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門簾一樣鬆鬆垮垮垂到顴骨上的下眼皮把收銀員嚇得連退幾步,恰巧為鬼臉閃開了一條逃跑的路徑。鬼臉一秒鍾也不想在盜竊現場多做逗留,哈著腰從收銀員身旁躥出超市的大門,一邊跑嘴裏還一邊不停的念叨:“對不起,對不起……”

眼看著瘦小的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當中,收銀員恍然大悟,嚇到她的不是什麽鬼怪,而是一個偷東西的孩子。記得剛入職的時候店長曾特別提醒過她,晚上經常有一群流浪兒打超市的主意,必須多加注意,否則丟失的貨品要從工資裏扣除。沒想到今天果然遇見了。

可那個孩子一點也不像個慣犯,慣犯怎麽會在行竊之後誠惶誠恐的道歉呢?收銀員若有所思的收拾好貨架,清點了損失,又往收款機裏塞進了一包威化的錢。

死裏逃生的鬼臉並未感覺到慶幸,莫可名狀的屈辱令他不禁淚流滿麵。刀疤和斜眼早已不知跑到哪裏去了,空曠的的街道上似乎隻能聽見自己的心跳。過了幾秒鍾,鬼臉猛然停止了啜泣,因為他發現“噠噠”的節奏並非來源於他的胸腔,而是出自不遠處許文彬幽幽的腳步。鬼臉的腦中靈光一閃,想起了當初拾荒老頭撿回那個瘋女人之後他也經常像這樣在深夜裏漫無目的的四處遊**。難道,眼前這個男孩也是一個與自己同命相連的野孩子?

斜眼曾經說過:遇見野孩子可以把他拉回來當小弟,小弟多了就不用偷不用要飯了。那麽擺在麵前的會不會是一次千載難逢的機遇呢?於是,鬼臉決定跟上夜遊男孩看個究竟。

許文彬走進一棟居民樓裏,鬼臉失望的歎了口氣,這個男孩不是野孩子,他回家了。

鬼臉茫然的坐在樓下擺弄著剛剛偷來的威化,糾結著到底應該把它帶回去交給刀疤還是應該還給超市。正當他打算離開的時候,許文彬又從樓道裏鑽了出來,重新走上馬路。鬼臉心中頓時升起一團曙光,他依稀記得,有好幾次在垃圾堆裏撿了一天破爛回到窩棚,全身**的拾荒老頭摟著瘋女人暴躁的將他趕出來的情景。

許文彬旁若無人的從鬼臉身邊經過,看都沒看他一眼。鬼臉繼續在後麵尾隨,跟到了另一片居民區中,許文彬再次鑽進樓洞。鬼臉徹底迷糊了,以他的腦筋完全猜不出這個古怪孩子到底有什麽蹊蹺。可如果收不到小弟,刀疤一定還會逼他做不想做的事情。鬼臉不願意放棄這個機會,他決定再等一會,或許他還會出來。

直到天光放亮,許文彬也沒有再次出現。摸不著頭緒的鬼臉決定,以後有事沒事常到這個地方看一看,畢竟在午夜裏遊**的孩子是具備成為野孩子的潛質與可能的……

就在鬼臉跟蹤許文彬的同時,超市旁一條黑暗的胡同裏,刀疤正命令斜眼:“鬼臉怎麽這麽長時間還不出來?你過去看看!”

斜眼猶豫豫,他害怕因為偷東西被抓住,但他更加畏懼刀疤的**威,隻好鬼頭鬼腦的貼著牆根蹭到超市的門旁。超市裏很安靜,好像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過一樣。斜眼一溜煙跑回去向刀疤報告:“鬼臉沒在超市裏。”

刀疤沒好氣的踹了斜眼一腳:“這小子不會是跑了吧?他要是跑了我饒不了你!”

斜眼大氣都不敢出:“不能,不能。他跟我說過他那個破書包在你那兒呢,拿不著書包他哪也不能去!”

刀疤翻過鬼臉的包,裏沒有一件有像樣的物件。所以他對斜眼的保證並不認可:“別說我沒警告過你,鬼臉要是不回來你就廢了!咱們先走!”

第二天上午,刀疤正要以鬼臉的逃脫為罪命對斜眼兒施以家法的時候,鬼臉回來了,而且還乖乖的交給刀疤一袋威化。

刀疤很是不可思議:“這一宿你跑哪去了?”

鬼臉老老實實回答:“我碰著一個野孩子,我想收他當小弟。”

所有人聽到這句話都笑了,刀疤更是樂得前仰後合:“就你這逼樣還收小弟呢?行,你收去吧,你要是能收著小弟我就把你的破包還給你!”

麵對眾多野孩子的齊聲鄙夷,鬼臉把刀疤的話深深記在心裏。從此,他白天在垃圾堆裏翻吃的,早晚去許文彬家樓下等著他,觀察他。幾天之後,鬼臉終於確定許文彬不是野孩子,他是一朵生長在溫室的花朵,一名讓自己羨慕不矣的小學生。雖然放棄了收小弟的想法,可悄悄關注許文彬卻在不知不覺間成為鬼臉的一種習慣,並且深陷其中樂此不疲。他經常像讀逆襲小說一樣把許文彬的一舉一動代入到自己身上,幻想著可以過上正常孩子的幸福生活。

然而,作為王者的刀疤是絕對不允許團隊中有閑人混日子的。他照舊要求鬼臉必須每天向他上供,鬼臉拿不出來就慫恿他去偷。拿不出供品的鬼臉不敢回到野孩子聚集的空地,他在二十四小時超市門口徘徊,畢竟這裏是他唯一次行竊成功的地方。

超市收銀員隔著玻璃再次看見了這張讓她終身難忘的鬼臉,但她知道那真不是真正的鬼,所以不再害怕,甚至產生了想跟鬼臉說幾句話的衝動。

鬼臉馬上慌張的逃開了,可深更半夜除了二十四小時超市以外,哪裏還有能偷得到東西的地方呢?鬼臉不得不悠悠的轉了回來,繼續積攢著勇氣等待著時機。可鬼臉的偷盜技巧實在太差了,他剛一冒頭便笨拙的被收銀員發現。然而,收銀員這次卻拿起袋鍋巴朝他晃了晃。

鬼臉分不清對方是真的善意還是給他下了個圈套,顯得躊躇而忐忑。當初,斜眼就是用同樣的方法把他騙到刀疤身邊的。

收銀員的笑容看不出一絲虛假的成分,她害鬼臉聽不見,用誇張的口形一字一頓的對鬼臉說:“別害怕,你過來,這是給你的。”

鬼臉不聰明,甚至比普通人還要笨上一大截。他最終沒能抵禦鍋巴的**,推門走進超市伸手接過鍋巴,然後胡亂的把袋子揣到懷裏。

收銀員急忙阻攔:“別收起來呀!這是給你吃的,你不餓嗎?”

鬼臉沒回答,也沒敢跑。

收銀員伸手去摸摸鬼臉的臉:“你是不是沒家呀?我小時候跟你一樣,也是個野孩子。你以後要是餓了就來找姐姐,姐姐星期一到星期六都在這裏上夜班……”

聽到“野孩子”三個字,鬼臉“哇”的一聲哭了,轉身落荒而逃,跑回空地把鍋把交給了刀疤。

一袋鍋巴當然沒法滿足刀疤的胃口,他威脅鬼臉下次必須拿出一些更有價值的貢品,否則便把他的書包連同裏麵的破爛一塊燒掉。鬼臉沒辦法,在他的思維中二十四小時超市變成了保住書包的唯一希望。

隻要沒有其他客人,收銀員每次都會微笑的招呼鬼臉進屋,笑容讓鬼臉膽量倍增,抓起一件商品扭頭就跑。收銀員從不阻止,連罵都不罵一句,等鬼臉走了默默把錢放到收銀機裏。

鬼臉不知道自己的行為算不算偷,他隻覺得這位收銀員姐姐人很好。時間久了,他膽子更大了,拿完東西大搖大擺的離開,偶爾還會跟收銀員聊幾句閑天。他口齒不清的講述了拾荒老頭、瘋女人、斜眼、刀疤以及他的寶貝書包。

收銀員則對他說世界上有一個地方可以收留野孩子容身,她自己就是在經曆了一段流浪的生活之後,才去到那個地方長大的。還指著自情懷厚厚的眼鏡片說,如果不是那個地方,自己可能早就瞎掉了。那個地方雖然不夠完美,其至會被許多孩子討厭,但總歸有一塊遮風擋雨的屋頂,一口果腹的熱湯,甚至還有走進校園的機會。

鬼臉想起了幸福的許文彬,對收銀員口中那個神奇的地方很是向往。可書包還在刀疤的手裏,拿不回來他不能走,因為書包裏裝的是他全部的記憶

收銀員提議說:“你可以趁刀疤不注意悄悄把東西拿回來呀?”

鬼臉迷惑的問道:“那算不算偷?”

收銀員想了想,解釋說:“偷自己的東西不算偷。”

有了收銀員姐姐的鼓勵,鬼臉開始伺機拿回自己的書包。其實刀疤對書包沒有任何興趣,所以不會像鬼臉一樣當成寶貝嚴加看管。扣著不放僅僅因為一個團夥的老大是不能允許成員們隨意的離開的,否則人心散了,隊伍就沒法帶了。然而刀疤自己住的也不過是根更粗一點水泥管子,別說保險櫃,連抽屜都沒有一個,完全談不上防範。

在捉鬼敢死隊準備行動的那天晚上,一個野孩子向刀疤進供了兩瓶啤酒。鬼臉看在眼裏,突然激動的不得了,心縣到了嗓子眼。他知道,拾荒老頭每次喝完這個東西,都會睡得像死豬一樣沉。

果然,刀疤喝完酒罵罵咧咧唱了會歌,一頭栽倒不醒人事。鬼臉終於等來了這個夢寐以求的機會,他悄悄鑽進了刀疤的水泥管子,自己的書包被扔在一堆偷來的零食與玩具中。鬼臉一把抓起書包拔腿便跑,不小心撞倒了斜眼。

斜眼驚慌的大叫:“刀……刀疤大哥,鬼臉偷了包跑了!刀疤大哥,你快醒醒——”

刀疤閉著眼睛擦了一把冒出來的鼻涕泡夢噫著:“來……再來一瓶……”

斜眼沮喪的坐在地上喃喃自語:“鬼臉跑了,鬼臉跑了,我怎麽辦啊……”

而鬼臉的腦中一片空白,隻回**著一句話:“跑起來!跑起來!跑起來就會有幸福!”然後一口氣衝進了二十四小時超市,那個幸福開始的地方。

收銀員為鬼臉的解脫而開心,她讓鬼臉先在超市裏睡一覺,明天早晨就帶他去孤兒院。同時她也暗暗擔心那群野孩子會不會找上門來將鬼臉抓走,結果後半夜捉鬼敢死隊不請而至——也難怪收銀員會誤會,雖然我們穿著還算得體,可誰家正經小學生會在淩晨兩點多結伴上街神遊呢?

鬼臉的故事講完了,我們坐在超市門口的台階上,看著鬼臉從他的破書包裏翻出一張舊照片。照片上有一個左眼皮向下翻翻著的醜陋怪嬰,抱著嬰兒的是一位十分漂亮的阿姨。

兩個人的笑容看起來都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