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蓮燈(3)

夏芊衍退後一步。男人的野心,真叫人看不懂。

“不要用這樣的眼神看哥,芊衍,我也是為你好,跟了穆楓,一輩子吃穿不愁。這……”他回頭看了一眼戲園子裏影影綽綽的光影,老婆子們正在喝茶看戲,臉上笑意濃的很,一笑,幾乎掉光了滿臉的粉,他把注意力轉到夏芊衍身上,壓低聲音說道:“這也是姨婆她們的意思。內闈好說話,在穆老夫人麵前,姨婆嬸子都會幫你敲敲話,有她們提點,你好做事……”

她嚇的牽帶出了哭腔:“我哪敢呀,哥,我連跟他說話都不敢……”

“那有什麽,伸手不打笑臉人,我這樣美貌青春的妹子放在眼前,送上門去的,哪個男人不動心?”

她真想告訴她這位兄長,穆楓跟別的男人是不一樣的,況且……“送上門去”,這幾個字,真叫她難堪。把她的尊嚴與姿態,全都扔進了泥土!

夏京傳聲音低的不能再低:“妹子,一切全靠你了。就當哥為了整個家族,求你。既然你已經參與進了這個計劃,哥就全盤告訴你……”夏京傳頓了一下,眼底竟然泛起淚光:“夏家……已經快不行了,看似強盛,其實……已經蛀空了架子,照這樣下去,早晚也要出事,等不來倫敦出手,穆家都會掐斷哥的脖子……”

“哥,你,你不會?”夏芊衍大驚失色。

“你猜對了,哥就做了,”夏京傳似有遺憾,“那幾艘船,早已從加利福尼亞海港出發,頂著穆家的貨號,沒有人敢查……一到了金三角,白粉佬會蜂擁而上,搶光我們的貨物……”他深吸一口氣:“你說,要是讓穆楓知道夏家在做什麽,他會不會把我大卸八塊,丟進大西洋喂鯊魚?”

“哥,你……你不能這樣做。”

“對,我不能這樣做。可是,我已經做了。所以,我隻能拋一場豪賭,我賭穆家下一任當家人,會喊老子親舅舅!”

男人的野心,總是建立在女人的犧牲之上。

她眼淚一滴一滴落下,哭花了眼妝。

眼下,退無可退了。

“穆先生,我們怎麽辦?”

穆昭行背手站著,低頭,隻等穆楓的吩咐。

桌上擺著一盞小香爐,檀香隱隱,窗前簾下流蘇浮動,月光皎皎似水,迎麵撲在他臉上,劃過幾道清淺的細痕。他一動,那痕路掠過留下的光斑也在他臉上浮動,長長的睫毛微翹,似乎還凝著一層月霜。

“開門迎四方客,他敢來,我就敢接待。”他的聲音磁的很,隻要天氣好,舊疾沒有複發,嗓子還能發出沒受傷時的聲音。分明是一句很嚴肅的話,從穆楓的口裏吐出來,卻帶著微微的笑意。連穆昭行都怔了一下,天大的難題放在穆先生麵前,都能巧妙化解。難怪已故的老太爺都曾當著穆楓父親的麵說,你那兒子,養的像野狼,連鐵鉤剜進骨肉,眉頭都不皺一下。

西西裏佬都懼他,十三歲那年在三藩地下賭場裏,他早已用半截連著皮肉跳動的小指警告式微的黑手黨,加州三藩,姓穆。這個男孩子的身體裏,淌著野狼的血。

“還有事?”見穆昭行沒有要走的意思,他問道。話後突然又補了一句:“我要去陪陪阿季,”他的眼神飄出了窗外,繞過重疊的假山亭台,老夫人屋子那邊的燈火影影綽綽地亮著,他笑道,“戲還沒唱完,和太太再去討教個‘螽斯’的意境,‘螽斯羽詵詵兮,宜爾子孫振振兮’……那些戲腔戲調,有意思的很。”

穆昭行微笑,後退了一步,道:“重要的大事都說了;還有一件小事,許家那邊有動靜,茂公叫我來問穆先生再要個名額——請柬已經發出去了,這次安檢很嚴格,沒穆先生的話,恐怕不能再添一個人。”

“嗯……”他捏著茶盞,微微笑著:“誰想來?”

“小許先生。”

“哦?許謙益?”穆楓眯著眼睛,似乎很感興趣:“倫敦倒是消息得的快。我這邊才有動靜,那邊已經反應了……那位,不是說今年不來我這兒湊這個熱鬧了嗎?”

“今年和往年不同,畢竟這麽大的事……許家現下雖然當家的不是風字輩,老派還掌著權,但這幾年,許老爺子有意退居,許謙益一向是眾人眼裏心照不宣的下任‘許先生’……”

穆楓點點頭。看來阿季的生日會,有的熱鬧了。

海外華僑的盛世黃金家族,不幾日,都將在三藩聚合。這麽多年的風雨罔顧,溪口張氏,死灰複燃。

穆昭行看出了穆楓的顧忌,說道:“穆先生不必太擔心,三藩是自家院子,誰敢亂來?”

“你幾時見過我為外事擔心?不過是……”他皺皺眉,沒有再說下去。

穆昭行心領神會。

不過是,內院恐怕又不能清靜了。當年的褚氏,附庸張氏而生,穆楓扛得住牆外槍林彈雨,卻扛不住蕭牆之內,美人紅淚。褚蓮要是不依不饒,他能怎麽辦?

戲詞隱隱,繞過了一習一習的涼風,帶著皎皎月光,鋪滿庭院。

“螽斯羽詵詵兮,宜爾子孫振振兮;

螽斯羽薨薨兮,宜爾子孫繩繩兮;

螽斯羽揖揖兮,宜爾子孫蟄蟄兮。”

有這些憂愁的兒女心思,倒不如真做一粒螽斯,高牆之內,和她百子千孫,抱柱同死。

穆楓握起茶盞,輕抿一口,清甜潤入肺腑。

“不要緊張,你哥我都安排好了,你隻要照做。”

前麵一隊打燈的女孩子路過,夏京傳拉著夏芊衍的胳膊,向裏避了避,那對兒女孩子拎著一盞盞蓮燈,細碎地說著些什麽。

“啊?你在聽哥說話嗎?”

夏芊衍回過神來,聲音都在顫抖:“哥,不……不要,我怕,我怕……”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就著簷下燈光,滿臉的淚痕折射,更添了一種楚楚可憐的豔麗。

“怕什麽?嗯?”

她咬著牙,死也不說話。

穆楓發怒的樣子,她不是沒見過。那天趕巧碰到風榭軒去,聽說穆先生和少夫人三言不合,又在鬧別扭,她沒多想,仍然上小樓去找褚蓮。沒想到,才擦過門口,提了裙子想要跨門檻,外沿警戒突然收線,她一緊張,連忙抬頭,卻看見穆楓上膛的槍正對著她!

當時嚇的趕忙縮腳,跌跌撞撞地跑去老夫人那邊告狀。沒跑出多遠,後麵抱著小靜姝的奶媽子也失魂地跌了出來,和她一線往老夫人的小庭院跑去。

後來回想時,她似乎撞見了香豔的場麵,褚蓮哭的梨花帶雨,旗袍斜襟的扣子開著,而穆楓……再細想,卻不敢了。

那隊小丫頭走的很遠了,夏芊衍怔著,三魂完全出了竅,不在狀態,卻依稀能聽見遠遠飄來的低聲交談:

“蓮燈被水潑壞了幾盞,要趕緊換上新的,管家千交代萬交代,穆先生事無過問,隻有這一水一脈的蓮燈,是每晚都要親自查的……”

“頂煩,燭油都燒盡了,還要重新添上,九曲十八彎,那麽多的小巷水脈,一盞一盞地查看,要頂到什麽時候?”

年輕女孩子的笑聲撲熄了影影綽綽的月霜:“連穆先生都不嫌煩,你倒嫌煩了?”

“真沒勁呀,穆先生有那麽多事情要做,偏偏要當河伯,管水燈?”小丫頭軟軟糯糯的聲音,和這江南式的亭台樓閣建製的穆府,相得益彰。

“咱們少夫人名叫什麽,你怎麽不想想?褚蓮褚蓮,討個好兆頭的,少夫人生辰,曆年的規矩了……”

年輕女孩子的聲音越飄越遠,在蓮燈搖曳的光暈裏,逐漸熄滅。

夏芊衍愣在那裏,滿腦子都是那一個人的身影,明明高攀不起,卻不由地,也會去……妄想。

癡念,由心起。他上膛打槍的動作,流暢漂亮;他不高興的時候,滿屋子都沒人敢喘息;他十九歲掌權,那樣年輕,帶著風雨飄搖的穆氏,從烈日熔爐裏站起,敢和陰險狠辣的黑手黨,在交易桌上硬碰硬;他這一輩子,卻隻為一個人哭過……

那是夏芊衍聽來的故事,小時候,長輩們總愛講,三藩那頭癲狂沒教養的小野狼,十三歲那年單槍匹馬去地下賭場尋釁,剁下一截小指,用橫衝直撞的痞性為穆氏揚威的故事。

那幾年,穆氏低調,鐵血的規則依然在地下王國運行,卻已經很少用見血的手段來威懾幕僚,人們幾乎已經淡化了這片星條旗籠罩的土地上,三藩穆氏的影響。那年地下賭場一事,才讓所有人的目光重又回歸蓄養百年的黃金家族。

是穆氏後祚不衰,才會養出了這樣一個天養的混小子啊,長輩們總在故事的最後,樂嗬嗬地說上這樣一句話。那語氣,實貶明褒,眼裏暗藏歆羨。大家族,幾百年都不定出這樣一個人物,穆家子孫福太厚,合該要再領黃金家族拔頭籌。這是命數。

很小的時候,她就坐在涼亭簷下,聽長輩們嘮嗑,興致勃勃地講這個故事。她不懂那些彎彎繞繞的家族往事,卻對故事裏的男孩子,生出了不一樣的情愫。

她有時常常想,如果她是當年賭場裏那個幹瘦的女孩子,她會不會怕的要命,哭的不知所措?

“褚家這些年福祚不錯呀,養了這樣個姑娘,張氏穆氏通吃!小小族姓,未來能不能過房做少奶奶,還是未知!進不了張家門,拿下穆家,也是個大便宜!”

這是長輩們的話。

她歪著腦袋聽著,似懂非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