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有心去關注流行歌曲,貌似我的情緒與生活狀態已經恢複了平靜。但有一件事,仍然是我揮之不去的芥蒂——那就是我該如何麵對我媽。
我媽不隻一次到家裏找過我,也去學校門口等過我放學。我一開始出於怨恨不想見她。久而久之恨意消失,卻漸漸演變成因為害怕她生我犯倔的氣而故意逃避。這種感覺很不好受,特別是到了休息日該去我姥家的時候,心中不免空落落的愈發孤獨。
禮拜天下午,我無聊的坐在陽台上,暗暗盼著我媽的身影再次出現,同時也矛盾的做好了看見她的自行車馬上躲起來的準備。
發呆的工夫,一陣清脆的鈴聲夾雜著鼓點般“嗒、嗒”的節奏由遠而近。一個蒼老的嗓音不斷呼喊著“喔——喔——籲”的口令,吸引了我的目光。低頭望去,有位打扮得跟本山大叔差不多,腰杆挺得筆直的老漢趕著輛大車停在我家樓下。車上裝滿了紅通通的大蘿卜,而拉車的居然是一匹棕黃色的馬。
架著牲口來城裏賣菜的菜農以前很常見,不過隨著交通管理越來越規範,畜力基本被擋在了市區之外,偶然出現在居民區到是勾起我一股懷舊的新鮮感。
幾個曬太陽的老太太圍上了上去,羅圈腿老太太率先問道:“車老板子,你這蘿卜是賣的還是給誰家送的?”
老漢從車上跳下來,右手立起鞭杆熟練的將鞭稍收到掌心,鞭尖上的紅纓子隨風飄擺:“賣的。”
白癲瘋老太太抻長脖子在車裏扒拉兩下:“怎麽賣的呀?”
老漢解下係在轅軛上的韁繩,抖了抖,綁在旁邊一棵小樹上:“一毛錢一斤。”
羅鍋老太太捧起一個蘿卜,托在手上掂了掂:“市場都賣兩毛七,你咋這麽便宜呢?是不是糠心兒了?”
大黃馬跺跺蹄子,屁股上掛的糞兜子稀裏嘩啦的響了起來,散發出一股臭氣。老漢把鞭子戳在地上,彎腰撿起兩塊磚頭卡住膠皮輪子:“都是自家大地裏種的,頭午剛刨出來。”
富態老太太小心翼翼的用拇指和食指掐下一截蘿卜纓,捏在手裏把玩:“你咋不上市場去賣呢?這地方哪有人買蘿卜啊?”
老漢從蘿卜堆裏翻出一杆秤:“人家都是有地號的,不讓我在市場裏隨便擺。”
羅鍋老太太想把手裏的蘿卜扔回去,似乎又戀戀不舍:“這地方也不讓賣啊,一會街道就該來攆你了……”
老漢沒表態,抱著秤杆子座在大車梆子上不吱聲了。
老太太們圍著大車七嘴八舌了半天才散開,誰也沒買,隻留下老漢頗顯寂寥的身影。
據說馬從生下來便永遠都保持站立的姿態,無論吃喝拉撒睡。一旦倒下,則意味著生命走到了盡頭。我不知道這個悲壯的說法有多少可信度,但我十分喜歡這種健美的動物。小時候去農村舅老爺家玩,臨走啥也不要就想要匹大馬當寵物。於是,我專注的盯著那匹馬。
敲門聲再次響起:“大光,大光,你在家沒?給媽開門。”
我條件反應般縮回腦袋,貓在**。我媽敲了大約四五分鍾,然後照例轉移到陽台底下喊了十幾遍我的名字。我鬼鬼祟祟探出半個腦袋,目送她騎車出了小區,百感交集。樓下的大黃馬突然不太高興的哼出一連串呼嚕,嚇了我一大跳。
老漢從懷中掏出支煙袋鍋,抬腳在鞋底磕了磕,慈祥的責備大黃馬:“咋了,走這點道兒你就不樂意,嫌累啦?孩兒呀,知足吧。不管咋樣,咱爺倆不還能饒大街溜達溜達嗎?”
大黃馬好像聽得懂人語,晃晃腦袋,套著籠頭的嘴裏低低嗚咽著,粗糙的頻率撩撥著聽者心中最傷感的那根絲弦。我覺得它在哭,可馬會哭嗎?我搞不清楚。迷惑間,我鬼使神差的穿上鞋子跑下樓——也許是我太孤單太無聊了,所以才想近距離觀察觀察這匹馬。
氤氳的霧氣從老漢口中一團團噴出,他依舊沒有等到來買蘿卜的顧客。所以很有閑心的笑嗬嗬提醒了盯著大黃馬出神的我一句:“小子,離遠點。這畜生倔,別一會尥蹶子踢著你**,以後就娶不成媳婦打不了種兒了。”
我退後一步,不是因為怕害大黃馬,而是擔心老漢不願意讓我圍著他的牲口轉悠。不過老漢並沒趕我走,而是繼續逗悶子問我:“以前沒見過吧?”
我搖搖頭:“誰沒見過馬呀?”
老漢哈哈大笑:“你們這些城裏長大的小子見過也不一定認識!這可不是馬……”
我覺得他在故意調理我:“這就是馬!我姨姥家有兩匹呢。”
老漢繼續笑:“馬有這麽長的耳朵嗎?”
我愣住了,大黃馬的耳朵的確不短,像兔子似的高高支楞著,於是馬上反應過來:“這……是條騾子吧?”
老漢有點小意外,點點頭感歎道:“可惜是頭不中用的馬騾,要是頭驢騾就好嘍!‘
騾子是馬跟驢生出來的崽子,這個我懂。可往下還能細分成馬騾驢騾卻大大超出了我的知識範疇,我眨著眼睛好奇的問:“啥是馬騾啊?”
老漢耐心的解釋:“公馬和母驢生的叫驢螺,脾氣強,幹活不偷懶,你不叫停它能把自己個兒累死;公驢和母馬生的叫馬騾,這東西心眼多,可會偷奸耍滑了,套車拉磨必須有人在邊上看著,不然才不給你玩兒活呢。”
我聽得雲山霧罩的:“啊?那你為啥還要它,整個驢騾多好啊。”
老漢深深吸了口煙:“是騾子是馬,它都是我不爭氣的兒子啊。”
通過他的話可以想像,老漢十有八九是個孤老頭子沒親人,家裏能喘氣的就這麽個活物,所以才管騾子叫兒子。可那頭馬騾聽到老漢的歎息,似乎很不滿意的打了個響鼻。老漢尷尬的笑笑,換了一個話題:“那才在樓下喊人那女的,是你媽吧?”
我一下被他噎住了,沒回答。
老漢明明看出我的不快,偏偏拿出一副長輩的口氣勸我:“小子,跟你媽生氣了吧?那是你媽,天底下的爹娘沒有記兒女仇的,等你長大就明白了……”
我頂不喜歡聽這樣的大道理,特別是一個陌生的大老趕也想沒頭沒腦的教訓我,你是當你是誰呀?不等他說完一溜煙跑開了。
星期一晚上放學回家,樓下以昨天圍著蘿卜車的幾個老太太為中心聚了一幫人,正熱火朝天的議論著什麽,一看就是出事了。我若無其事的豎起耳朵捕捉風聲,原來是下午兩來點鍾,老漢趕著大車又來賣蘿卜。然而他那匹騾子不知什麽原因突然受了驚,把一個女的給撞傷了。偏巧,傷者是富態老太太的遠房外甥女,於是乎一眾閑得蛋疼的家夥你一言我一語向富態老太太打聽事發經過。
富態老太太估計從沒受過如此高度的關注,一激動,毫無保留的向眾人講出了這場意外背後的悲慘又令人發指的隱情……
賣蘿卜的老漢性王,祖宗八代都是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五九年開春,王老漢的老婆生了個男孩,取名王春來。本來挺高興的喜事,卻被老婆莫名奇妙一句話蒙上了陰影:“他爹呀,我夢見我從狼窩裏抱出隻狼崽子,哭著鬧著管我要人肉吃。你說,是不是有啥講究哇?”
抱著兒子的王老漢老大不樂意,訓斥道:“瞎白話啥?咋那不知道好賴呢,出去不許跟人胡咧咧去啊!”
日子一天天過去,還真應驗了老婆的夢,王春來越來越像頭狼崽子。別人家孩子都知道飽,可他喂多少吃多少。有時候眼瞅著小肚皮已經撐得吹彈可破,卻依然拚命的往嗓子眼裏灌食。連王老漢自己也不禁納悶,難道兒子上輩子是個餓死鬼投胎?
時逢三年困難時期,地裏歉收,大隊長偏偏將產量報得老高,最後不但公糧任務無法完成,大家夥也得一塊陪著忍饑挨餓。營養跟不上,哺乳期的婦女自然下不出奶來,可王春來不管那套,不給吃的便大哭大鬧。母親沒辦法,隻好用幹癟的**堵住王春來的嘴。
就在王春來出生三個月後的一天,他如同往常一樣趴在母親已經擠不出幾滴乳汁的胸脯上貪婪的吮吸著。突然,王母一聲慘叫,一把給孩子推開。
王老漢嚇了一跳:“吱嘍八火兒地幹啥玩意呢?”邊說邊看到被摔在炕上的王春來,沒好氣的埋怨道,“抱個孩子都抱不穩當你還能幹點啥?
老婆滿臉驚恐,指著王春來說:“他……他咬我……”
王老漢根本不信:“他才多大啊?有牙嗎?拿啥咬你啊?”可看到老婆掀開衣服,亮給他乳()暈周圍的幾個血窟窿之後,也傻了眼。他連忙扒開王春來的小嘴,頓時倒吸一口冷氣——四顆尖尖的小虎牙硬朗的支出牙床,王春來小小的舌頭正意猶未盡的舔著牙根上粘著的血絲呢。
看到眼前的一幕,王老漢這條頂天立地的大老爺們也忍不住開始懷疑:難道自己真的生了一頭狼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