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蓮燈(4)

提著蓮燈的小丫頭們越走越遠,直到影子再也看不見了,燈裏的光圈也隨風化成了影影綽綽的朦朧星火,夏京傳才把他的妹妹從走廊暗處扶出來,向外靠了靠:“你別怕啊,照著哥的計劃去做,明白嗎?這幾年,他們夫妻……”夏京傳不自覺地壓低了聲音,在這裏,陡然提起穆先生那對兒,本來就是忌諱,他再張狂,也不得不收斂著:“他們夫妻一向不睦,穆楓心裏在想什麽,你怎麽知道?啊?”他用手扯了扯夏芊衍的胳膊,壓著嗓子,餘光四下漂移,小心翼翼地說道:“妹子,還沒試,你怎麽知道自己沒有機會?”

“可是……你也聽到了,”夏芊衍看了一眼提燈小丫頭們走遠的方向,“幾天後的生日宴會,穆先生多重視!連水脈河道裏的每一盞蓮燈,都要親自檢視!褚家的女兒做了穆氏當家少奶奶,眼紅的小族小姓不少,可誰也沒有能耐取而代之呀,是不是哥?”

“你別泄氣,那個褚蓮能有多大的能耐拴住一個男人的心!”夏京傳冷笑:“要是褚家的小丫頭真有能耐,穆楓也不會兩年不去她那個院子!”他壓低了聲音,湊到夏芊衍跟前,那神情,好似要吐出一個天大的秘密:“你以為穆楓這兩年外麵幹淨?我聽說不久前還惹上了一個俄羅斯長腿女人,膚白腰細,男人嘛,都是一個德行!那我們的穆氏少奶奶呢?妹妹,你大了,有些台麵上不能說的話,我現在都可以說些讓你警醒,”他的鼻子裏發出很不屑的一聲冷哼,“褚蓮,是嘛,褚家真有能耐,養出這樣的女兒!膽子大的包了天!”

夏芊衍聽她哥哥在說起褚蓮時語氣很是不屑,不禁好奇道:“哥,褚蓮……她……有什麽問題嗎?”

“當然有問題!穆楓平時厲害的很,在這一件事上,真是吞了憋屈的王八龜孫氣!”說到這裏時,竟連夏京傳都為穆楓忿忿,大概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的緣故,男人在麵對這樣的話題時,總是自行代入,感同身受。

她啞然:“那……穆先生居然也……也能忍?”

“那大概就是穆先生能做‘穆先生’的原因,”夏京傳話裏雖有調侃,卻並沒有半分諷刺的意思,他對於穆楓一向的行事作風,是真心服的,“反正擱老子身上,老子忍不了!”

聽他說話溜轉好玩,夏芊衍也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難怪哥哥隻能給穆先生打下手。”

“哥這輩子就這樣了,沒什麽大出息,等妹子出息了,做哥哥的,也好沾點光……”他一高興,說話就沒邊沒際:“現在給穆先生打下手,以後給我們家小外甥打下手呀!妹子,你爭氣點,褚家有一女得道,全家雞犬升天!你看穆楓這麽多年收拾了這麽多殘滓,敢不敢動褚家一分一毫?枕邊風吹吹,到底還是有用的。”

夏芊衍握緊了雙手,有些緊張,帷帳之內,戲曲終了,裏頭姨母嬸嬸要是心情好,可能還會點出戲接著,要不然,就該散場了,他們站在這裏,實在太醒目。

她扯了扯夏京傳的衣袖:“哥,要不有事以後再說吧?我看表姨母興致也到了,可能要叫散場……”

“哥跟你說的話,你都要記著,”夏京傳看了眼裏間通天的燈火,麵有憂色,“你是我親妹子,我怎麽舍得把你往火坑裏推?你的前途,全家人都在著急都在計量,現在可是天時地利啊,萬一褚蓮生出個男孩來,我們怎麽辦?”

她狠一狠心,終於點頭:“哥為我好,我知道。”

夏京傳臉上愁雲頓散,笑眯了眼,眸子裏喜色流轉,他警惕地四下看了眼,從裏衣口袋中掏出一封蠟封的信箋,悄悄遞到夏芊衍手裏:“收著。”

夏芊衍瑟瑟縮手,有些不知所措:“哥,這……”

“收好了,到時候用的著,你一切行事都照哥的吩咐,保證不吃虧。”夏京傳壓低了聲音,眼神警惕,不時觀察著周身的動靜:“回頭把這封信交給劉玉婷,她知道怎麽做,怎麽幫你。”

“劉玉婷?”夏芊衍大驚:“那不是少夫人身邊的……?”

“放輕鬆點兒,天塌了都有哥給你頂著,”夏京傳眉峰一轉,“穆楓身邊我要是不插幾個人,老子能活到今天?”

“信……是誰寫的?”她惴惴。

“穆成。”

“穆成?”她聽過這個名字,自然嚇的不輕:“穆成不是死了嗎?聽說還是穆先生親自動的手……”

“是死了,死之前寫的,你哥有本事留著它,就要讓它給妹子帶來最大的利益。”

戲曲終散,裏間老夫人的小茶室開始有散場的動靜,這裏望過去,人影憧憧,脈脈月華倚著窗沿流淌。

她神色惴惴,往裏麵看了一眼,捏著信箋的手,微微顫抖。

夏京傳最後不忘叮囑一句:“記得把東西親手交到劉玉婷手裏,剩下的事,不用你操心。”他盯著夏芊衍的眉心,突然笑道:“妹妹大貴。”

水蓮燈在淙淙水脈間,又亮了一夜。

“穆先生不去風榭軒?”穆昭行有意笑問。最近穆家上下都在為操辦褚蓮的生日宴勞心,眼看著穆先生和少夫人打破了兩年的僵局,日來親密,他作為跟隨穆楓多年的穆家老人,也敢拿捏著他們作玩笑。

雖然心知昨天晚上褚蓮又和穆先生鬧了些脾氣,但穆楓回來後一整夜心緒不寧,穆昭行向來知道穆先生的心意,這下主動提起褚蓮,也是為了給這位小爺一個台階下。省的穆先生每時每刻勞神牽掛,嘴上又不肯說。

“你去……她那邊傳個話!”穆楓眉目清冷,說起“她”時,眼底卻有溫溫暖暖的氣息繞轉,下麵再說這話時,簡直就是抹了炸藥的糖蜜:“跟她講,老子現在和俄羅斯美妞在一起!溫柔漂亮,腿長膚白,今天就不去她那邊啦!”

就像孩子鬧脾氣那樣,穆楓向來嚴肅,善於收斂情緒,就算是在至信的人麵前,也未必會開一絲半點的玩笑。今天這句賭氣的話,實在連穆昭行也大感驚訝,他笑著提醒:“穆先生,三藩的夫人們向來厲害,這話要是代您去傳了……”

穆楓杵他一眼:“我還收拾不了一個女人是不是?”

穆昭行黯黯,心想穆先生高見,的確……是這樣。

昨天晚上還在一起好好地聽戲說笑話,下半夜時,戲曲也散了場,他興致正酣,兩年來第一晚要在風榭軒過夜——老夫人敬業地宣傳“螽斯”之道果然很有用處。

沒想到褚蓮又跟他鬧了一場,躲在一邊哭的梨花帶雨,他不忍,終於勸道:“穆成的事你上回跟我提過,我也解釋了,這幾天不是過的好好的嗎?阿季,怎麽又想到了這事?”

她抹淚:“你這哪是解釋,你這是搪塞。”

很小女孩的口氣,要不是看她還在生氣,穆楓真想笑起來,她的一顰一笑,都讓他想起小時候褚蓮住在穆家的日子……

當然,也會想起穆成,他們三個總是形影不離。可是,後來事出突然,他不得不做這樣的安排,穆成的事……已經無可挽回了。而阿季,他的阿季,卻拿這一件本就讓他痛徹心扉的事,拿捏他,不理他。

午間空氣悶熱,他事繁務冗,難得有了些許空閑,心心念念都記掛著她,才沏了茉莉花茶,準備喝完清了些火就去風榭軒看她。

……阿季很容易讓人添火啊。

穆昭行腳下飄虛,急躁地跑進來,他抬眼一瞄,繼續喝他的茶:“什麽事,這麽急?”

穆昭行喘了兩口氣,慢慢說道:“許家估摸著明天到,小許先生問候穆先生,這幾天,指著穆先生盯緊點兒……”

穆楓大笑:“許謙益是來看我笑話的?多大點事,在三藩的地盤上,我不信有人敢公然尋釁。你是怎麽回他的?”

穆昭行也嘿嘿笑了起來:“我跟小許先生說,我們穆先生的話是‘——他敢來,老子就敢接待’……”

“然後呢?”穆楓微笑,抿了一口清茶:“許謙益又嗆我一聲‘小野狼’?”他眯起眼睛,很有意思地回味往事:“往年圍獵的時候,大雪封山,為活命,我撕了一頭被他放倒的野鹿飲血,‘小野狼小野狼’,就被他調侃了這麽多年……”

桌上香盞嫋嫋運著檀香,很清靜的午間,他半眯著眼睛臥在軟塌上:“你這麽急跑進來,就為了跟我說許謙益大佬明早到三藩?”

他太了解穆昭行,如果沒有他眼裏的急事,絕不會這樣匆忙,腳不點地就闖了進來。

穆昭行一愣,低頭:

“穆先生,太太一整天都沒有吃過東西,怎麽勸都不行,風榭軒那邊的幾個小丫頭都慌了手腳,不知該怎麽進退……”

褚蓮心思太重,褚蓮脾氣執拗,餓一晚上不會要緊,可是,她那意思分明是想絕食。

褚蓮脾氣和他太像,言出必行,有時候隻怕是,言還沒出,卻已經行動起來了。

穆楓此時正弓著身子喝茶,穆昭行話音剛落,他便抬頭,一雙眼睛裏戾氣橫錯,駭的人不敢直視。他稍頓,突然揚手摔了茶盞:

“你們怎麽做事的?!”

茶盞落地,碎成渣滓,進出的小丫頭嚇的腿都在抖,卻不敢抬頭。

這裏是穆楓午休的內室,穆先生脾氣,三藩皆知。

他突然向後倒下,整個人靠在軟榻上,手輕輕揉著額頭,終於說道:

“不怪她……穆成的事,我也很難過。”

這是自穆成被處決之後,他第一次袒露心裏的想法。

不怪她。

真的不怪褚蓮。她向來心軟重感情。

如果,背後還有人挑唆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