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頭撞擊樓房之後,其他十幾節車廂也跟著衝下了高架橋,馬路上到處都是驚呼聲,到處都是匆匆奔跑的身影。車廂衝下高架橋,砸毀了十幾輛行駛中的小轎車,緊隨其後的車輛則緊急刹車,幾十輛汽車追尾,人們驚魂未定地看著眼前慘烈的一幕。一輛汽車的車門“嘭”的一聲打開了,一個年輕人高叫一聲“太好了”就向前衝去。

1 一起特大火車出軌事故引發的慘案

馬克思說:“一切偉大的世界曆史事變和人物可以說都出現兩次……第一次是作為悲劇出現,第二次是作為笑劇出現。”

馬克思錯了,並非每一次重複的事件都是笑劇,因為悲劇終究是悲劇。

2008年1月23日晚上8點48分,北京開往青島方向的動車組D59次列車運行至膠濟線安丘至昌邑間時,發生重大路外交通事故,造成十八人死亡,九人受傷。

2009年4月28日淩晨4時48分,膠濟鐵路線上相向行駛的T195次和5034次火車相撞,造成七十二人死亡,四百一十六人受傷。

2009年7月29日4:22,由襄樊開往湛江的1473次旅客列車運行至焦柳線廣西境內古砦至寨隆間,因連日持續強降雨造成山體崩塌掩埋線路,列車機車及機後一-四位車輛脫軌,造成四名旅客死亡,五十餘名旅客受傷。

我們不能因為火車頻繁出軌相撞就認為這是笑劇,因為每一次事故中都淋漓著無辜者的鮮血。

如今,死神再次造訪,這次,它盯上了順寧。

順寧者,順心安寧也。相傳當年康熙皇帝微服私訪來到這裏,處置了一批貪官汙吏,隨後將此城改名為順寧,寄望當地百姓能過上好日子。如今的順寧,規模雖然不大,但是經濟發展還算可以,百姓安居樂業,城東有一個在列車運行表上很難找得到的火車站,這是一個偏僻小站,很多列車都是經過從不停靠。鐵軌從城中穿過,為了不影響城市的交通,鐵軌建在了高架橋上,沿著鐵軌坐落著很多居民樓。問題也就出在這裏。

這天上午跟任何一天都沒有任何區別,太陽像往常一樣溫暖地照耀著順寧市的人們,整座城市似乎要融化在暖洋洋的陽光裏了。路邊停了幾輛的士車,司機們搖下車窗無所事事地坐在位子上;人行道上一個三四歲的小女孩牽著媽媽的手蹦蹦跳跳地走著,手裏牽著一隻氣球,畫著喜羊羊和灰太狼的圖案。街角報刊亭旁圍著幾個市民正在選購報紙,一個老者張開一份《順寧都市報》,今天的頭版頭條是《動輒斷水斷電,鴻運地產真霸道》。馬路對麵,一對年輕情侶似乎剛吵了架,女孩子嘟著嘴悶著頭往前走,男孩子時不時扯扯她的手,她則不耐煩地打開他的手。一個老者坐在藤椅上,坐在陽光下,藤椅搖啊搖,老頭笑啊笑,看著吵架的情侶,想起了昔日的時光……

10:35

一列火車呼嘯著疾馳而來,車輪與鐵軌親密接觸,發出有節奏的撞擊聲,鐵道旁的人們早已習慣了這種聲音。可是今天跟往常不太一樣,尖利的聲音劃破了寂靜的天空,人們情不自禁地仰頭張望,隻見火車頭並沒有順著鐵軌轉彎,而是發了瘋似的向前直衝,人們還沒明白過來怎麽回事,火車頭已經衝離了軌道,帶著十幾節車廂撞向了高架橋旁的一棟六層高的樓房。

301室。劉豔坐在**,抱著剛剛滿月的兒子,正準備喂奶,她聽到窗外的驚呼,回頭看到了最恐怖的一幕,一列火車從天而降。

302室。吳啟剛做了一夜的手術,將一名垂危的病人從死亡線上拽了回來,他疲憊地回到了家裏,剛躺到**,一列火車從天而降。

202室。劉遠飛和妻子方玲穿戴整齊準備出門,他們要去辦理離婚手續,突然,劉遠飛一把將妻子抱住壓倒在地,方玲剛想斥責,卻看到一列火車從天而降。

203室。姚瑣涵的瞳孔睜得老大,瞳孔裏,一隻氣球冉冉上升,氣球上畫著喜羊羊和灰太狼的圖案。

火車頭撞擊樓房之後,其他十幾節車廂也跟著衝下了高架橋,馬路上到處都是驚呼聲,到處都是匆匆奔跑的身影。

車廂衝下高架橋,砸毀了十幾輛行駛中的小轎車,緊隨其後的車輛則緊急刹車,幾十輛汽車追尾,人們驚魂未定地看著眼前慘烈的一幕。

一輛汽車的車門嘭的一聲打開了,一個年輕人高叫一聲“太好了”就向前衝去。

2 唯恐天下不亂的記者

上午9:00,當順寧市交警局長劉子榮準備發言的時候,當喬昭寧等一幹記者坐在桌旁吃著水果的時候,當服務生穿梭不停倒著茶水的時候,他們並不知道再過一小時三十五分鍾,一列火車將像脫韁的野馬一樣給順寧人民帶來一場災難。

這是一次新聞通氣會,就像每次新聞通氣會一樣,交警局給無冕之王們準備了豐盛的水果,邊吃邊聊氣氛融洽。這次通氣會的主題是關於近段時間來順寧交警局打擊酒後駕車的情況匯報。

劉局長先是客套一番,感謝各位記者朋友多年來對交警工作一如既往的支持,希望大家以後對交警工作繼續監督。接著開始講起最近兩個月來,交警部門出動警力五千多人次,查處酒後駕車一千四百五十二起,醉酒駕車三百五十二人,然後開玩笑說,順寧看守所現在已經人滿為患。

“經過兩個月的嚴厲打擊,酒後駕車現象越來越少,最近一個星期來,僅查處一名醉酒駕車的司機。這固然與我們一線交警的辛苦努力是分不開的,他們起早貪黑,很多人白天要上路執勤,晚上要去查酒後駕駛。但是這些成績也與媒體的大力支持大力宣傳是分不開的,通過媒體的宣傳,讓人們知道酒後駕駛的危害,讓醉酒駕車拘留十五天這一規定深入人心。”劉局長喝了口水繼續說道:“我們要讓所有人知道,任何人隻要醉酒駕車都要被拘留十五天,在這個問題上,我們沒有絲毫的商量餘地。到現在為止,我們抓過政府公務員,抓過一個鎮長,抓過一個大學教授,還抓過一個準備結婚的新郎,那人結婚前想狂歡一次,跟朋友去泡吧,結果被我們查到了,立即拘留十五天,婚都沒結成。還有那個大學教授,被我們攔下來後,他竟然脫光了衣服上演**秀,這事喬記者都拍下來了,視頻都已經在網上流傳開了,這就是最好的宣傳。所以,我要感謝你們。”

總結之後,再談未來的構想,劉局長說:“今後,除了交警部門對醉駕進行打擊外,全市公安幹警將共同查處涉酒駕駛違法行為。目前,順寧市三十多個派出所有六十多個常規的治安防控檢查點,下一步將為各卡點配置一台酒精呼氣檢測儀,每名公安民警配置一台快速檢測儀,使各卡點都具備查處涉酒駕駛的能力。打擊醉酒駕駛,絕不是走過場,而是一項長期的任務。事實證明,最近兩個月來,交通事故比去年同期下降了百分之五十以上。”

劉子榮介紹完情況之後,照例是記者提問,喬昭寧就問了:“深圳、南京等地已經把酒後駕車跟車輛保險費率和銀行個人誠信體係掛鉤,不知道順寧是否有這樣的打算?”

劉局長說,現在正在跟保監局、銀監局協調研究,方案很快就會出台。采訪完之後,還熱情地拍拍喬昭寧的肩膀,笑嗬嗬地說道:“喬記者,上次拍得很過癮啊!”

喬昭寧勉強笑了笑,說道:“劉局長,您就別損我了,你都不知道我被人罵成什麽樣了。”

“別管他們,他就是酒後撒瘋嘛!難道還不準曝光?”

喬昭寧苦澀地笑了笑,沒再說什麽。10:15,他和搭檔舒茜離開了交警局,10:35,司機老劉驚叫一聲,然後猛踩刹車,喬昭寧本來正跟舒茜聊天,一不留神,腦袋撞在了前排椅背上,等他抬起頭來,隻見幾節列車車廂正從頭頂滑過,每個人都愣住了,但是喬昭寧隻愣了三秒鍾,他立即回過神來,拎起攝像機就衝下車,大叫一聲“太好了”,然後扛起攝像機向前方飛奔而去。

麵對一場突然發生的事故,隻有兩種人能在第一時間叫出一聲“太好了”:一種人是恐怖分子,一種人就是記者。唯恐天下不亂,是記者的天性。

喬昭寧就像打了雞血一樣亢奮,但是亢奮卻不忘冷靜,他按捺住起伏不定的心情,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將攝像機穩穩地扛在肩上,透過尋像器,他看到的是一個黑白世界,十幾節車廂壓扁了幾十輛汽車,人們的眼神裏滿是驚恐。

他有點懊惱,有點悔恨,假如剛才一直扛著攝像機,就能拍到列車飛衝直下的畫麵了。這個畫麵是最關鍵的,如果拍到這樣的畫麵,他就能立刻名聲大噪。就像美國“911”,如果沒有飛機撞擊世貿大廈的視頻,那麽“911”永遠隻是一個模糊的概念,人們看到想到的隻是一片廢墟,而這樣的鏡頭,任何一個記者都能拍到。

舒茜也趕了過來,一隻手拿著話筒,一隻手拿著唇膏急火火地在嘴唇上抹著。喬昭寧是個急脾氣,緊要關頭連領導都敢罵,此時也顧不上許多了,大聲叫道:“別抹唇膏,這種突發事件,表現越自然越好。”

舒茜站在鏡頭前,開始出鏡了:“各位觀眾,現在是上午10:38,就在剛才,一列火車從我身後的高架橋上直衝而下,車頭撞到了那棟居民樓……”

舒茜個子不高小巧玲瓏,留著一頭長發,很喜歡打扮,睫毛很長,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經常染成淺藍色,眼睛一眨就像在放電。她喜歡打理指甲,顏色也是經常變換的。總之這是個風情萬種的女人。

在喬昭寧看來,這條新聞鐵定可以獲獎,“順寧新聞獎”自不用說,甚至問鼎“中國新聞獎”都有可能。在第十九屆中國新聞獎的獲獎名單中,關於杭州地鐵塌陷事件的報道就有兩條新聞獲得二等獎,要不是因為2008年大事實在太多,既有汶川大地震,又有北京奧運會,既有拉薩“3·14”事件,又有三鹿奶粉禍害中國的事件,膠濟鐵路的火車相撞鐵定能在中國新聞獎的獲獎名單中占據一席之地。對於一個記者來說,如果能獲得中國新聞獎一等獎,哪怕隻有一次,這輩子就吃喝不愁了。

醫生來了,警察來了,武警官兵來了,記者們也來了,各家報紙、電視台各個頻道都派出了陣容強大的記者團趕到事發現場。醫生警察展開了一場生死大營救,記者們展開了一場新聞大戰,兩場戰爭都沒有硝煙,兩場戰爭都同樣慘烈。

蘇楚宜和淩嵐加入了新聞大戰中,他們找到了喬昭寧了解情況。喬昭寧很不爽,覺得他們是來搶功的,所以言語非常冷淡。他甚至懷疑是製片人故意找了個人來跟自己頂杠。蘇楚宜一向是沒心沒肺的,幾年前《順寧新聞眼》的美女主持人被謀殺在直播台上,警察調查問話的時候,他就是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甚至有點幸災樂禍的樣子,如今幾年的時間過去了,他還是那副德行。正因為他對什麽事都不關心,所以壓根沒覺得自己是來搶功的,也沒覺得製片人是在把自己當棋子使,他隻是像一般的記者一樣,一聽到火車撞居民樓立即雙眼發光主動請纓了,這是一種職業敏感,也是一種職業慣性。不過此刻,他卻盯著那棟被撞的居民樓皺起了眉頭,火車頭撞到了三樓和四樓,五樓和六樓微微傾斜,似乎隨時都會坍塌。不過他關心的並不是這棟樓,而是樓裏的人,他輕輕推了推淩嵐,問道:“唉,這不是姚瑣涵家嗎?”

“什麽?”淩嵐不明所以。

“小……老喬,這好像真的是姚瑣涵家啊!”蘇楚宜說完,有點緊張地看了看喬昭寧,他差點喊出“小喬”來。喬昭

寧最不喜歡別人喊他“小喬”了,為這事,以前還曾跟馮敬吵過架呢。馮敬馮敬故事參見《殺人遊戲之皮下注射》。

已經不在了,但是關於“小喬”的禁忌還在。

姚瑣涵是他們的同事,也是《順寧新聞眼》的老記者了,因為他住在鐵道邊上,同事們經常拿他講笑話,說他每次**都隨著火車節奏。有一天,老姚突然大汗淋漓,臉色發青,哀歎自己老了。第二天一看報紙,發現火車全麵提速了。這笑話經常講,大夥總是笑,可是後來沒人敢講了,因為姚瑣涵在三十歲上,幹了一件二十歲才幹的事:失戀。失戀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他竟然還那麽在乎,甚至說都是製片人故意使壞,才拖垮了他的愛情。前幾天,老姚剛過了三十歲生日,席間他感慨萬千,說自己而立之年卻啥都沒立起來,覺得一事無成。同事安慰他:“你不是還把一個銀行行長搞得老老實實服服帖帖的?”

姚瑣涵苦澀地笑了:“那也叫成績啊?哎,人到三十,自己的心情自己感受啊。”他說他要寫一篇文章,就叫《自己的心情自己感受》,來紀念蹉跎而去的三十年。

舒茜是個直腸子,聽蘇楚宜說那是姚瑣涵的家,便咯咯笑道:“哎喲,正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啊,連姚瑣涵住在哪兒你都知道。”

蘇楚宜臉色紅了紅,憤怒地睥睨了她一眼,說道:“我隻是擔心他會出事。”

喬昭寧說道:“沒事,老姚肯定不在家,他今天早晨9:00有個采訪。”

舒茜拿出手機說道:“我得告訴他聲,他家沒了。”

“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啊。”喬昭寧一句話說得蘇楚宜臉色又紅了,假裝沒聽見。

“姚瑣涵沒接電話,”舒茜說道,“大概采訪沒聽到吧。”

“快,機器!”喬昭寧突然吼道,話音未落,他已經一把抓起攝像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扛在了肩膀上,右手用力的同時,左手已經打開了電源,攝像機還沒上肩就已經開錄了。

居民樓搖搖欲墜很久了,這時候終於撐不住倒塌下來,火車頭、磚塊一起落地,發出震天的轟響。一切發生在幾秒鍾內。

喬昭寧立即搜索兄弟頻道的記者,大部分人都剛剛把攝像機扛到肩上。這關鍵的一幕,隻有他拍到了,這個鏡頭將是他角逐新聞獎的法寶。

3 高效率的專家組

晚上7:30,《順寧新聞眼》開始播出了,主持人歐陽冰藍開始麵無表情地播報今天的新聞,之所以要麵無表情,是因為她不會拿捏,火車撞居民樓的事故已經造成了二百三十一人死亡,一百二十四人受傷,四十五人失蹤,這是一次悲慘的事故,她的心裏十分不好受。但是今天的頭條新聞又不是這個,而是市委書記的一次會議,她不能表現出她的悲痛,於是隻好麵無表情了。

《順寧新聞眼》已經播了七八年了,改版了很多次,最初是8:00播出,後來改到7:30,由半個小時延長到一個小時。本來時間還想提前,可是7:00要轉播《新聞聯播》,所以就沒改成。歐陽冰藍是第一任主持人,後來被一個叫寧子晨的美女取而代之,寧子晨被謀殺在直播台上之後,她才被重新啟用,從那之後已經過去五年多時間了。

一幹記者圍坐在電視機前,就等著看這條新聞。本來他們做完片子就可以回家了,但是製片人樊玉群說今天有重大會議要開,所以大家隻好留下來了。

第一條新聞是市委書記胡木強、市長任達誌率順寧黨政代表考察團赴某地考察,學習當地的維穩工作。

蘇楚宜說道:“你們知道領導為什麽去這裏考察嗎?”

眾人不知。

蘇楚宜便得意了:“你想,那裏一個縣的警察都敢赴京抓記者,你說人家維穩工作能做不好嗎?”

眾人都笑。

接下來的新聞本應是政協主席、市委常委、人大副主任、副市長以及政協副主席的出席的各種活動,但是今天情況比較特殊,所以第二條新聞變成了《火車撞居民樓,致二百三十一死一百二十四傷》。導語很長,先說了出了這麽檔子事,接著又說考察在外的書記市長很是關心這次事故,要求衛生部門用最好的藥,最好的設備,調動全市最好的醫院及時施救傷員。

導語之後開始正文,大夥鴉雀無聲了。

喬昭寧得意地欣賞著自己的佳作,連恒福說道:“這條肯定是順寧新聞獎,沒得說了。”

淩嵐說道:“該請客吃飯。”

蘇楚宜卻說道:“你運氣真好,正巧碰上書記市長都不在家。”

眾人又是一陣哄笑,喬昭寧自然知道他是什麽意思,所以不以為忤。

何旋說道:“就這條片子,肯定會讓小記者們崇拜死你。”

順寧市有個小記者協會,都是些讀小學中學的孩子,喬昭寧鄰居家小孩也是小記者協會的,還經常向喬老師請教新聞采寫知識呢。

接下來是記者連線,李曉濤在救災現場做報道,因為居民樓倒塌了,估計還有人被埋在下麵呢,武警官兵正在奮力搶救。

隨後是一條各醫院救治傷員的新聞,這之後又是記者何歡歡在醫院的連線報道。

連恒福笑道:“蘇楚宜,你怎麽不去啊?這黑燈瞎火的,你放心啊?”

蘇楚宜嘿嘿一笑:“放心放心,一百個放心。”

接著是成立了一個事故原因調查組的新聞,這個調查組由地質、軌道、材料、結構等各方麵的專家組成,到傍晚時已經“初步查明火車脫軌是由於一條鐵軌年久失修斷裂造成的”。

蘇楚宜說:“中國專家效率一向很高,當年九江大橋被撞塌後不到一個星期,專家們就查出那不是豆腐渣工程。”

喬昭寧說道:“你效率也很高嘛,一個禮拜時間就成功晉級,抱得美人歸啊。”

眾人又是笑。

這一組報道之後,被冷落了十幾分鍾的政協主席、市委常委、人大副主任、副市長以及政協副主席們終於輪番登場了,有的是開了個會,有的是出席了一次奠基儀式,有的是考察了一個企業,有的是會見了一個企業老總,甚至還有的是開了一個聯歡會……

領導之後才是《順寧新聞眼》的重頭戲,各種五花八門的社會新聞粉墨登場,這家的雞被偷了,那家的下水道被堵了沒人管,多少酒醉駕車的司機被拘留,多少違法排汙的企業被吊銷《排汙許可證》……

8:30,新聞播完了,會議開始了。製片人樊玉群冷眼掃視一圈,說道:“姚瑣涵還沒來啊?淩嵐,你給他打個電話!”

淩嵐打了,但是沒人接。

樊玉群問道:“你們誰知道他去哪兒了?”

沒人知道。

樊玉群火很大,這也怨不得他。今天早晨9:00,政協副主席劉洋會見一個外賓,他派姚瑣涵去采訪,結果9:10,政協打電話來了,質問他為什麽不派記者來采訪,言外之意是你瞧不起人是不?樊玉群誠惶誠恐地說,派記者了派記者了,已經在路上了。放下電話立即撥打姚瑣涵手機,可卻沒人接,他隻好派連恒福去救場,可是會見時間很短,連恒福到達的時候,會見已經結束了,會議室裏空空****的。

新聞是一個很危險的職業,不管多大的領導,隻要是領導,想搞你一下就能搞你一下,姚瑣涵采訪從來沒有遲到過,但是今天卻撂挑子了,樊玉群自然是心中火起。好在後來出了這麽一件大事,副主席的注意力興許就給轉移了呢!要在以前,副主席的秘書肯定就打電話到台領導那裏去了,然後台長親自開罵。但是新聞都播完了,台長也沒找他,樊玉群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這場災難救了姚瑣涵,也救了他!但是,姚瑣涵的檢討還是要寫的!

樊玉群開始說正事了,先對各路記者在今天突發事故中的表現提出了表揚,接著傳達了市委上級主管部門的幾點要求。

第一,要淡化對災難的描寫,要從細節入手,從人物入手,集中筆墨反映順寧市委市政府以及各條戰線是如何積極搶救傷員的,可以采訪武警官兵、醫生護士放棄休息堅守在搶救傷員第一線的感人事跡;

第二,要理清責任,但是不能太明顯。這次事故,是鐵路部門的責任,鐵路的養護、使用都是歸鐵路係統管,而不是順寧市政府的責任;

第三,穩定壓倒一切,不要質疑鐵路質量問題,不要煽動群眾情緒。要嚴格統一口徑,不得擅自采訪專家,如果要采訪專家,隻能采訪事故調查組的專家。

這三點要求看起來很短,製片人卻說了近半個小時,因為下屬的重視程度跟領導發言的時間長短是成正比的,所以領導說“我簡單說幾句”時,你可千萬別當真,這是中國的十大謊言之一。

4 從不遲到的記者遲到了

22:03

何旋接到了一個電話,這個電話是喬昭寧打來的。喬昭寧開口就笑嘻嘻問道:“還在度蜜月呢?”

“今天剛回來呢!”

何旋很喜歡聽喬昭寧的聲音,溫柔又有磁性,有人說他的聲音不好聽,有點奶油氣,可何旋偏就喜歡那股奶味,當然她可不敢當麵跟喬昭寧這麽說。

喬昭寧問道:“今天的事你聽說了吧?”

“什麽事?”

“火車脫軌了啊。”

“哦,這個啊,知道了,”何旋更加奇怪了,他怎麽問自己這事呢?“我們今天下午回來的,一回到順寧就聽說這事了。”

“哦,哦。”

喬昭寧開始支支吾吾起來,何旋問道:“你問我這事幹嘛?”

“哎,”喬昭寧歎了一口氣,說道,“姚瑣涵就住在那棟樓裏。”

“什麽?”

“姚瑣涵住在那棟樓裏。”

“被火車撞倒的那棟樓?”

“是。”

“他怎麽樣?他沒事吧?”

“不知道為什麽他今天竟然沒上班,早晨9:00政協有個采訪,樊製片派他去采訪,他竟然沒有去,今天晚上開會的時候,樊製片還說準備讓他寫檢討。”

“他到底怎麽樣了?他去哪兒了?”

“他就待在屋子裏,”喬昭寧說道,“今天晚上,李曉濤一直在事故現場采訪,他剛才給我打了個電話,說看到姚瑣涵的屍體了,幾個武警把他從廢墟裏挖出來的。”

“啊?天啊,怎麽會這樣呢?”

在此之前,何旋一直把這場事故當成一則新聞來看,直到此刻,得知身邊的同事也被奪去了生命,她才重新審視這場災難。電話那頭,喬昭寧的聲音低沉緩慢,他絮絮叨叨地說道:“我現在心裏好亂,很多話想跟人說,但是又不知道該跟誰說,所以隻好打電話給你了。”

喬昭寧這番話要放在平時,肯定會讓何旋受寵若驚到渾身起雞皮疙瘩,但是此刻,她想的隻是姚瑣涵,那個衝勁十足的記者。那年廣東鬧水災,他被派去采訪,水深漫過了腰部,一不小心腳下一滑,他踩到了一個坑裏,他幾乎是條件反射地將攝像機舉過頭頂。因為他知道,對一個電視記者來說,攝像機就是他的生命,就是他戰鬥的武器。那年三鹿奶粉禍害全國,順寧也有上千個嬰兒得了腎結石,她跟姚瑣涵一起去醫院采訪,聽著嬰兒們的哭泣,看著絕望的父母,姚瑣涵禁不住破口大罵,讓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按照一切新聞理論的課程要求,記者隻是一個旁觀者一個忠實的記錄者。姚瑣涵的破口大罵喪失了公正客觀的立場,卻贏得了家長們的尊重,就連何旋也對他另眼相看了。

如今,這個生龍活虎的人竟然死了,被一場災難奪去了生命。

火車竟然又脫軌了,這真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何旋禁不住在心裏罵著。

喬昭寧繼續問道:“你不覺得奇怪嗎?”

“什麽事?”

“老姚啊,”喬昭寧說道,“我就是特別納悶才給你打電話的,在你印象當中,老姚采訪遲到過嗎?”

這個問題不用多想,何旋立即說道:“沒有。”

是的,姚瑣涵從業多年,從來沒有遲到過一次。幹新聞這行,對時間要求是非常嚴格的,如果是采訪市領導政務活動遲到了,通常要寫檢查,而即便不是采訪市領導,隻要是遲到了,記者也多半不好意思提起。曆任製片人總是拿姚瑣涵做榜樣,教育那些偶爾采訪遲到被領導批評的同事。姚瑣涵是守時的,他不但自己守時,也要求別人守時。去年他做一個批評報道,說的是一家大型連鎖超市懷疑一位市民王女士偷東西,於是把她帶進辦公室不準她離開還對她搜身,後來什麽都沒搜到連聲對不起都不說就打發王女士離開。何旋跟著姚瑣涵采訪了這位王女士。做批評報道的一個原則是,必須顧及到雙方的意見,不能僅聽一麵之詞,嚴格說起來,甚至雙方在屏幕上說話的時間都必須大致相當,不能一個人說得太多一個人說得太少。所以,姚瑣涵就聯係了超市方麵,超市一聽說記者過問此事了很是慌張,連忙答應接受采訪,說是中間有誤會。姚瑣涵和何旋按照約定時間去了,可是那位準備澄清解釋的孫經理卻遲遲沒來,等了十分鍾後,姚瑣涵對接待他們的一個小文員說道:“跟你們孫經理說一下,我已經給你們說話的機會了,是你們自己不珍惜。何旋,咱們走。”何旋想,既然來了就多等一會兒,可是最終拗不過姚瑣涵,隻好跟他離開了超市。走了沒多久,孫經理來電話了,說他已經回來了,意思是記者們能不能回來一趟?姚瑣涵說道:“你到我們電視台來吧。”

姚瑣涵就是這樣一個人。

這樣的人是不會遲到的。

可是今天他偏偏遲到了。

喬昭寧問道:“你不覺得奇怪嗎?他為什麽遲到?”

“不知道,也許是生病了?”

“他昨天還好好的,怎麽會突然生病了呢?”喬昭寧說道,“而且今天早晨樊製片打了他好幾遍電話,他都沒有接。”

“不知道,我實在想不出來是為什麽。”

喬昭寧歎了口氣,說道:“虧你還是警察夫人呢,你就把我的話跟你老公講講,看他有什麽看法。”

何旋的老公叫蘇鏡,是順寧市公安局刑偵大隊的隊長,幾年前,因為一件謀殺案,在辦案過程中,兩人漸漸產生了感情,又交往了兩三年後,終於走進了婚姻的殿堂,今天他倆剛從蘇杭蜜月歸來。

蘇鏡聽了何旋的講述,問道:“你覺得呢?”

“我沒覺得什麽呀。”

“那個姚瑣涵真的從來沒有遲到過?”

“沒有。”

“那個喬昭寧是做什麽的?”

“記者啊,我同事,上次吃飯還見過呢。”

“我知道,”蘇鏡說道,“他是跑哪條線的?”

“你可真是兩耳不聞窗外事啊,你上班都在幹什麽?他就是跑公安線的。”

“難怪,”蘇鏡說道,“他好敏感啊,跟個警察似的。”

“他一直想當警察,可是警察哪是那麽容易當的?隻有最優秀的男人才能當警察嘛!”

蘇鏡嘿嘿笑道:“受用受用,娶老婆是幹什麽的?就是來誇老公的。”

何旋鑿了他一個暴栗,接著說道:“他雖然沒當上警察,卻當上了記者,而且是跑公安線的記者,他也找到了當警察的感覺,每次跟著警方采訪的時候,他總是衝在前頭。甚至采訪嫌疑人的時候,他都會忘記自己是記者還是警察。”

“怎麽說?”

“警察問話跟記者問話是不一樣的嘛!”何旋說道,“你們審訊時凶巴巴的,而我們采訪的時候必須和顏悅色,我們

要跟每一個采訪對象平起平坐,上至國家主席下至沿街走卒,在我們眼裏都是一樣一樣的。”

“吹牛吧你!”

“反正理論上是這樣的,”何旋接著說道,“但是喬昭寧有一次采訪一個嫖娼被抓的人,那提問的方式簡直就是在審

訊犯人,領導說這樣提問不行,他還不服氣。”

“後來呢?”

“哪有什麽後來?當然要聽領導的了,把他提問的聲音全剪掉了。”

“一個想當警察的記者……”蘇鏡沉吟著,眉頭皺了起來,不知道想起了什麽。

“你想什麽呢?”

“你有沒有覺得姚瑣涵的遲到很可疑呢?”

“可疑?”

“一個從來不遲到的人卻遲到了,而且剛好被撞死在家裏。你覺得有什麽理由可以讓他遲到呢?”

“不知道。”

“你這個笨女人,”蘇鏡笑道,“喬昭寧懷疑他可能之前已經死了。”

“啊?”

“怎麽死的?”

“我哪兒知道?可能是被人殺了,可能心髒病猝死。”

這天晚上,何旋又接到了五六個電話,都是同事打來的,有的含蓄,有的直接,不管是什麽方式,大夥都是在重複同一個消息:姚瑣涵死了。

每個人的語氣都是複雜的,有惋惜,有興奮,有對人生無常的感歎,有傳播小道消息的激動。

5 不一樣的屍體

順寧市殯儀館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麽“熱鬧”,一次重大事故之後,這裏一下子迎來了兩百多具屍體。老王在這裏幹了二十多年,卻是第一次感到死亡帶來的震撼,看著一具具屍體絡繹不絕地被抬進來,這個已經看透了生死看盡了悲歡的人,也禁不住熱淚盈眶。死者親屬們號啕大哭、淚雨滂沱,痛罵那輛該死的火車,痛罵老天爺那個直娘賊。老王知道,明後天這裏人會更多,因為很多死難者家屬還在路上呢。

當一個年輕人走進來的時候,老王剛剛擦了把眼淚。年輕人雙目如點漆,眉宇間透出英氣,臉上滿是剛毅的神色。老王哀憐地看了他一眼,溫言軟語地問道:“請問你親人的名字?”

年輕人搖搖頭說道:“你好,我是市公安局刑偵大隊的蘇鏡,想來看一具屍體。”

老王向領導作了匯報,便帶著蘇鏡走向停屍間。

蘇鏡看到了他一生中所看到的最震撼人心的場麵,他雖然看到過很多屍體,但是這種放眼望去全是屍體的場麵,他卻是第一次看到。他竟然感到心底深處升起了一絲恐懼,那是對人生無常的恐懼,那是對殘酷命運的恐懼。

而他看到的還不是全部,屍體一般都是放在冷藏櫃裏的,但是冷藏櫃太少實在放不下了,隻好將大部分屍體都放在屋子裏,每具屍體上都蒙了白布。

屋裏很冷,五台空調開著,溫度調到了最低。

姚瑣涵來得晚,所以並沒有享受到進冷藏櫃的待遇。老王拿出登記表,在一排排屍體中找到了姚瑣涵。

揭開那層白布,蘇鏡驚呆了。

屍體灰撲撲的,全是塵土。

左腿斷了,斷處不齊整,應該是被倒塌的石頭砸斷的,斷腿完全變形血肉模糊,隻是擺放在它本來應該呆的位置。頭部也嚴重受傷,露出了紅白兩色。胸部沒有血跡,大概這裏沒有受壓吧。

無論怎麽看,這都是一具“正常”的屍體,姚瑣涵是這起事故的死難者。

老王歎口氣說道:“哎,這個年輕人死的時候,眼睛還睜著的,他死不瞑目啊,是我給他合上的。他看上去好好的,實際上都已經粉身碎骨了。”

蘇鏡聞言,輕輕按了一下死者的胸膛,果然立即塌陷下去,胸骨和肋骨已經斷裂了。

“他的脊梁骨斷了沒有?”蘇鏡問道。

“沒有。”

他又摸了摸死者的雙臂,也完好無損。

胸骨斷了,手臂完好,眼睛睜著。

蘇鏡覺得這說不過去,胸骨斷了,意味著姚瑣涵是正麵受力,這時候,當磚塊紛紛落下來,出於自我保護的本能,他的雙手應該抱頭,眼睛應該是閉著才對。可是他的雙手雙臂竟是完好的,而眼睛竟然也是睜開的。

這似乎是一個非常小的疑點。

但就是這個小小的疑點,為姚瑣涵的死亡重新定性。

在老王的幫助下,蘇鏡小心翼翼地脫去了姚瑣涵的衣服,這時,外衣口袋裏滑出一張硬紙片。紙片隻有撲克牌大小,上麵畫著奇怪的圖案,上下一串六個圓圈,兩旁各有一個圓圈,圓圈之間用箭頭互相連接,其中一個圓圈的中央打了一個叉。蘇鏡來不及多想,收好卡片,檢查那件外衣,外衣的前麵全是灰塵還有少量血跡,但是後麵的血跡卻特別多,而且上方還有一個窟窿。而姚瑣涵的背部,果然有一個傷口,那個傷口非常齊整。

蘇鏡已經可以斷定,姚瑣涵是被謀殺的了。

法醫楊湃接到蘇鏡電話時,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麽?那些死難者中有一個是被謀殺的?”

“是,你趕快過來吧。”

蘇鏡沒有等楊湃,自己先走了,因為這裏的氣氛實在太壓抑。走出停屍間,他抬頭望了望高聳的煙囪,那裏正冒出嫋嫋的青煙。

他跟老王握握手,說道:“謝謝你,再見。”

“再見。”

這本來是一句客套話,但是無論是蘇鏡還是老王,他們都沒想到,他們能活著再見一次。那是一次離奇的車禍喚醒了一個人的記憶,讓他想起了一件塵封已久的謀殺案。蘇鏡以局長之尊親自調查,再次找到了老王。不過,那都是二十多年後的事了關於這次離奇命案,參見《殺人遊戲之謀殺感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