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突然回憶起去年剛入冬時發生的一件事情,一件非常小的事情。

那天正趕上輪到我做值日,我揚了二正提著桶去打水。走到水房門口,剛巧看見大刀的背影。他的左手不太老實的搭在一個女生的肩膀上,一隻耳朵裏塞著隨身聽的耳機,低著腦袋,頭幾乎靠到女生的頭發稍,右手鹹貼貼的指著女生手裏舉著的磁帶歌篇問:“這個字念啥呀?”

女生小聲回答一句,我看不著她的臉,隻覺得嗓音有些熟悉。大刀似乎感覺到身後來人了,下意識扭頭瞅了我一眼。我挺怕他,不敢對視,迅速將目光閃避開,鑽進水房裏去了。

接水的工夫,外麵響起了一串腳步和陣陣嘀咕,等我從水房裏出來,大刀和他摟著的女孩已經不見了影蹤,一個平時總和大刀混在一起的小子冷不丁拽住了我,用威脅的口吻說:“就當啥也沒看著,別瞎雞巴往外白話,聽著沒?”

我被他唬蒙圈了,愣在原地沒回應。他又囂張的拍拍我臉頰以示恐嚇,哼哼唧唧的走了。直到回家我也沒咂麽出滋味——這小子到底啥意思啊?

隔天,我照常上學,並沒有任何人來找我麻煩。下午體活課,女班長肖寧卻趁人不注意給我拉到操場角落,刻意端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子問我:“你昨天都看著啥了?”

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昨天?怎地了?”

肖寧的眼珠子賊溜溜的朝四下裏掃了掃,才接著質疑道:“裝什麽傻?”質疑過後繼續咄咄逼人的提醒,“昨天放學以後,水房門口!”底氣卻莫名弱了許多。

我終於恍然大悟:“大刀摟那個女生原來是你呀……”

肖寧渾身一哆嗦,馬上急了,咬牙切齒的阻止我後麵的話:“閉嘴!”繼而生硬的學著小混混的腔調警告我,“別說我沒提醒你啊,把你嘴給我管嚴了,別出去啥都說。”

這個節骨眼上,才徹底看出我的情商確實超級低了。我以為同在一個班級,即使算不上好朋友,也是照外人更親近的同學,開開玩笑沒什麽大不了的,於是嬉皮笑臉的胡謅了一句:“哎我去,你和大刀……搞聯係啦?”然後裝腔作勢的從喉嚨中發出一連串誇張的幹咳。

很顯然,在肖寧的心目中我並沒資格跟她胡扯,而且我嚴重的侵犯了她的禁忌。她狠狠拉長了麵孔,充滿敵意的說:“你給我閉嘴,信不信我找人打你?”

我尷尬的停止了咳嗽,盯著她漲得通紅的臉蛋不知所措。

八成是該說的話都說完了,肖寧冷冰冰的扔下一句:“你等著吧!”然後一扭頭走了。

當時,我因為這件事惴惴不安了許久,生怕肖寧會勾搭大刀一夥人找我麻煩。不過不知出於何種考慮,她並沒有這麽做。慢慢的,我把這個不太愉快的小插曲拋諸腦後了。我也再沒有看到過肖寧與大刀同一時間出現在同一地點。倒是撞到過大刀跟其他好幾個女生勾肩搭背膩膩歪歪。

而肖寧,則繼續除充當著陸老師最貼心的學生,行使著班長的職權,甚至帶起三道杠隔三差五跑到少先隊大隊部協助輔導員老師開展一些全校範圍的工作,絕對高調。

直到親眼看見肖寧混在一群人中間的時候,我仍不敢相信,找我茬的壞人當裏居然會有她一份。我甚至軟弱到希望肖寧能看在同班同學的麵子上,替我說句好話,讓大刀放我一馬。

然而,她並沒有如我所願,她的目光刻意的閃避著我。

大刀繼續不幹不淨的吐著垃圾話,右手不時高高揚起,作勢打我的樣子。我下意識退縮,卻被拽住了脖領子。

大刀看我窩窩囊囊,戲謔道:“嘿嘿,你怕啥呀?我又沒打你。想跑啊?你家住哪我都找得著,信不信我天天堵你去!痛快地,錢帶來沒?”

我沒回答,昨天晚上往書包裏揣錢被小明阻止了,想給也拿不出來。不知所措之際,小明竟然從我背上摘下書包,穩穩當當拉開拉鏈將手伸了進去。

大刀見狀露出一絲得意的壞笑,抓著我的手明顯鬆了下來。他身後那群人也開始陰陽怪氣的起哄:“搶錢嘍!搶小孩兒錢嘍!”

大刀扭過頭假正經的製止:“瞎說啥?瞎說啥?這是我弟弟,知道不?”

就在他分神的一瞬間,小明猛地抽出了齊曉亮送我的那根板凳條狠狠地掄了起來。板凳條上的釘子破著風朝大刀臉上砸去。我的大腦一片空白,而大刀不愧是常年鬥毆的痞子,冒出一句:“哎我操!”條件反射般的向後一縮頭。釘子擦著他眼角劃過,同時蹬出一腳踹在我大腿上。

我站立不穩,連退兩步,小明疾聲提醒:“快跑哇!”

此情此景還用得著他告訴嗎?我的雙腳已然悠了起來。

大刀當然不會善罷甘休,否則肯定要在混混界淪為笑柄,威信掃地。他怪叫著:“小逼崽子,給我站住!”

我又不是傻子,怎麽可能聽他的話,不管不顧地衝出了胡同。雖然不是大馬路,可正值上班高峰,來來往往的自行車不少。我慌不擇路,結結實實撞到一輛中年阿姨騎的二六斜梁上。伴隨著阿姨“媽呀媽呀”的驚呼,我摔了一個七葷八素,嘴唇磕在車把上頓時覺得找不著北了。

我想站起身,卻和自行車纏到了一起,借著我掙紮的功夫,大刀追了上來,照我後背就是一頓猛踩。我索性抱著後腦勺蜷縮在地上任他擺布。身體早已感覺不到任何疼痛,可我的心裏卻暗暗燃起了一團火焰:“今天隻要他打不死我,我就一定殺了他!殺了他!”

騎車的阿姨呲牙咧嘴爬了起來,來不及抱怨便看見大刀不要錢似的踢我。也許是她生**管閑事,也許是不忍一個孩子挨這麽狠的揍,於是挺身擋在大刀身前:“行了,別打了!你是哪個學校的?這麽小歲數這麽狠,打死人不用償命啊?”

大刀眼珠子都紅了,驢行霸道的給阿姨撞個趔趄:“起開!”反手又重重的推了一把。

阿姨猝不及防再次倒地,一位不知是否和阿姨認識的叔叔衝上前,憤怒的勒住了大刀的脖子將他攬在懷中:“兔崽子這麽混!你是學生嗎?”

大刀再生猛終究是個孩子,力氣比不過成年人。他手刨腳蹬了一陣終於放棄抵抗,嘴上操天操地的分不出是在罵摁住他的叔叔,企圖拉架的阿姨還是躺在地上的我。

四周已經陸陸續續圍上了不少看熱鬧的人,可誰也沒想到,事態並沒有隨著大刀被控製而停息。已經失去理智的我一骨碌爬起來,隨手抓住個東西便向大刀捅去。說是遲那是快,大刀捂著肋叉子慘叫一聲頓時癱軟。

夾著大刀的叔叔也愣了,圍觀眾人更是驚叫連連。因為此刻,大刀的肋下正紮著一根自行車輻條……

在派出所接受處理的時候,我的思維虛空如也,別人問什麽便木訥的回答什麽。包括肖寧和大刀之間的曖昧關係不假思索的和盤托出。恍惚中,我隻記得陸老師冷漠的板著麵孔不承認我是她教出來的學生;馬主麻上躥下跳的質問我為什麽要用暴力手段處理同學之間的矛盾;接到消息趕來的我媽很久數落我為什麽不讓大人省心;大刀他爸指著我鼻子威脅不賠錢就弄死我這個小逼崽子;還有痛哭流涕的肖寧,委屈的解釋著這一切跟她沒有任何關係。

萬幸,大刀的傷勢並無大礙。自行車輻條僅僅貫穿了他肋下的一塊軟組織。然而龍生龍鳳生鳳老鼠兒子會打洞,大刀他爸也絕非善類,一會三萬一會五萬的管我媽訛錢。

旁邊一個老警察說不出安的什麽心,陰陽怪氣的扇陰風點鬼火:“我告訴你啊,別以為小孩打架沒啥,造成傷害一樣得負刑事責任。今天這事你們現在能協商賠償趕緊協商,商量不了我們得立案,這小孩不能走了!”

別看我媽平時在家瞪個眼珠子挺橫,可畢竟是個女人。麵對大刀爸的不依不饒和老警察的旁敲側擊完全失了主心骨。有心花錢了事,對方張口閉口幾萬幾萬的怎麽可能掏得出來?

談到錢,陸老師和麻主任都不吱聲了,一起冷眼旁觀。我媽繼續試圖用賠禮道歉的方法博取對方原諒,說什麽小孩在一起哪有沒摩擦的?握個手以後還是好朋友,這次的醫藥費我們出之類的軟話。看著我媽低三下四的求情,一股恥辱感直衝腦仁。我忍不住大吼道:“媽,他們搶我錢還打我,咱憑啥賠他錢!你別管我,讓警察槍斃我吧!”

我媽見我如此冥頑不靈,喊了一嗓子:“閉嘴!”又回手打了我一把掌,不重,但很疼。

我拚了命咬緊牙關不讓眼淚掉下來,至少不能在大刀父子麵前哭。透過模糊的視線,我看見大刀哂笑著衝我擺出個口型:“你那麽猛誰敢搶你錢呐……”

就是這個表情,使怒火再次焚燒了我的理智。我用牙咬死這個人渣的心都有,發瘋似的衝大刀撲去:“操你媽,你敢說你沒搶錢?

上次砸二頭家玻璃時審過的我那個小警察一把拽住了我,八成也是實在看不過眼,插了一句:“你好好說話,別動手。要是真搶錢那事咱們肯定立案!”

沒想到老警察馬上厲聲反駁道:“搶錢?屁大點小破孩搶什麽錢?能搶多少錢?夠立案的嗎?就是打架傷人!”

小警察無奈嘟囔了一句,不再接茬。剛想再說點什麽穩定一下我的情緒,話到嘴邊卻忽然改了口:“這……這孩子怎麽尿褲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