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批評報道最好要有兩方麵的聲音,如果沒有這位行長的采訪,這條片子就是不完美的,雖然沉默也是一種表態,但終歸是美中不足。何旋還在不厭其煩地重複著,但是姚瑣涵已經按捺不住了,大聲罵道:“你他媽啞巴呀?”

1 不共戴天的仇人

姚瑣涵死了。

《順寧新聞眼》炸開了鍋,這個消息最先由李曉濤傳播開來,然後就一傳十十傳百,當天晚上就傳到了每個同事的耳朵裏。於是第二天上班的時候,每個人都在談論姚瑣涵的死,談著談著就談到了他跟何歡歡夭折的戀情,然後每個人都唏噓不已一番。何歡歡的心情比較複雜,畢竟她曾經喜歡過姚瑣涵,起碼姚瑣涵曾經是名候選人,如今他突然遇難了,她還是很傷心的,但也僅僅是失去了一個同事的傷心。蘇楚宜的心情則比較複雜,姚瑣涵是他曾經的情敵,而且這個情敵一度非常強勁,自己本來幾乎沒戲了,可誰都沒想到,事情後來有了轉機。跟姚瑣涵相比,蘇楚宜不夠成熟,由於愛說話,尤其愛講笑話,於是便給人一種輕佻的感覺。而輕佻,是很難贏得美人歸的。愛情這種東西實在是很奇妙,在同事們看來,何歡歡長得並不算太出眾,在美女如雲的電視台,她隻能算是中品。那是一個長發飄飄的女孩子,有點胖,臉蛋圓圓的,白白的,美中不足的是,總有幾粒青春痘倔強地生長著。但是在蘇楚宜和姚瑣涵看來,那些不是缺點,而是優點,胖是豐腴豐滿,青春痘是可愛的精靈。總之,情人眼裏總是出西施的。

如今,姚瑣涵死了,蘇楚宜不知為何有點愧疚了,在這之前,他從來沒覺得自己是撿了便宜,而現在,他越來越覺得自己不如姚瑣涵了。

上午,每個記者都接到了製片人樊玉群的短信,通知他們中午開會。每個人都不勝其煩,中午正是休息的時候,開什麽屁會啊?但是製片人的通知又不能置之不理,於是隻好去了。這些敏感的記者一猜就知道這次會議的主題是什麽,樊玉群以官方會議的形式通報了姚瑣涵的死亡。他先是對姚瑣涵的遇難表示惋惜,說他是優秀的記者,總是衝鋒在前,多年來做出了非常優秀的成績。同事們陷入了對老姚的追憶中,不少人眼眶濕潤了,還有人忍不住啜泣起來。但是誰都沒想到,樊玉群接下來的發言讓每個人都感到吃驚繼而憤怒,也許樊玉群隻是想借此殺雞儆猴,姚瑣涵的意外遇難被他拿來做了一篇花團錦簇的文章,他本以為這番說教可以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卻沒想到,下屬們眼中的怒火簡直要把他燒得體無完膚了。

他是這樣說的:“話又說回來,如果姚瑣涵沒有遲到,按時上班準時采訪,他也不會出事了。所以,以後大家采訪要積極主動一點,準時準點不遲到。”

就是在這時候,他感到一股殺氣,幾十雙眼睛憤怒地盯著他。會議室裏本來還有啜泣的聲音,此刻則聲息全無,他隻能聽到自己的怦怦心跳聲。他知道自己言多必失捅了馬蜂窩了,趕緊回旋道:“這樣說似乎也不太對,不過理還是那個理。姚瑣涵雖然走了,但是我們的工作還要繼續完成,今後我們每個人都要以老姚為榜樣,做好本職工作,完成好每一次采訪任務。”

在瞪視他一會兒之後,很多人的眼神收斂了一點。樊玉群趕緊進入下一個議題,重複了一遍對這次事故報道的幾點要求,最後又說道:“另外,這次日全食,台領導已經決定進行全程直播,希望大家也做好準備。”

會開完了,每個人都大感意外,因為這次會開得好短,實在不是樊玉群的風格,大概是因為剛才說錯話了,想早點收場吧。可偏偏這時,蘇鏡來了。這個消息是由坐在門口的蘇楚宜先報料的,他嚷道:“何旋,你老公喊你回家吃飯。”同事們都笑了,蘇鏡也笑了。

何旋迎上前來問道:“你來幹嘛?”

蘇鏡小聲說道:“我找你們領導告你刁狀。”

樊玉群迎上前來,開玩笑道:“蘇隊長,來探親啦?”

《順寧新聞眼》此前曾發生過兩起命案,那時候樊玉群還是個小角色,所以跟蘇鏡並沒打過交道。直到何旋婚禮的時候,他才算認識了蘇鏡。此時,他自然想不到,他麵臨著跟前幾位製片人一樣的使命,提供死者的詳細情況。

蘇鏡離開殯儀館後,心存僥幸地來到事故現場,希望能找到案發現場的蛛絲馬跡,可是整棟樓都已經塌了,還到哪裏去尋找線索?唯一的辦法隻能調查姚瑣涵的社會關係了。

蘇鏡一走進會議室,喬昭寧就看見了,此時他迎上前來,問道:“蘇隊長,找到什麽了嗎?”

蘇鏡沉著地點了點頭。

當樊玉群得知姚瑣涵是被謀殺的時候,他吃驚地張大了嘴巴,蘇鏡很想低下頭研究一下他的扁桃體,但是辦案重要,他控製住了自己的衝動。

副製片餘榭倒很沉著,問道:“你有什麽證據?”

“他被人捅了一刀。”

楊湃是一個工作狂,當他接到了蘇鏡的指示後,立即將姚瑣涵的屍體帶回了鑒定室,將姚瑣涵身上大大小小每個傷口都檢查了一遍,最後得出結論,致命傷正是背部那個傷口,那裏直通心髒。根據傷口推斷,凶器是一把寬五厘米單麵開刃的匕首。死亡時間大致是昨天晚上10:00—12:00。

蘇鏡說道:“我想了解一下姚瑣涵的詳細情況。”

樊玉群喃喃道:“想不到啊,想不到啊,他怎麽會被殺了呢?誰會跟他有仇呢?”

餘榭說道:“姚瑣涵工作是很積極的,隻要遇到感興趣的選題,整個人就變得**四射,他主要做一些社會新聞,特別有正義感,好打抱不平,何旋就跟他合作過多次。不過,脾氣有點大,經常為了片子的事情跟我們吵架。”

“吵架?”

“這都是工作上的事情,不提也罷。”

樊玉群說道:“蘇隊長,你們會不會搞錯了?他會不會是自殺?”

“他為什麽要自殺?”

“他失戀了啊,”樊玉群說道,“最近他反正一直很消沉。”

“他女朋友是誰?”

“其實也談不上是女朋友,”餘榭說道,“他隻是在追我們的一個女記者,結果沒追到。關鍵是,他跟蘇楚宜本來關係很好,卻沒想到兩個人同時喜歡上人家了,最後那記者選擇了蘇楚宜,老姚就有點受不了。”

蘇楚宜,他是打過交道的。美女主持被謀殺一案中,這個蘇記者曾經是重要嫌疑人。

“姚瑣涵社會關係怎樣?他有沒有什麽仇人?”

樊玉群說道:“社會關係我們就不清楚了,但是仇人應該是沒有。如果說得罪過什麽人,那他得罪過的人還真不少,幹記者這行,我們誰沒得罪過人啊?可以說,沒得罪過人的記者就不是好記者。”

蘇鏡一陣頭昏腦漲,兩年前,也是在這個《順寧新聞眼》,幾個記者連番被殺,他最初也以為是批評報道惹禍上身,於是把記者大佬們批評過的每個當事人都調查了一番,最後累得夠嗆卻一無所獲。難道這次又要重複老一套?他想起來就發怵,實在不行就讓小弟們去幹吧。

“那他把誰得罪得比較深?”

“剛倒閉的美光地板你知道吧?”

“知道。”

“那就是姚瑣涵的手筆,”餘榭說道,“今年‘3·15’前夕,是他做了第一條揭露美光地板進行虛假宣傳欺詐消費者的新聞,此後又進行連續報道,最終引起網民的關注,掀起了一場聲勢浩大的輿論討伐,工商質檢迫於壓力查處了這家公司,並最終導致公司倒閉。”

蘇鏡沉思著,如果自己是美光地板的老總,這個姚瑣涵還真可以算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了。

2 死者的情敵

蘇楚宜是老熟人了,所以蘇鏡開門見山,問道:“聽說你跟姚瑣涵有點小矛盾啊?”

蘇楚宜被問得一愣,說道:“何旋跟你說這些幹什麽?”

“這可不是何旋告訴我的,是你們製片人說的。”

“媽的這王八蛋怎麽就管不住他那張臭嘴啊?”

“別激動別激動,你激動個啥啊?”

“我這是自由戀愛,一個大老爺們還這麽喜歡嚼舌根,他跟你說這個幹嘛呀?”

“因為姚瑣涵死了。”

“老姚死了,關我什麽事?”

“他是被殺的。”

“那個火車司機跟他有仇?”

蘇鏡知道,這個蘇楚宜即便在盛怒之下也不忘貧嘴的老本行,趕緊實話實說:“在事故之前,他就已經遇害了。”

“誰幹的?哦……所以你準備懷疑我?”蘇楚宜怒了,接著又笑了,“兩個人爭一個女人,我贏了,然後我還不甘心,要把輸的那個人幹掉,你覺得這事說得通嗎?”

“說不通。”

“這不就結了?”蘇楚宜接著又問道:“你確定老姚是被殺的?”

“確定。”

“太奇怪了,老姚也沒得罪過誰啊?”

“他的社會關係怎麽樣?”

“好像也沒聽說他有什麽不三不四的朋友。”

“剛才你們副製片餘榭說,姚瑣涵經常為了片子的事跟他們吵架,是怎麽回事?”

“片子被斃了唄,老姚的片子經常被斃,”蘇楚宜說道,“他總喜歡去搞那些負麵新聞,但是有些負麵新聞是不能亂搞的,搞回來也是要被斃掉的。就拿去年那事說吧,有個開發商看中了四洲水庫,覺得風景特別好,就去搞旅遊開發了。四洲水庫可是當地老百姓的飲用水水源啊,周邊都是一級水源保護區,是不準興建任何項目的,當地人大代表政協委員也反對,但是那開發商就是我行我素,環保局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姚瑣涵知道這事了,就拎著機器采訪去了。一切都很順利,可是人還沒回到台裏呢,人家電話就打到領導那兒去了,等老姚回來後得知這片子不能發,頓時暴跳如雷,把樊製片罵得狗血噴頭,樊製片火氣也大,兩個人就在辦公室裏,一個比一個聲音大,最後差點兒動手,幸虧被拉開了。樊製片說,你覺得你能耐嗎?你有本事罵錢市長去。”“哪個錢市長?”“錢皓啊,就是剛被抓的那個,”蘇楚宜說道,“那個項目如果沒有錢皓的支持根本開不了工,後來不是也查出來了嗎,錢皓收了人家一千萬。”“他經常跟領導吵架?”“反正沒少吵過。”

3 上海“樓脆脆”與三角戀

喬昭寧身材挺拔,膚色白皙明眸皓齒,此時他麵無表情也不說話,就等著蘇鏡先來個開場白了。蘇鏡沒讓他失望,說道:“喬記者眼光很敏銳啊。”

“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喬昭寧說道,“好歹我跑公安線也跑了幾年了啊。”話剛說完,馬上意識到自己罵人了,麵色羞慚,幹笑著說道:“不,我不是那個意思。”

蘇鏡被這個人弄得哭笑不得,說道:“你有什麽看法?”

“一頭霧水,”喬昭寧說道,“姚瑣涵這人挺不錯的,他除了跟領導不和諧,跟我們關係都很好。”

“不過你們領導還是很肯定他的。”

“那是,水平擺在那兒嘛!”喬昭寧說道,“不像有些人靠關係上去了,就以為自己真有什麽天大的本事。”

“姚瑣涵曾經搞倒了一個公司,你覺得那個公司老板會不會特別恨他?”

“恨他的人多了去了,何止這一個公司啊?前幾天他還把一個銀行行長搞得灰頭土臉的呢。”

“怎麽回事?”

“蘇隊長,你們兩口子在家裏都說什麽啊?”喬昭寧笑道,“難道整天就是‘親愛的我愛你你愛我’這樣的對話嗎?你們從來不聊聊彼此工作上的事情?”

蘇鏡被喬昭寧批評得啞口無言,但是靈機一動說道:“我們主要關心的是世界大事,比如說,中國的登月計劃什麽時候實現啊!美國什麽時候抓到拉登啊!中國人什麽時候獲得諾貝爾獎啊!”

“你們太高尚了!你們就是傳說中的革命同誌啊!”喬昭寧把蘇鏡打趣一通這才說道,“每家銀行的櫃台上都立了一個牌子,說是鈔票當麵點清,離開櫃台概不負責。但是有一位林小姐在櫃台取錢回到家後,卻被銀行追上了門,說是錢給多了要她退還,林小姐說沒多所以絕對不退還。結果,銀行就把林小姐的賬號凍結了。林小姐投訴到我們這裏來了,老姚就去了,結果做出來的片子讓我們大吃一驚,那個行長竟然對著鏡頭大叫‘我就是法律’。這句話播出後炸開了鍋,視頻傳到網上之後,網友對他展開口誅筆伐。後來,銀行方麵趕緊聯係老姚,表示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了,林小姐的賬號也解凍了。”

蘇鏡歎道:“什麽年代了,還有這麽狂的行長?”

“是啊,他就是這麽狂,但是狂人也總有人收拾他,他不是就被老姚給收拾了?”

“我還是搞不懂,一個行長怎麽會這麽沒素質呢?他怎麽會冒出這麽一句沒水平的話?”

“我也不知道,”喬昭寧說道,“反正播出來就是這句話。唉,這事你問你家何旋去啊,我記得老姚就是跟她一起去采訪的。”

“這家夥從來不跟我說這些事。”

喬昭寧哈哈笑道:“得回去打一頓,這女人啊,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必須讓她養成早請示晚匯報的習慣。”

兩人笑了一會兒,蘇鏡又問道:“蘇楚宜和姚瑣涵的三角戀又是怎麽回事?”

“這事與上海蓮花河畔景苑那棟倒塌的‘樓脆脆’有莫大的關係。”

“什麽?”蘇鏡豎起了耳朵,不明白“樓脆脆”與三角戀之間會有什麽關聯。

喬昭寧繼續說道:“何歡歡是新來的記者,兩人都喜歡上人家了,開始的時候,老姚占上風,但是優勢很微弱,這個女人確實很會吊他們兩人胃口。可是後來,‘樓脆脆’來了,給我一個土堆我就能撬倒一棟樓房,給我一個‘樓脆脆’,我就能打散一堆鴛鴦。在建樓房竟然倒塌了,這是多好的新聞啊!於是,樊製片就派人去上海采訪了,而派的人就是姚瑣涵。這一去去了一個禮拜,等他回來的時候,發現變天了,蘇楚宜和何歡歡已經把生米煮成熟飯了。”

“真夠倒黴的。”

“是,老姚一直說是樊製片故意把他搞走的,多次揚言要揍他,”喬昭寧突然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道,“沒準是樊製片先下手為強。”

4 銀行行長:“我就是法律”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尤其是在新聞單位裏。蘇鏡才找了幾個人談話,姚瑣涵被人謀殺的消息就已經鬧得天下皆知了。當蘇鏡找到何歡歡的時候,何歡歡正在寫稿子,一見到蘇鏡走過來,她就扯著嗓子吼道:“何旋,你老公要來欺負人啦!”

何旋遠遠地聽到了,回應道:“先欺負著,待會兒我給你報仇。”

“真受不了你們兩口子,”何歡歡無奈地說道,“說罷,找我幹什麽呀?”

“當然是聊聊天啦!”蘇鏡跟每個記者都很客氣,不僅僅是因為他曾經跟他們打過兩次交道,更重要的是,這都是老婆的同事,他可不能給老婆樹敵。“何記者今天采訪什麽啦?”蘇鏡開始拉家常了。

“醫院救治傷者,”何歡歡停下了手頭的工作,說道,“蘇大隊長,有什麽話你就直接問吧!”

“那我就明人不說暗話了,你應該對姚瑣涵更熟悉一些,我想知道,他有沒有什麽仇人?”

“沒有。”

“聽說他經常跟樊製片吵架。”

“他除了不跟同事吵架,哪個領導他沒吵過啊?先是第一任製片人楊宇風,楊宇風出事後是陳燕舞,陳燕舞後來去團市委了,接著是朱建文,朱建文出事後是樊玉群,他幾乎跟每個製片人都吵過,都是因為斃他的稿子,你說哪個記者沒被斃過稿子啊?但是大家都習以為常了,就他這麽多年了,老是一根筋。”

“你到電視台比較晚吧,你怎麽知道以前的事情?”

“我不會‘聽說’啊?姐夫,我是記者哎。”

一聲“姐夫”把蘇鏡叫得老大不好意思,要在這些記者中查案,的確不是一般的難。

何歡歡接著又說道:“就連我們的副製片,他也吵過。”

“哦?那是為什麽呀?”

“他批評銀行行長的事你知道吧?”

“剛知道。”

“為這事,餘製片批評了他,他老大不服氣,跟餘製片大吵一架。不過這事沒幾個人知道,吵架的時候沒人在場,是他後來告訴我的。”

“那個銀行行長是餘製片的朋友?”

“那倒不是,”何歡歡說道,“本來餘製片是找他探討業務的,順帶批評一下,結果姚瑣涵就像刺蝟一樣跳了起來,

然後兩人就吵起來了。”

“到底是怎麽回事?”

“銀行行長說的那句話‘我就是法律’,是被姚瑣涵逼著說的。”

“逼著說?”

“當然不是拿刀架在脖子上逼,而是通過激將法。”何歡歡說道,“你想,假如你坐在辦公室裏,有個人突然跑進來衝你大罵一通,你會有什麽反應?不是揍他就是回罵他,絕不會笑嘻嘻地說罵得好。那個行長差不多就是這樣被逼著說出了那句斷送他前程的話。詳細情況你可以問你家何旋,她跟姚瑣涵一起去采訪的。”

“好,那餘製片跟姚瑣涵之間是怎麽吵起來的呢?”

“餘製片說他這種采訪方式是比較粗暴的,不夠客觀公正,姚瑣涵聽不進去,說那事本來就是銀行做得不對,什麽‘鈔票當麵點清,離開櫃台概不負責’本來就是霸王條款,而銀行吃了這霸王條款的虧再去索要鈔票,就是霸王中的霸王,對待這種霸王就決不能留情麵。當然,道不同不相與謀,於是就吵起來了,最後姚瑣涵摔門而去。”

蘇鏡小聲笑道:“那餘製片可就太沒麵子了。”

“他也拿姚瑣涵沒辦法,因為他盡管脾氣暴躁,但是工作認真,何況他這個人又不會威脅到任何人的位子。”

蘇鏡笑了,單位就是個小社會,到處都要講厚黑學。

5 媒體暴力初露鋒芒

“哎呀,你終於想到我啦?”看到老公向自己走來,何旋笑嘻嘻地說道。

“何記者,請你嚴肅點,我是來辦案的。”

“瞧你那小樣,看我回家怎麽收拾你。”

遠處傳來何歡歡的聲音:“對,回去收拾他。”

然後不知道從哪個角落裏傳來嗬斥聲:“歡歡,你就當沒聽見嘛!”這是劉德正的聲音,蘇鏡跟他打過交道。隻聽他繼續說道:“蘇隊長、何旋,你們繼續啊,就當我們不存在。”

何旋叫道:“德正,你不出去采訪待在辦公室幹什麽呀?”

“我采訪剛回來。再說了,采訪多沒意思啊,聽你們說話才有意思呢!”

“老公,你銬他去。”

“我錯了我錯了,蘇隊長可千萬別過來。”

蘇鏡笑道:“我就不過去了,等下次身上有手銬的時候再去。”

說笑一陣,進入正題。蘇鏡問道:“說一下你跟姚瑣涵采訪銀行那事。”

何旋盯著蘇鏡看了半天,說道:“說實話,我還是不太習慣你這麽嚴肅地跟我說話。”

“說正事呢,你嚴肅點。”

“好吧,你想知道什麽?”

“詳細經過。”

“這很重要嗎?”

“當然了,不重要我問你這事幹什麽?”

“你懷疑是那個行長幹的?”

“我現在還沒懷疑任何人,你就老老實實地回答就行了。”

“哎呀小樣還反了你了。”

老婆這麽說話,蘇鏡真是哭笑不得,哀求道:“我的姑奶奶,你就不能順順當當地把這事說完嗎?”

“嗯,姑奶奶,這個輩分還挺高,”何旋調整了一下坐姿,抹去臉上的笑意,“好了,我已經嚴肅起來了,你再問一遍。”

蘇鏡簡直撞牆的心都有了,隻好說道:“姚瑣涵是被人殺死的,但是命案現場什麽線索都找不到了,我隻能從他的社會關係入手,甚至從他做過的每件事情入手,你明白嗎?”

“行了行了,你不用跟我講大道理了,”何旋說道,“我不是正準備說嘛!”

姚瑣涵和何旋采訪了投訴的林小姐,掌握了事情的經過,然後便在林小姐的帶領下“殺”到銀行櫃台,揚言要找行長。大堂經理問明緣由,便帶著三人去了行長的辦公室。這時候,姚瑣涵已經把攝像機扛到肩膀上了,按照正常情況,記者拍攝時,眼睛必須看著尋像器才能進行構圖,但是這時也顧不了那麽多,姚瑣涵把尋像器放下了,鏡頭調成廣角,外行人一看,姚瑣涵似乎隻是隨隨便便扛了一個攝像機,但是內行人卻會發現,不管姚瑣涵怎麽隨便,鏡頭是一直對著行長的。而從進屋開始,姚瑣涵就已經開始錄像了。

行長是個中年人,姓薛,微胖,頭頂半禿,見到記者進門有點意外,待看到林小姐就明白了怎麽回事。何旋說明來意,薛行長說不接受采訪,姚瑣涵說,我們來了解情況的,了解清楚之後再采訪。薛行長便說道:“從監控錄像上可以看到,林小姐的確多拿了一百塊錢。”

何旋問道:“是多拿了一百塊,還是你們多給了一百?”

林小姐在一旁嚷道:“根本沒有的事。”

薛行長說:“我們可以從錄像上看得一清二楚,當時你取了五百塊錢,然後你就在櫃台前點錢,點了六張。”

“根本是無中生有,我手裏本來就有一張錢。”

然後兩人開始爭執不休,何旋趕緊打斷他們,這樣爭下去,什麽時候是個頭啊?她可不是來當調解員的,於是說道:“你們先別爭了,我隻想問一個問題,薛行長,到底是林小姐多拿了一張錢,還是你們多給了一張?”

“這不是一回事嗎?”

“我沒有多拿錢!”林小姐又嚷道。

此時,姚瑣涵開始發飆了,不過還算客氣:“林小姐,你先到外麵等會,我們采訪完再找你。”

把林小姐打發走了,姚瑣涵和何旋可以集中精力對付薛行長了。可是薛行長非常警惕:“你不要拍。”

“我沒拍。”姚瑣涵把攝像機從肩膀上拿下來,斜背著,鏡頭依然對著薛行長。

何旋問道:“你們櫃台上寫著‘鈔票當麵點清,離開櫃台概不負責’,難道這句話隻對儲戶有效對銀行無效嗎?”

薛行長似乎自知理虧,對何旋的話充耳不聞,懶得回答。

何旋又問:“法律規定,除了法院、檢察、公安、海關、安全、稅務等權力機關,或者在法律授權的情況下按法定程序可以凍結單位或個人賬戶外,其他任何部門在任何情況下都無權凍結別人的賬戶。請問,你們凍結林小姐的賬戶時,經過公安部門的批準了嗎?”

薛行長還是不回答。

這種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的不合作態度,實在讓人頭疼。要知道,一篇批評報道最好要有兩方麵的聲音,如果沒有這位行長的采訪,這條片子就是不完美的,雖然沉默也是一種表態,但終歸是美中不足。何旋還在不厭其煩地重複著,但是姚瑣涵已經按捺不住了,大聲罵道:“你他媽啞巴呀?”

這一罵,薛行長立刻怒了。其實他早就怒了,隻是他一直忍著,他知道記者得罪不得,何況自己做的事情的確不太占理。可是現在他終於忍不住了,指著姚瑣涵嗬斥道:“你嘴巴放幹淨點!”

“我怎麽了?問你話呢,你老老實實回答。”

“你以為你是誰?你是警察嗎?”

“我是記者,你是誰?你以為你是法律嗎?”

薛行長氣得滿臉通紅,吭哧了半天終於把怒氣又重新壓回去了。

姚瑣涵繼續吵:“你憑什麽凍結公民個人賬戶?你以為你是法律嗎?你以為你是法律嗎?”

“對!我就是法律!”薛行長大叫道,“怎麽了?我就是法律,你不服嗎?”

姚瑣涵本來似乎正在氣頭上,現在突然笑了,說道:“好好,你就是法律,何旋,我們走吧。”

何旋還不明白怎麽回事,問道:“還沒采訪呢。”

“人家都是法律了,還采訪什麽呀?”

姚瑣涵拉著何旋的手,幾乎是把她拖走了。離開銀行,看到姚瑣涵得意的笑容,何旋一切都明白了:“你全拍下來啦?”

蘇鏡終於明白一個高素質的銀行行長為何脫口而出那麽一句蠢話了,將心比心,如果他身處薛行長的地步,麵對一個記者咄咄逼人的追問,他差不多也會冒出一句“我就是法律”的氣話。他想起了上海一個小白領的遭遇,因為一時心軟,這個小白領捎載了一位自稱胃痛的路人,結果被上海市閔行區城市交通行政執法大隊認定為“無運營證擅自從事出租汽車經營”,最後被罰了一萬塊錢。最後查明,這個路人還是執法大隊花錢雇來的“魚餌”。這種釣魚式執法,跟“逼良為娼”的采訪何其相像啊!

“你們太可怕了,”蘇鏡喃喃說道,“難怪都說記者得罪不起。”

“所以你得小心點,不要得罪我啊,”何旋笑道,“其實這一招樊製片也用過。”

“他也逼著人家說自己就是法律。”

“那倒不是,”何旋說道,“好了,你想知道的我都說了,你覺得這個行長會殺人嗎?”

“難說,”蘇鏡沉思道,“如果為了這事被開除了,也許一時控製不住自己還真會去殺人。”

“開除不開除我倒不清楚,但是他日子確實不好過,因為他被人肉搜索了。”

如此看來,如果薛行長行凶殺人,是有著非常強烈的作案動機的。

此時,姚瑣涵的形象也漸漸清晰起來。此人他是見過的,雖然隻見了一麵,但是卻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是在他和何旋的婚宴上,姚瑣涵過來敬酒,端著滿滿一大杯紅酒,粗聲大氣地說道:“新郎官,我這杯酒既是敬你們的,祝你們百年好合早生貴子,但也是罰你的,你把我們欄目組最漂亮的女人拐跑啦,我們可不依呀!”

蘇鏡舉起酒杯,說道:“好好,我喝我喝。”

“哎,等等,”姚瑣涵一把奪過酒杯,說道,“咱雖然沒結過婚,但是也吃過幾次喜酒啦,你這杯酒得換換。”

蘇鏡登時懵了,在敬酒之前,酒店司儀就已經好心地給新郎新娘準備了無酒精飲料,顏色調配得幾可亂真,但還是被這個老江湖給看穿了。姚瑣涵把蘇鏡的飲料倒了,舉起酒瓶子就開始倒酒,何旋一旁急得直叫:“老姚,我不會放過你的。”

姚瑣涵卻是嘿嘿一笑:“看把你急的。”他倒酒的動作看上去粗豪,下手卻是很輕,隻倒出一點點,杯底都沒填滿。

“蘇隊長,我們何旋怕你喝醉了入不了洞房,所以今天你就少喝點,哈哈。來,我先幹為敬。”說罷,一杯紅酒咕咚咚落肚,看得蘇鏡倒不好意思了,誰知道姚瑣涵又接著說道:“酒很貴的,你少喝點,我們多喝點。”在眾人的哄笑聲中,蘇鏡喝完了那少得可憐的紅酒。

豪放,幽默,又體貼,是姚瑣涵留給蘇鏡的第一印象。如今,姚瑣涵的形象更加豐滿起來了,他工作認真富有**,曾經采訪過“樓脆脆”和廣東水災;他富有正義感,喜歡做批評報道;但是他為了追求正義可以不擇手段;他非常守時,也痛恨別人耽誤他時間;他脾氣很差,經常跟領導吵架;但是他脾氣又很好,很少跟同事有矛盾;他很脆弱,失戀之後一度非常消沉;他喜歡遷怒於人,失戀了卻要怪領導。

這實在是一個很複雜的人。

而這樣的人,非常適合做朋友,但是做男朋友甚至做老公,恐怕還真得讓人想一想了。誰願意找一個經常跟領導抬杠的人做老公啊?這種人是注定沒有前途的。

6 “美光地板”死不瞑目

蘇鏡一邊做著自我介紹,一邊打量著潘永忠,這是一個將近五十歲的男人,人很清瘦,鬢角已經有點斑白,眼睛裏依然透著商人的精明,他麵帶笑容,也正在打量自己,就像兩隻蛐蛐鬥架之前要互相觀察一番。

觀察完畢,潘永忠將蘇鏡請到了屋裏,然後便開始客套:“蘇警官真是久仰大名啊,電視台的美女主持人被謀殺的案子,就是你破的。”

“哪裏哪裏,我這次來也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請說請說。”

“你記得姚瑣涵嗎?”

一聽到這個名字,潘永忠愣怔了片刻,說道:“記得,印象深刻,我怎麽能忘了他呀。”

“你對他感覺如何?”

“都不容易啊,”潘永忠歎口氣說道,“都是出來打工的,那也是他的工作。”

這位潘永忠正是最近剛剛倒閉的美光地板的老總,在很多人看來,讓公司倒閉的推手就是姚瑣涵,要不是那篇報道,美光地板現在肯定還在風光著。

“潘老板這麽不記仇啊?”

潘永忠冷笑道:“不記仇?我比誰都記仇!但是我也知道冤有頭債有主,那篇報道肯定是有人授意,才會有記者來采訪的。”

“競爭對手?”

“不是。”

“那會是誰?”

潘永忠剛想說卻停住了,問道:“蘇警官,在我回答問題之前,我可以問下你的目的嗎?”

蘇鏡實話實說:“姚瑣涵被人殺了。”

潘永忠陷入了沉默,蘇鏡觀察著他的表情,但是他臉上一塊肌肉都沒動一下,城府之深讓人歎服。

“我是嫌疑人?”

“現在還不是。”

潘永忠笑道:“蘇警官是個爽快人。既然如此,我也跟你實話實說了吧,我被人黑了,但是黑我的絕不是姚瑣涵,這個我比誰都清楚。”

“既然潘總說我是爽快人,那我就再爽快一次,”蘇鏡說道,“你說美光地板是被人黑了,可是姚記者做的新聞也不是空穴來風,而是有事實根據的!而且後來你也在網上跟消費者道歉了。”

“話是這麽說,但是美光地板存在的問題隻是虛假宣傳,質量是沒有問題的。”

美光地板是順寧市的頭號地板品牌,占據了順寧家居市場的半壁江山,多年來,一直宣傳是美國進口,並賣出了每平米三千元的天價。可是姚瑣涵調查采訪之後發現,美光地板根本不是美國進口的,其在順寧郊區就有一個生產基地,隻是貼上了美國美光地板的商標。這條新聞在“3·15”前夕被報道出來,頓時引起強烈的反響。潘永忠冷冷地笑了,說道:“你知道電視台為什麽要曝光我嗎?”

蘇鏡搖搖頭。

“在今年之前,他們就知道我的地板是貼牌生產,可是為什麽偏偏今年才曝光呢?”潘永忠歎了口氣,故作高深地說道,“要怪隻能怪美國佬啊,整出個次貸危機,搞得全球都鬧金融危機。這一鬧不要緊,我的地板也賣不動了,公司收益下降,我隻能勒起褲腰袋過日子。裁員?不敢,手底下那麽多員工都是跟著我白手起家幹起來的,我裁誰去?裁了讓人家怎麽過日子?降薪?很多人還在供房呢。我隻能裁廣告。我每年在電視台投的廣告有兩千萬,現在我要節約鬧革命了,不節約也不行,投了廣告也沒人買啊!可是電視台不幹了,人家要創收啊!廣告部找我談了好幾次,我都把他們打發走了。就這樣,他們就開始搞我了。”

“潘總肯定是想多了,電視台怎麽會幹那種事呢?”

“不敢?”潘永忠越說越激動,“他們沒少幹,今年年初他們把一個網站給曝光了,說是搞虛假排名,過了一個月,這網站的廣告就在電視屏幕上遍地開花了。你覺得現在網站的排名就是真實的嗎?那可就太天真了。蘇警官,你可千萬別被這些無冕之王忽悠了。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不僅是電視台,報紙也不是什麽好鳥,昨天的《順寧都市報》看了沒有?曝光鴻運地產的,看上去很正義,很有良知,你等著看吧,不出一個禮拜,馬上就會有表揚鴻運地產的新聞了。”

“啊?”蘇鏡聽得一愣一愣的,“不會吧?”

“鴻運的康總是我朋友,他跟我說了,今天剛去簽了廣告合同,五百萬的廣告,還換不回一篇正麵報道?”

蘇鏡點點頭,他知道,這世上很少有人跟錢過不去。

蘇鏡打斷了潘永忠的滔滔不絕,說道:“可是美光地板後來不是被叫停了嗎?工商局質監局到處查。”

“實話跟你講吧,他們也是沒辦法。”潘永忠說道,“他們上午查了下午就給我打電話,說‘潘總啊,我們沒辦法啊,媒體催得緊啊。’放他娘的屁,媒體一監督,這幫孫子就能胡搞?哎……後來我再想想,他們也確實可憐,姚瑣涵連續報道下來,這火越燒越旺,網上到處都是罵人的,罵美光虛假宣傳,罵工商質監不作為,這事一熱,報紙也跟著炒作,最開始矛頭都指向美光,後來幾乎是一齊轉向,先是罵質監,接著罵工商。我要是局長我也受不了啊,所以,我挺能理解他們的。”

蘇鏡本來是來查案的,沒想到卻聽到一頓牢騷,而且這頓牢騷對他來說有種醍醐灌頂的效果,他一下子從光鮮的外衣下看到了肮髒和醜陋。不過,不管多麽肮髒多麽醜陋,這些都與他無關,他是來查案子的。

“潘總的故事驚心動魄,不過,我還是例行程序,要問下潘總昨天晚上在哪裏?”

潘永忠笑了:“跟鴻運地產的康總在一起吃飯,這是他電話,你最好現在就問他,免得我跟他串供。”

潘永忠說得不客氣,蘇鏡也不含糊,他當即給康總打了電話,證實了潘永忠的話。

何旋聽了潘永忠的說法後憤憤不平,說他在胡說八道:“自己明明搞虛假宣傳,還怪記者曝光,這是什麽邏輯?還說什麽工商質監迫於媒體的壓力才查處他的產品,去年‘3·15’我們曝光那個腎黃金口服液,工商質監為什麽不查?今年就查他,說明他有問題嘛!”

蘇鏡立即抓住了老婆的漏洞,嘿嘿笑道:“這麽說你們曝光的腎黃金口服液沒問題啊,我明天買點去。”

“你少貧嘴,我說正事呢。”

“哎喲,你也開始說正事啦?”

“奸商,就是奸商。”

“好了好了,咱們還是辦正事吧,”蘇鏡**笑著,關掉了燈,誰知道何旋卻又叫道:“我要開著燈,讓我好好看看你有沒有被美光洗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