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蓮燈(5)
“許謙益明早抵達加州,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接?”
很漫不經心的語氣,就像是試探。他伸手,粗糙的指腹貼著窗花,很沒所謂地剝剝弄弄,餘光裏,映著她的影子。
她不說話。
空氣冰冷。就算是許謙益,也引不起她的一點興趣。
許先生是世家兄長,作為五大世家代理人的褚氏,與許家也關係匪淺,褚蓮小時候在倫敦待過一陣子,和許先生很熟稔。
他終於受不了,手很欠,掐下半片窗花,邊揉搓著蜷成一團,邊踱步到她跟前,拖了張紅木椅子,很無奈地坐下:
“為什麽不肯吃飯?”
她仍舊不說話。空氣瞬間凝固,四周靜的能聽見尖針掉地的聲音。
“餓壞自己,很好玩?”穆楓眼睛裏蓄著一場風雨,眸色深沉,隻差那麽一個點,擊中了他,他便隨時可以爆發。
褚蓮終於抬頭,淡淡看他一眼:“穆先生,我想象不出,睡在我枕邊的人,該有怎樣歹毒的心腸,才會對和自己從小一起長大的得力手下,下這樣的毒手!”
穆昭行嚇的一顆心懸在嗓子眼,真想趕快找個借口開溜算完,省的看著這兩位天天言語磕磣的冤家沒完沒了,搞不好又是一場大風暴。
穆楓很明顯臉色有變,手關節輕輕一捏,幾乎能聽到骨骼脆響的聲音。意外的是,他卻並沒有生氣,眼底竟藏著淡淡的笑意:“我睡過你幾次?”他改了改姿勢,伸手,托住褚蓮的下巴,逼她對視自己:“枕邊人?你是不是快忘了,你的枕邊人,到底姓張還是姓穆?”
穆昭行眼看著情況有變,悄悄後退,準備先全身而退,再去搬救兵。豈料這些小動作盡收穆楓眼底,他大手一攬,喝住穆昭行:“先生,你是替我做事的,還是替太太做事的?”他半開玩笑:“還是太太厲害,大門不出,整天在家給穆先生惹閑氣,我身邊的人卻處處向著太太……”
“你放手,穆先生。”很輕的幾個字,透著淡淡的厭煩。
他恨極了褚蓮的冷淡,也許這份天生清清冷冷的樣子,才是她的“原本”。前幾天,褚蓮也會對他溫柔,褚蓮也會笑,他以為,這麽多年的夫妻,他的忍讓和疼愛終究化了她的心腸,現下看來,前幾天才真是苦了褚蓮,耐著性子曲意逢迎,為一個自己從來不肯正眼看顧的男人。——很不幸,況然這個男人,還是她的丈夫。
他的眼睛裏充盈血絲,一抬頭,眉角依然透著些許憔悴,他把碟子裏的小點心遞到褚蓮眼前:“你吃不吃?”
她看一眼,很倔強地撇過頭:“他是怎麽死的?他死前受了多少苦?你,你怎麽下的了手?”
“我們不談這個。——你吃飯和這個話題有關係?”穆楓蹙眉。
“我隻是不能容忍,我的丈夫,像魔鬼一樣可怖冷血。”
他終於暴怒,反手掀翻了餐桌布,滿桌的碗碟落了一地,砸在地上,發出刺耳的哐啷聲,食物和七零八落的碎瓷片混雜在一起,一地狼藉。
“有本事,就永遠不要吃飯!我有的是辦法對付你!想死?隻要我活著一天,你休想比我先闔眼!不吃飯?那就慢慢拖著,吊營養液掛葡萄糖,你看我敢不敢做!”
褚蓮微微撇過頭,眼一眨,淚珠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他拂袖走了出去,隻跨出了門檻,站在門外長廊上,負手背立,天外彩雲消逝,一層一層的碎金塗抹著蜜汁似的雲糕,雁群掠過,卷來一陣呼嘯的嘈嘈音律。
穆昭行心下躊躇,終於歎了口氣,上前一步:“少夫人,穆成的事……其實也不能怪穆先生,他怕你知道難過,這事是壓著的,不讓我們在你麵前提一個字。穆家規矩森嚴,不知……少夫人是從哪裏得來的消息?”
她低頭,嘴巴輕抿:“你們要知道幹什麽?不要再怪無辜的人……這總是事實。”
她的話,軟軟糯糯,聲音可辨,清清楚楚地傳進不遠處穆楓的耳朵裏,他微怔,卻始終沒有說話。
遠外有天,天外有雲,很開闊的視線,他站在這裏,就像十九歲接手穆氏時那樣,銳氣非常,手段毒辣,回頭時才發現,高處不勝寒。其實他也會冷,也會孤單,偌大的穆家,偌大的三藩,好像從來找不到屬於他的棲身之所,就連褚蓮,也時常把他殘忍地推出懷抱。直到他終於放下身段,回身去抱她,才發現,褚蓮的心裏,藏著一個永遠摳不下的影子,他可以背城與世界為敵,卻真的,鬥不過褚蓮心裏一個已經死去的人。
溪口張氏,對穆楓而言,並不止限於家族內部的忌諱,“小野狼”心裏也有愈不合的情傷。
他聽見穆昭行在歎息:
“少夫人,穆成犯了不可饒恕的罪,才逼的穆先生不得不動手。——當年褚家也是五大氏族勢力之內的家族,老一輩的規矩,少夫人應該都懂。華人團體對涉毒一向痛極,如果是家族內部的人碰了毒品生意,更沒有不嚴懲的道理。——即便穆氏想放水,其他幾大家族也會插手,合攏追伐,絕不姑息!”
就好像是諸侯立國的古代,隻要有一脈違背了君上的意思,其他諸侯,天下共伐。
這個她懂。隻是略有驚訝:“你是說……穆成……”
穆昭行點點頭:“是,他碰毒,還沾了不少,帶累了幾門親眷,穆先生如果不立威,怎麽治家?”
她輕輕點頭:“那不怪梓棠。”眼底卻依然有些傷感:“隻是……我沒想到,穆成也會……也會這樣糊塗。”
“少夫人別太難過。”
“但是,穆先生也的確太殘忍了些,”她歎息,“這麽多年的交情,怎麽連全屍也不給留?穆成做的再錯,他卻要……卻要把他的眼珠都剜出來……”
褚蓮抹淚,掏出一塊手絹,輕輕拭幹。
穆昭行立在一邊,這一下,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穆楓走了進來,軍靴踢踏,很重的步子,很難不引人看過去。
她抬頭,眼神短暫交匯,終於還是默聲轉過臉去。
他的語氣緩和下來:“我脾氣差,阿季,要不要穆先生斟茶道歉?”很軟很寵溺的語氣,穆楓為她,真是下足了身段,低到了塵埃裏。
“穆先生去工作吧,不要理阿季。”
“不理?”他淡笑:“穆先生還有心思工作?”
從她的角度,能夠清楚地看見穆楓側臉的輪廓,逆著光,很淡的茸毛,很長的睫毛,就像一尊多了溫度的雕塑。細致地勾勒,鼻梁是挺的,輪廓明顯,穆氏在美洲幾代繁嗣,很難準確地說到底有沒有混了白種人的血,用一個最俗卻也是最精準的詞來形容就是,“英氣逼人”,他和聯邦政府很要好,掛了軍隊的閑職,平時和外賓接洽往來,通常都是用聯邦政府授予的“身份”,美式軍裝,“英氣逼人”,穆楓的骨子裏,多了幾分捉摸不透,像北大西洋季風裏衝來的水一樣,無從定性。
“要和解嗎,太太?”他彎腰。
褚蓮點點頭。
“要我留宿嗎,今晚?”他輕輕嗬氣。
褚蓮……轉過頭,麵容紅透。
“我想吃,皮蛋粥……”很輕很輕的聲音,帶著幾分淘氣。
“好好,我叫人馬上送來!”穆楓一愣,差點從椅子上跌下來:“穆昭行,快去,叫太太的小廚房馬上開灶!”
夏芊衍剛走近小閣樓,便退了出去,屋子裏溶溶的光線照著,能夠看見兩人側對她的輪廓,穆楓臉上隱有笑意,平時那樣高傲的人,現在,居然在用勺子一勺一勺小心翼翼地喂褚蓮!
女主人小口吞著薄粥,有時還嫌燙,吐著舌頭小心呼氣,穆楓心疼不已,好似犯了錯的孩子,小心地檢查她的口腔,再喂一口時,吹了又吹,細心的完全不是男人應有的樣子。
她突然覺得很諷刺,她來這裏,是為了“安慰”褚蓮,想必又和穆先生慪氣,陪著褚蓮說些彎彎繞繞的話,尋找女性的“共鳴”,可現下這樣子……她要是再進去,怕是打擾了小夫妻款曲的情調。
她退後。
卻突然被褚蓮叫住。
“芊衍?”褚蓮眉眼帶笑,很熱情:“找我有事?怎麽不進來坐?”
她黯黯,收斂了臉上的驚惶,笑著走了進去:“老夫人叫我來看看你,說是自己家的姐妹,要多走動走動……”
穆楓在,她自然拘束,輕輕頷首:“穆先生。”
穆楓微微點頭,眼神卻在褚蓮身上流轉,不舍離開半秒。
褚蓮熱情招呼夏芊衍坐下,叫人送了一盞茶過來,碟子裏瓜果也擺開了。她輕輕拍了下穆楓的手:“為什麽女眷都怕你?穆先生不愛笑,長了一張黑麵神的臉……”
穆楓也笑了起來:“我怎麽從來沒見褚蓮怕過我?即使,穆先生長了黑麵神的臉……”
夏芊衍頓住,吞下了一汪言說不清的淚水,眼前的兩人,眼神契合與互相鬥嘴的那勁頭,分明就像熱戀中的情人。要不是她早前親眼目睹他們夫妻二人交惡,禍及池魚,根本不會相信傳言中的少奶奶和穆先生長年不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