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警察口中尿褲子的孩子指的不是別人,正是我。
然而,我相信他不過是情急之下沒找到更合適的形容詞才脫口而出的。因為,是人就能看出來,哪怕換成一個體重二百多斤腆著將軍肚又喝了八瓶老雪花腎還有點虛的大老爺們,一泡尿都夠嗆能尿出這麽多水來。
我腳下殷濕了一大片,地麵含水量早已飽和,汪成一灘反射著鏡麵光澤的水窪。校服褲子的天藍本色變得深邃隱晦。不光是下半身如此,我的上衣下擺和袖口也開始滴滴答答的落下串串水珠,片刻又連成了一條細線。一絲涼嗖嗖的感覺從額頭傳來滑過鬢角鼻窪,仿佛劇烈運動過後淌出的汗水,隻不過這汗是冰冷的。
饒是見多識廣的民警也搞不清楚我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狀況,難不成活蹦亂跳的一個孩子,光天化日之下居然被太陽給曬化了?正在大家麵麵相覷之際,一直沒開口的小明忽然伸手指著大刀鬼魅似的捏著喉嚨擠出幾個字:“你不光搶過錢,你還殺過人呢……”
話音未落,大刀先是一怔,緊接著篩糠般打起哆嗦,身子一軟癱坐在地。我甚至可以清楚的聽見他上牙碰下牙的嗒嗒聲。
大刀爸第一個回過神,一把托在大刀腋下:“兒子兒子!你咋地了?”
大刀沒回答,驚恐的扭著屁股直向後褪,嘴裏“我……我……我……”的“我”個不停卻“我”不出什麽有效的內容。
不知踩了哪根筋,老警察猛然間暴跳如雷,指著我鼻子大聲警告:“胡說八道什麽呢你!”
小警察也拽著我胳膊連連安撫:“小同學,你這麽胡攪蠻纏沒法處理問題。”
小明指著大刀滿臉認真:“叔叔,不信你好好問問,就是他把我推河裏淹死的。”轉頭又一指老警察,“這位警察叔叔也知道,”最後指向大刀爸,“你問他也行。”
小警察被小明說的莫名奇妙,狐疑的看了眼老警察。老警察的臉色比陰天還難看,大手一揮極其不耐煩的發起牢騷:“行了,小破孩打個架整這麽費勁。不是沒有大事嗎?沒事趕緊走吧!我這還一大堆破亂事呢,跟你們在這瞎費功夫。”不等別人接話便煩躁的出去了。
小警察更奇怪了,不知接下來該如何處理。
更蹊蹺的是大刀爸居然一改方才的盛氣淩人,抱起大刀留下一句:“拉倒吧,我們不用你家賠了。”說完也逃命似的跑出了派出所。
見事兒主子走了,陸老師一刻不願多留,撅著嘴領著肖寧回學校了。麻主任歎口氣,潦草的對我和我媽說:“換套衣服上課去吧,怎麽處理等教導處通知。”然後也走出門口。
從派出所裏來,我媽在我麵前蹲下身,關切的問:“大光,你剛才咋地了?哪來這一身水呀?”
我心裏憋屈,不想說話,甚至對剛剛發生在我身上的異像一點想搞清楚的好奇心都沒有。我媽連著問了幾次,見我依然一副三腳懟不出一個屁的倔強嘴臉,也泄了氣,扯向另一個話題:“你爸是不是又去外地幹活了?你們也真是的,告我一聲能怎麽地?行了,晚上我上你家去陪你住。”
我板著臉,低聲拒絕:“不用你去!”
我媽十分詫異,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啥?”
我抬起頭,充滿敵意的與她對視:“不用你去,我自己挺好。”
我媽的臉當時就掛不住了:“你這孩子怎麽回事啊?有毛病啊?能不能讓大人省點心?你看看你今天闖多大的禍?身邊沒個大人能行啊?”
我的腦子裏全是剛才在派出所裏她低聲下氣的模樣,窩囊得心尖直痛,於是攥緊雙拳頂撞道:“你在我身邊能怎麽地啊?明明是他們搶我錢還打我,我用得著你替我賠禮道歉嗎?”說完,給我媽扔在原地頭也不回的跑遠了。
那天,我並沒有去學校上課,而是穿著精濕的衣服漫無目的四處遊**到天黑,腹中饑腸轆轆才回家。我媽正焦急的在樓洞口踱著步子,也不知她等了多久。我假裝沒看見,低著頭往裏走。我媽一把拉住我:“大光,你耍什麽驢?”我狠狠甩脫,再次被我媽拽住,“你懂點事行不行啊?你惹這麽大事還不讓當媽的說兩句啊?”
我冷冷的看著她:“你有能耐說欺負我的人去啊,憑啥說我呀?你走!我不用你管我!”
我媽呆若木雞,任由我獨自上了樓梯。
冰箱裏除了一罐腐乳以外空空如也。我屏住呼吸灌了一肚子涼水,無精打彩的趴到**,連燈都懶得開。小明跟我並排躺著,無所謂的說:“沒事,還有我呢。”
第二天早晨,我隻覺得渾身上下忽冷忽熱沒有一絲力氣,索性躺在**起不來。迷迷糊糊間聽到幾次敲門聲,因為難受的厲害,貓在被子裏沒搭理。一直趴到下午,我實在太餓了,強撐著下樓買點吃的。小賣店的呂表姐問我:“你怎麽沒上學呢?你媽找過你好幾次敲門都沒人答應。”
我哪裏有心思向她多做解釋,付了錢鑽回樓道。
胡亂吃了幾口東西,渾渾噩噩混到了放學時間,敲門聲再次響起。我以為是媽又來找我了,剛想縮頭悶聲,門外卻傳來了“老陳頭”、“老陳頭”的呼叫。我聽出是李葉和許文彬來了,便把他們迎進了屋。
從他倆口中得知,我和大刀的事情已經被經被麻主任當成反麵教材在間操的時候公之於眾了。其實以大刀的臭名昭著但凡有點智商的學生就能對細節猜出個八九不離十,隻有這幫老師和校領導們一本正經的強調同學之間應該團結友愛,有了矛盾也要通過老師解決——也不知道他們是裝傻還是真傻。
然而李葉和許文彬特意來到我家,真正的目的卻是要向我轉述一個他們下午剛剛得到的小道消息——大刀因為殺人被警察帶抓了。不久前,他在公園裏攔住一個外校的學生搶錢未果,一氣之下將那個學生推進了河裏。
當年這類事情屢見不鮮,低年級時我們仨去怡靜園殺羊毛砬子還碰到一模一樣的遭遇。隻不過那個受害者挺過來了,而被大刀推進河裏的孩子卻不幸淹死了。
本來調查這件案子的警察懷疑過大刀一夥人,可派出所裏曾經對我和我媽頤指氣使的老警察跟大刀爸之間有著非常密切的關係,硬是幫大刀找到了不在場偽證,才讓他逃過一劫。
可不知為什麽,昨天在派出所裏看到突然濕透的我,大刀的神精便開始不正常。回到家裏又是對著空****的空氣磕頭認罪,又是害怕得坐立不安,趁著大刀爸沒留神獨自跑到派出所投案去了。
再後來,聽說大刀被關進了少管所,跟他玩得挺好的幾個人也都多多少少受到了牽連。老警察也頂上了徇私舞弊的罪名得到了法律的製裁。當然,這些都是後話,李葉和許文彬當時並不知道。不過聽到這個消息,我頓時長舒了胸中一口惡氣,心裏的大石頭也總算落了地——最起碼不用擔心被大刀報複了。
李葉還大義凜然的補充道:“老陳頭兒,以後咱們仨不管誰再攤上這樣的事,必須一起抱團跟他們幹。誰敢欺負咱咱就找他拚了!隻要你比他們狠,他們就怕你!”
看著他信誓旦旦的樣子,我有些迷茫。昨天的我已然對大刀動了殺機,出手都是奔著要他命去的,肯定比他狠得多,可後來發生的經曆恰恰印證了以暴製暴真的不像想的那麽簡單。難道我還要比壞人背後的壞人表現得更加狠毒嗎?難道隻有最壞的人才有資格保護自己嗎?退一萬步講,即使發了狠,就可以因為我是被欺負的一方而不被追責嗎?
五年級的我當然想不通這樣深奧的問題。許多年後,三十多歲的我在看到一則關於兒子由於捅死了羞辱他母親的凶徒可能麵臨重刑的報道時,心中的疑惑與十二歲的我並沒有本質上的區別。
送走了李葉和許文彬沒多大工夫,我媽再次敲響了門。我躲在房間裏不願意開,也不太敢麵對她。終於,她的腳步聲消失在了走廊中,旋即樓下傳來了“大光大光”呼喚。
我索性關了燈,把自己隱藏在黑暗中。我媽看見窗子裏的燈熄了,知道我的沒出意外,放棄了,離開了。
與大刀的恩怨暫且告以斷落。雖然覺得自己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不過該上學還得上學。早自習課上陸老師拉著長臉檢查我的作業。我昨天壓根沒來,當然不知道她都布置了些什麽。可陸老師明知故問:“為啥沒寫?”
我低頭不語。
她揪住我不放:“前天的作業呢?”
我翻翻書包,卻沒找到作業本。
陸老師冷笑:“找著沒有呀?作業本放哪了?”
我垂頭喪氣:“忘帶了。”
陸老師皺著鼻子揶揄道:“你昨天都忘了來上學吧?”
全班同學哄堂大笑。笑聲中,我感覺半邊身子一陣陣的發涼,似乎被一團冷風吹進了脖領子裏。順著來風的方向望過去,我不禁打了一個寒顫。肖寧正目光陰損的盯著我。我的心裏一翻個兒:大刀雖然身陷囹圄,但這位女班長我算得罪到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