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到這裏我有必要說明一下:這段故事的時間跨度很大,從上個世紀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直到一九九四年,牽扯到祖孫三代。所以,當時王老漢並不老,相反正值壯年。但我見到這位主人公時他已年逾花甲,於是隻能以老漢稱呼,並且為了敘述方便索性通篇統一。看官們隻當是個名稱代號,千萬別迷糊。交待清楚,咱們書接上文。

三個月的孩子長出四顆鋒利的虎牙,還給孩兒他媽咬傷了,即使不算奇聞也絕對不是件正常的事情。王老漢第一反應是:這是家醜,千萬不能讓外人知道。

對於這個決定,老婆沒什麽意見,然而被王春來咬破的皮膚卻血流不止。王老漢從地上抓起一把土麵子往老婆胸口胡亂一抹,強裝鎮定的說:“趕緊把衣服穿上,老娘們光個膀子像什麽話?”

細土混合上血液變成泥漿,糊住了傷口。老婆心裏委屈,轉念想想咬自己的是親生兒子又不是別人,也就把碎牙咽肚子裏了。然而,當王春來再次因為肚子餓而哭鬧不止的時候,這位當媽的卻落下了嚴重的心裏陰影,死活不敢奶了。

王老漢沒辦法,從牙縫裏擠出點可憐的細糧摻上把棒子麵熬成糊,勉強喂給兒子吃。王春來倒也不挑食,照樣吧嗒吧嗒吃得津津有味。可沒幾天兩口子便承受不起了——雖然農民口糧供應標準也不少,但跟城裏一比都是有水份的。脫了殼去了皮再篩出沙子剩不下幾斤幹貨,有時不得不摻上點地瓜土豆。食物越來越緊缺,大人們有上頓沒下頓勒緊褲帶過日子,上哪找那麽多細糧喂孩子去?最後實在抗不住了,王老漢隻得硬著頭皮跟媳婦商量:“要不你還是繼續奶吧,加著點小心唄。”

老婆愁眉不展,沮喪的回答:“我到是想奶,哪還有奶啊?”原本營養不良奶水就不足,又撂了幾天直接油盡燈枯了。

一粒糧食難倒英雄漢,王老漢不禁遷怒:“敗家老娘兒生個孩子都奶不活,要你幹啥玩意使的?”

老婆不敢還嘴,唯唯諾諾的哭。八成是股急火攻了心,當天晚上便發起高燒。赤腳醫生給了兩個藥片,灌下去非旦不見好反到昏迷不醒。又挺了三天,周身長出大膿包,套掛大車送到城裏醫院一驗血,醫生沉著臉對著檢查報告直嘬牙花子:“敗血症,送來晚了。回去準備後事吧。”

王老漢當時傻了眼:“大夫你再給好好看看……孩兒他娘身板一直都硬實,血咋還能壞了呢?”

醫生推測道:“最近有外傷沒處理好感染了吧?”

王老漢這才想起自己抹在媳婦胸口上的那把土麵子,追悔莫及,欲哭無淚。

草草發送了老婆,村民口中不知從何處流傳出了有關老王家的風言風語。有說王老漢老婆全身起胞,更定是傳染病;有說王老漢衝撞了大仙,遭報應才死老婆的;也有說王春來這孩子不是個善茬,命太硬,給他媽克死的。總而言之,中心思想大同小義:最好離他們老王家人遠點,否則指定遭殃。結果弄得不管是誰見了王老漢父子都客客氣氣敬而遠之,不得罪也不親近。本來當時還在壯年的王老漢有心找個寡婦之類的女人給兒子當後媽,可守著那些傳言誰敢嫁呀?一來二去,他幹脆放下了這個念想,獨自含辛茹苦的撫養王春來。

然而,就在王春來不滿三歲那年,這孩子身上發生了一件聳人聽聞的奇事。

剛過完年不久,同村死了一位老太太,與王老漢同姓。由於條件有限,喪事辦得很潦草,簡單用幾塊木頭板子拚成一口四麵漏風的棺材,抬到村頭野地裏隨便一埋再堆個墳包就算拉到。王老漢雖然沒有直接接到邀請,但總覺得一個堡子住了這老些年,臨了不露個麵不是那回事。於是,也抱著王春來跟著隊伍去送殯。

葬禮上一切正常,沒有出現任何意外。王老漢到家之後把孩子往炕上一扔便扛著鋤頭下地幹活去了,直到中午回來喂飯也沒看出什麽異常。萬沒想到等到晚上下工,王春來居然不見了。

兩歲多的孩子會走路,可乍吧乍吧走不遠。找遍房前屋後,依然不見王春來的影子。王老漢心下一沉,難道有人趁自己不在家把孩子偷偷抱走了?於是,急三火四的去找隊長。隊長一聽孩子丟了還了得,馬上跑到支部廣播站打開了喇叭桶子:“社員同誌們,社員同誌們都注意了啊。我說個事,王老漢兒子王春來丟了。咱們隊上今天沒來外人,一個小嘎豆子自己跑不遠,指不定在堡子裏哪疙瘩晃**呢。各家各戶的老娘們兒老爺們兒把你們手裏的事都停一停,趕緊到屋裏屋外尋麽尋麽。特別是什麽地窨子、柴火垛、菜窖、茅坑這些不起眼的犄角旮旯全都給我仔仔細細的找一遍!還有,趙老三趙老四,你們哥兒倆去井沿邊轉悠轉悠,狗蛋子和大牛,你倆點上火把去北邊小河溝裏看看;誰要是看見王春來了馬上給人王老漢抱回去,沒娘的孩子養那麽大容易嗎?沙楞地吧,都痛快點!動一動,這是大事,別老舍不得炕頭那點熱烀氣!”廣播完,又替王老漢寬心,“沒事,我發動大家夥一塊幫你找了,肯定丟不了。走,我陪你在堡子裏挨家問問!”

王老漢起初著急歸著急,但沒太害怕。聽隊長把茅坑、水井、小河溝這些危險地帶挨個一叨咕,登時腿有點軟。跌跌撞撞跟在隊長屁股後邊走了一大圈,幾乎把全隊七八十戶三百來人問了個遍,愣是沒一個見到王春來的。

天已經徹底黑了,王老漢一屁股坐在支部門口,抽自己兩嘴巴的心都有。隊長似乎也沒料到這麽多人連一點消息也打聽不出來,尷尬的想安慰王老漢兩句:“老王,咱是個大老粗,嘮不出文化人的嗑。我就覺著吧……”

話沒說完,兩個人影屁滾尿流的朝支部門口跑了過來。他們腳下拌蒜舌頭打結,離老遠便慌張的尖叫:“隊隊隊隊隊隊隊隊……隊長……不得了,不得了……”正是被派到北頭小河溝的狗蛋和大牛。隻見這哥倆滿身灰塵暴土臉上青一塊紫一塊,一看路上就沒少翻跟頭打把式。

隊長臉一沉:“瞅你倆這副熊色,幹啥玩意這是?”

狗蛋強行咽了口吐沫,哭哭咧咧:“嚇……嚇死我了……”

大牛比他強點有限,卻同樣呼哧帶喘說不出句整話:“哎呀媽呀,我們在村裏追了你們一圈。可算找著你了……哎呀呀媽呀,老王太太那墳……哎呀媽呀,隊長你快看看去吧……哎呀媽呀,王老漢他兒子……”

隊長鼻子沒氣歪,狠狠踹了他一腳:“慫蛋玩意,天一腳地一腳你耍猴呢?”

王老漢聽大牛提到他兒子,差點蹦起來:“你看見咱家春來了?在哪呢?”

大牛一趔趄,情緒反而緩解許多。他使勁點點頭:“看見了,在老王太太墳頭上撅著呢!”

王老漢顧不得分析大牛為什麽要用“撅”這個動詞,抬腿就往北跑。隊長一手拽著大牛一手拖起狗蛋跟在王老漢身後,邊跑還邊問:“你倆到底看著啥了?”

狗蛋哆哆嗦嗦:“我……我看到……”他一指王老漢,“他兒子把王老太太的墳頭扒開了,還……還……”

大牛鼓起勇氣補充道:“抱著王老太太胳膊啃呢!”

“我操!”隊長腳下絆上塊石頭,差點卡個大跟頭。不知道他心裏怎麽想的,反正閉嘴不開腔了。

他們的對話被跑在最前麵的王老漢聽了個一清二楚,不由得加緊腳步蹽得像一陣風。眼看王老太太的墳塋地在夜幕中漸漸露出輪廓,王老漢卻突然停住了。

隊長促不及防,差點撞到他身上:“咋地了老王?看見孩子啦。”

王老漢直勾勾盯著幾十米外的土包,沒回應。隊長眯起眼睛也往那個方向望去,頓時激起一層白毛汗——墳包已經被刨開了,借著朦朧的月光依稀可以看見,七零八落的土堆中似乎有個東西在一拱一拱的扭動,耳邊還隱隱響起了人在吧唧嘴的動靜。

這場麵實在太慎人了。隊長推了推王老漢,倆人僅僅對了個眼,沒有任何語言上的交流。還沒等隊長想好接下來該上前瞧個究竟還是該回村多找點人來,王老漢已經毅然決然甩開大步奔著墳頭過去了。

隊長一咬牙:“東風吹,戰鼓擂,勞動人民怕過誰。四舊都他媽破了,一個新墳算個雞()巴!”想到這,朝旁邊一伸手,“火把哪去了?給我!”

大牛的表情比吃蒼蠅還難看:“啊……早……早跑丟了……”

隊長又不瞎,打從在支部門口遇著這倆小子就沒見他們手裏有火把,明知故問隻為給自己壯壯膽。他握緊拳頭大喝一聲:“老王,等等我!”

話因未落,夜空中忽然響起一聲清脆的奶音:“爹,你快來啊,肉比野菜好吃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