滿麵的時候微笑起來,比誰都更勇敢倔強地笑起來。
如果明天地球會毀滅,今天我要去尋找、和她在一起的人。
為了愛被深深傷害卻不會放棄的人。
即使她這樣那樣把自己說得一團糟,可那麽多附加條件和麵前這個她比起來都無足輕重。
最重要的人,哪怕她名字、容貌全都改變,依然有她獨一無二的特質等你去辨別。
Whisky把她攬進了懷裏。
是誰的聲息繞在耳畔永不消失?
“漣在,我們回去。”
我們回去。
眼前忽然拓出一小圈微光,它逐漸向四周氤氳,好像某種幻象,他的眉眼,他的臉,還有身邊的朋友,輪廓全都越來越清晰——雖然失去了很多,但幸福還剩下不少——這就是屬於我的世界。
因為你的聲息,這個混沌的世界從此有了形狀。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