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因為所有媒體都沒有報道這一消息,溪川甚至因此存了一絲僥幸。等她趕到重症病房看見全身插滿各種導管戴著氧氣麵罩的明櫻,才不得不說服自己接受現實。

“他們怎麽知道是自殺?”

軒轅沉吟了一下,看著溪川的眼小心地說:“以160碼的速度直衝向路障,撞上建築物。雖然事故導致車毀得很嚴重,不過刹車管倒沒損壞,可是……現場沒有刹車痕跡,車上也沒有其他人。”

“是嗎。”溪川有點哽咽,“可是就算這樣我也不相信她會自殺,像她這樣的人……”

“是絕對不會自殺的。”軒轅接了口。

溪川詫異的眼神看向他。

“雖然自責這種情緒足以毀掉一個人所堅持的全部信仰,但漣在並不是那麽容易被擊垮的人。唯一能讓她絕望的是沒法給父母報仇,可現在雖然處境艱難,但從複仇的角度來說,反而已經到眼看就要成功的地步,她怎麽會放棄呢?”軒轅頓了頓,又苦笑了,“不過也許隻是我主觀上不願相信罷了。”

溪川突然奔到明櫻左側,把手靠上玻璃,臉也快要貼上去。

“怎麽了?”軒轅跟過來。

溪川緊蹙眉頭的臉轉向軒轅:“明櫻的手表,不見了。”

男士寬表帶銀色手表。

父親留下的唯一遺物。

即使溪川根本不知道其中的意義,但從明櫻從不摘下的重視程度也可以看出它的重要。

“可能在易理事長那裏。搶救的時候肯定會摘下,當時易理事長在場。”

“老爺子在?”

“對媒體封鎖消息的也是他。沒看見上來的電梯口有人守著嗎,是你們公司的人哪。”

由於太心急如焚,溪川完全沒有留意:“這是為什麽?”

“因為老爺子身體吃不消,剛走,吩咐他們保護著漣在。”軒轅沒找到這問題的重點。

“不是,我是問,明櫻每次出事老爺子都異常關心,究竟是為什麽?”

“因為漣在的母親吧。”

溪川的腦海中迅速篩選出關於這答案的全部信息:“陳澄嗎?和易新誠有什麽關係?”

“你出生之前的事,他們戀愛了整整7年。”

每個人接受悲劇的方式不同。

當最愛的人離去時,有些人會由愛生恨,讓這恨意在真的或假的仇人身上找到落點,放縱它肆意蔓延,最後非要針鋒相對來個決一死戰方能釋懷。

另一些人,獨守著愛把回憶封存,釀成陳年的甘露,不斷在別人身上尋找與逝者相似的點滴。

和他相似的個性。

和她相似的聲息。

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悲哀——內心那麽疼痛,記憶卻依舊清晰。

生命體征一度全部消失。

腦部和髒器都受到撞擊,傷勢嚴重,深度昏迷,隻能依靠呼吸機維持著最後一絲氣息,很可能就此永遠沉睡下去。

據說植物人是有一部分意識的,所以明櫻這種現狀連植物人都算不上。手術後48小時能蘇醒的話就是僥幸逃過一劫,可72小時都過去了她也沒有醒來。

90%的可能性,直到腦死再也不會醒來。

麵對這樣的噩耗,溪川愣愣地把指甲掐進皮膚裏,流不出眼淚。

是死去的人更幸運,還是看著人死去的人更幸運?

一遍又一遍地體會過後,心裏早有答案。

溪川覺得從小到大,現在是自己最冷靜的時候。

“離開對累了的人來說未嚐不是解脫。家人、愛人,現在是朋友,全都死在了我眼前,可是這其中,明櫻是唯一一個我不想緊緊抓住她的手不放的人。我想抓住的隻是真相。”

從理事長處借來的“明櫻的遺物”,多少給了溪川一些線索。

手機。

當時在場的巡警回憶道,從毀損的車裏被救出來時明櫻耳朵裏還塞著手機的耳機。手機同樣受到損壞,已經無法開機了。可能是想求救,但卻昏迷了。

拜托軒轅用非常規手段查了明櫻的通話記錄,車禍發生前四個小時沒有任何通話。排除了因為邊打手機邊開車分神而發生意外的可能性。可是她又明明是在聽電話。

好吧,可以理解為想撥打電話求救卻沒能成功。

那麽之前的幾個號碼呢?

最後的號碼,回撥過去,是明櫻的律師。

當軒轅詢問他與明櫻的談話內容時,他表示不能透露。

想至少讓半生深受流言蜚語迫害的明櫻清淨安寧地走完剩下的一小段路程,她受傷瀕死的消息在YXC的控製下至今對外封鎖。

軒轅不想橫生枝節,沒有再擺明真相對律師追問下去。

和律師有關的事,與商業有關,與百裏娛樂有關,與複仇有關。軒轅猜測到這裏就覺得可以對此線做個小結暫時擱置了。

倒數第二個號碼,是花店。

位處郊區的一家。

軒轅特地驅車去了一趟。店的門麵也不大,裏麵隻有一個女孩在守店。雖然開始時也表示要對客戶信息保密,但在軒轅訂了1000朵百合後立刻鬆了口。

明櫻訂了三個花束,其中兩束讓店裏代送。

軒轅掃了一眼記錄本上的地址,知道是送到時笙蓧和岑時墓前的。

按照這個邏輯,不難猜測第三束花的去向。送到墓地,還要親自送,是給父母的。

這就不難理解為什麽那麽晚她會在那條偏遠的路上撞車,應該是正從墓地回市區。

明櫻的事即使對景添也保密了,這使得溪川的行動大費周折。完成一天的通告後,被景添送回家,又不得不自己開車回到離電台更近的醫院。

走進病房看見滿屋的百合花,軒轅已經守在一邊睡著了。

溪川推醒他:“手機通話記錄查到什麽線索了嗎?”

“幾乎沒有。隻知道她訂了花送給故人。”

溪川環顧一下四周:“你也訂花給明櫻了?”

“不是給明櫻是給你的,不過你幾乎不回家,都待在這裏,所以放在這裏了。”

溪川有點意外地挑挑眉毛:“為什麽送給我?”

“因為想從花店打聽事情,買了這些,但是漣在不喜歡。”

“不喜歡就不要送百合啊。”

“她不是不喜歡百合,是不喜歡所有的花。”

溪川沒再出聲,湊近一朵花聞了聞。不喜歡花的明櫻,卻在花香裏脫穎而出,她站在巨大的發光球體舞台上隨之升高,滿身傷痕卻異常耀眼,台下綿延成銀白色的月光海洋,那種穿透宇宙的歌聲好像依然縈繞耳畔。

的確,非常鮮活的,不是眼下臉色蒼白毫無知覺的明櫻,不適合百合花,不適合所有的花。

“我想我已經知道了明櫻‘自殺’的直接原因。”

溪川的這句話讓軒轅猛然起身。

“她包裏的藥,除了抑製心髒病的,還有一種,你知道是治療什麽的嗎?”溪川回頭看向軒轅,沒等他回答繼續說下去,“抑鬱症。”

屋內靜了十幾秒。

溪川歎道:“明櫻患上抑鬱症我一點也不奇怪。”

讓人立刻就明白“脫胎換骨”前半句“遠離欲望”的意味——

為什麽身邊的人總在一遍又一遍提醒自己遠離欲望?——

為什麽站在最高舞台上的你總是露出憂愁的神情?——

為什麽本該笑得最開懷的時候你卻惶惶不安?

因為榮光、名利,都不是永恒的,它們終有一天會舍你而去,可是它們,卻已經是你僅剩的可以從中獲得生存勇氣的東西了。

“怡諾思緩釋膠囊。鹽酸文拉法辛的副作用,她自己也許都不知道,是會讓人失去方向感。用藥期間不宜駕駛車輛、操作機械或高空作業。說明書上會寫,但我覺得以她的性格不會耐心把那個看到底。”

明明在自己視野裏是保持著高速向前行駛,而實際上,已經從之前的哪個地點開始,沒有岔口的直路,你莫名其妙地,遠遠地偏離了正常車道。

之前的一切都很順利,明櫻也許從沒有想過為討還公道所意外犧牲的無辜人會這麽多。

接二連三的死亡。

“隻想要唯一的那個人償還血債,不想其他無辜者受到牽連。”這像一隻嶙峋的手直接地無情地抓向了她的心髒。

可這隻是明櫻的思路。是她的自責讓她鑽了牛角尖。

換成旁人,也許不會這樣看待這些人這些事。

“我在想,如果沒有岑時和時笙蓧的死,明櫻也許不會患上抑鬱症,也不會出意外。可以說一切悲劇都是從時笙蓧事件開始的。可是,連時笙蓧事件我都覺得蹊蹺。”

軒轅等她繼續分析。

“這個事件最初並不是被主流媒體報道出來,而是先從網上造勢的,讓無論是百裏娛樂還是YXC這些對主流媒體有控製力的公司都無計可施,隻能任由它像瘟疫一樣蔓延。”

軒轅靜下心仔細反思這事件,發現正如溪川所言:“而且網上的流傳從一開始就把時笙蓧的死歸咎於漣在,如果不是刻意為之,誰能將兩者聯係起來呢?任何初次聽說時笙蓧的事的人,應該也隻能想到‘底層藝人生活艱辛壓力大’這個層麵。”

“沒錯,這次風波無疑是有個始作俑者。時笙蓧死了,固然可惜,但她終究是個沒有什麽名氣的新人,這次事件的始作俑者是她狂熱粉絲的可能性不大。我覺得這人要麽是現實生活對時笙蓧愛到極點的人,比如她的家人。”

“要麽是對漣在恨到極點的人。”

說這句話的時候,軒轅的脊梁掠過一陣涼意,很迅速地反應過來:“網絡陰謀的徹查就交給我吧,我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

技術方麵完全難不倒軒轅。幾乎立刻就水落石出了。

其實更是因為心裏早有特定的嫌疑人。

百裏玲。

用了一種不沾血的方式把明櫻推向了絕路。

找到了罪魁禍首,軒轅和溪川卻覺得內心更加沉重。父母被她害死立誓要複仇的明櫻,最後還是在她製造的“積毀銷骨”中毫無知覺地走向了死亡。

不甘心,卻也沒有別的辦法。

無法代替明櫻複仇。

無法替明櫻複仇。

就這麽讓她逍遙法外了嗎?

這時的溪川才有了那種強烈的願望,想緊緊地抓住明櫻不放手,無論付出什麽,都想換回她生命的延續。

想到這裏,突然憶起:“如果你和明櫻的孩子沒有死去就好了。”

“孩子嗎?是明櫻的沒錯,但不是我的。”

“什麽?”

軒轅歪過頭看著她驚訝得快要奪眶而出的眼:“怎麽會是我的呢?我碰都沒碰過她。引產時近四個月了吧,往前推算四個月,我人在香港還沒畢業吧?”

溪川半張著嘴發了呆。

四個月前,軒轅不在身邊。

四個月前,還是SEAL的成員,日程很緊而且和溪川形影不離,幾乎從來沒有夜不歸宿,雖然外界傳聞她生活**,但溪川最了解她和自己一樣循規蹈矩。

不是想不到答案。

曾經親口承認過“我和Whisky的關係就像你和夏新旬”。

但這答案雖然合理但幾乎沒有可行性。

身為迷醉成員的Whisky一樣過著集體生活,和明櫻見麵的機會都少之甚少。何況雙方都是娛樂記者樂於跟蹤的對象,如果偷偷幽會被跟拍,即使公司對外封鎖消息,身為同組合的自己也應該會知情。

究竟是誰的孩子?

雖然再追究這件事對已經徘徊在死亡線上的明櫻是極為不尊重,但強烈的好奇心迫使自己不得不絞盡腦汁回憶揣測。

一生都沒有得到多少幸福的女孩,誰是她最愛的人?

是誰給過她完完整整的愛情?

過了一星期,軒轅接到明櫻律師主動打來的電話。

“季小姐交代過如果她發生意外就和您辦理一些手續。我現在有點不太確定失蹤算不算意外,她自從2月29號和我商量過確權事宜後就突然和我失去了聯係。她聯係過你嗎?”

“什麽……噢……她的確交代了一些事情,我忘了,我重新確認一下再聯係你。”

軒轅闔上手機,神情恍然,溪川在一旁問“怎麽了”。

“很久以前,明櫻跟我說如果她發生不測就去銀行保險櫃取一些東西,隻有當她發生不測的時候能取,我有鑰匙,現在你一起去嗎?”

“當然。”

溪川掂著手裏像遺囑一樣措辭嚴謹的公文:“股權轉讓書,是怎麽回事?”

“你錯過的事太多了,簡而言之,漣在本打算逐步從岑時那裏騙取百裏娛樂的股權,但是沒想到岑時死了,他的石油期貨從150元跌到50元,這樣,股權自然用作抵債。等於說,經過法律確認後,通知各理事,召開理事會,漣在就取代百裏玲成為百裏娛樂的理事長,這件事本該在29號那天發生。但是……”

“明櫻發生了意外。”

“明櫻完全失蹤,生死未卜,所以律師也開始著急了。這份轉讓書一式兩份。另一份在律師那裏。我沒想過明櫻會事先就留好後路。”

“我還是不很明白,把股權又轉讓給你,這有什麽用?”

“用處嗎?”軒轅穩當地把手搭在方向盤上啟動了車,“幫她報仇。”

4月,溪川結束了大人氣劇集之後的短暫休假,在一部電影中出演女二號。雖然隻是女二號,但卻是預見會為她賺得不少人氣的角色。

此時離明櫻陷入昏迷已經近兩個月。

所有喧囂,終於都歸於平靜。

在郊區取景,拍攝地離當時明櫻出事的地點隻有不到1公裏的距離。但是溪川卻沒有過去故地緬懷。

溪川把身體往前傾,放低頭抬起視線看車窗外迅速後卷的景色。

無雲的天空很高很透明,卻一點也不讓人覺得寂寥。

日光毫無阻礙地直接投向人的眼眸,連瞳孔深處也變得暖洋洋。

既不孤單,也不再不安。

反倒心懷感激。

雖然車裏也可以很清晰地看見行道樹上青翠的新發嫩葉,可溪川還是讓司機停下車。

“陽光很好,我想走一段。”

景添沒有阻攔,從副駕駛座上向後遞過陽傘:“別曬傷了。我們在前麵加油站等你。”

郊外的空氣異常清新,溪川深呼吸幾次,忽然想起,明櫻已經呼吸不到這樣美好的空氣了。

兩個月時長的銷聲匿跡,讓那些曾經憤慨地將最惡毒的語言砸向她的人索然寡味調轉了興趣,也讓那些曾經袖手旁觀她的孤立無助的粉絲們重新念起她的好,她富有穿透力的天籟之音、她令人驚歎的舞姿、她寫的抒情曲和舞曲都那麽震懾人心予人力量。

隻是沒有人知道,她已經呼吸不到這樣美好的空氣了。

依賴呼吸機勉強在世間作最後徘徊。

生命正一點一滴地從她的身體裏流逝幹淨。

溪川有時想這也許是明櫻送來的最後的溫暖,不再是突然地死亡,換成這種漸行漸遠的方式,給了溪川很長時間的緩衝。不再需要撕心裂肺地斬斷,而是慢慢把她留在自己記憶中的聲息重複著、弱化著,直到最終從容道別。

每隔一天去醫院探視成了常態,當她離開之後也許會因為不習慣而感到失落,但這遠比毫無準備的痛徹心扉要好得多。

這麽想著,空曠的馬路上,對麵車道迎麵來了一輛紅色跑車,經過與自己平行的位置又迅速刹車在身後,拐了個急彎調了頭。

溪川在紅色的陽傘下微眯起眼,等在人行道上。

“有一陣沒見你了。在忙公司的事?”收起傘坐進車裏後溪川問道。

軒轅俯身替她扣好安全帶。距離太近,看不見表情,但聲音聽起來是笑著的。“公司的事倒還好,除了個別人不能接受百裏娛樂的理事長姓軒轅。煩惱的是,難得有個休息日還得去應付我爸給我安排的相親。”

“怎麽樣?喜歡對方嗎?”

“我連我爸都不喜歡了。”

溪川彎起眼睛掩住嘴。車內有些悶熱,溪川把窗戶放下,軒轅瞥了她一眼,索性把車頂收起來。變成敞篷跑車後,溫和的風平行地掃過頭頂,長發像柳枝一樣向後飄揚。

氣氛變得很奇妙。

“你就打算這樣把我拐跑嗎?公司的車在前麵加油站等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