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我爸去外地幹活把我獨自留在家裏,他有沒有跟當時擔任班主任的小劉老師打過招呼,我實在記不清了,反正小劉老師對我沒有過什麽特別的關照。而這次,我爸找到陸老師的當天,陸老師便趁著課間的工夫在全班同學麵前說:“同學們,我說個事啊,咱們班陳()光的爸爸要上外地工作一段時間。可能有些同學對他家裏的情況比較了解,他父母離了婚,媽媽不在身邊,這段時間他得自己擱家過。希望同學們能發揮團結友愛的精神,多多幫助他,關心他,比如可以把他帶回家吃頓飯之類的。同學們好不好啊?來,住得離陳()光家比較近的,誰能讓他到家裏吃飯的請舉手……”
在全班踴躍的應和聲中,我突然覺得自己像個吃百家飯的小叫花子,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絲毫感受不到任何一絲溫暖。當然,我也不會真的去誰家蹭口吃的。我爸臨走給我留了生活費,又將冰箱塞得滿滿的,再不濟還有李大爺管我呢。我隻是不想讓全世界都知道我爸我媽離了婚,現在又成了一名留守兒童,所以對陸老師的做法有些抵觸。可她必竟也算受我爸之托給我特殊照顧,我實在說不出什麽不好。
結果,當天放學前,陸老師再次把我推上風口浪尖。她借著同學們收拾書包的當口,宣布了一個消息:“說一件我最不愛幹的事,收錢!明天每人交二十四塊四,都別忘了啊。”說完,目光落到我身上,“陳()光,你爸給你留錢沒呀?你要是沒錢可以看看哪位同學家裏方便,先幫你墊一下,等你爸回來再還給人家。”
我被她問了個措手不及:“留……留了呀……”
陸老師接著問:“留了多少?學校交完錢你還夠花嗎?”
我對錢也沒有什麽概念:“留了……一……一百五,應……應該夠花吧……”
陸老師似乎這才放下心:“行,要是不夠你跟大家夥吱個聲啊!”
直到今天,我依然信相,其實陸老師那天的出發點是好的。但估計她也沒有意識到,她的好心給我帶來了多大的麻煩。因為,成年人無法想像孩子們的世界到底有多麽的陰暗齷齪。
第二天下午的一個課間,我剛從廁所裏出來,就被四五個本校六年級的大哥哥給堵了回去。我心裏一激靈,這幾個學生平時打架鬥毆是出了名的,在校門口小賣店買東西都敢不給錢,據說與社會上的混混還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經常勾結一些不認識的外人在校門口“教訓”本校的學生。我平時與他們一點交集都沒有,突然沒來由的找上我用腳趾頭想也沒好事。
為首的高個男生外號大刀,差不多全校都知道他的名聲。他親熱的摟著我的肩膀,給我推到了牆根,嘻皮笑臉的說:“你是五級的陳()光不?”
我歪著腦袋看著他,沒回答。他毫無征兆的抽了我後腦勺一巴掌,目露凶光:“給臉不要臉是不?問你話呢!”
我還是不說話,可他並沒糾結,隻當我默認了,隨後拋出了流氓祖師爺傳下來的那句經典流氓嗑兒:“那你認識我不?”
這次,我輕輕點點頭。
他很滿意:“我可記住你了啊。你明天上學給我帶二十塊錢,我在這等你!”
我不傻,該有的反抗還是要例行一下的:“我沒錢。”
他又狠狠拍了我兩下:“給你臉了是不?你啥情況我都知道,你爸給你留了一百五,我管你要二十多嗎?少跟我裝逼啊,我告你,明天沒錢你就別來上學了!”說完,領著他那幫兄弟走了。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茫然的回到教室,剛才的遭遇對誰也沒說。覺得丟人是一方麵,更多的原因是這種事情在我們身邊履見不鮮,即使告訴老師,老師也不能保護你一輩子。反而這群不良少年會隔三差五的糾纏一番,挨了打想追究都沒地方找他們,找到了他們也不會承認,即使承認了還有未成年人保護法。半大小子沒輕沒重,哪怕打殘你他們都不會受到多麽嚴厲的懲罰。家裏花倆錢弄出來之後,一樣會像狗皮膏藥似的變本加利尋釁報複,防不勝防。
回到家裏,我惴惴不安,思索應該如何處理被勒索的問題。恰好電視上播放著動畫片《特種部隊》,當我看到攔路虎的拳頭狠狠砸在眼鏡蛇部隊雜兵頭上的情節時,心一橫,牙一咬,下定了決心:我明白,給了一回錢就有會有第二回,從此被訛上,大不了跟他們拚了!反正是他們想搶我錢,就算為此打架我也是占理的。
事實證明,一個從小被教育不要惹事不要打架的乖孩子無論怎麽發狠,也不會是一群不良少年的對手。當我抱著腦袋被踢倒在廁所旁邊的時候,簡直一點力氣都使不出來,更別提還手了。大刀罵罵咧咧翻走了我身上兩塊多錢,還不忘趾高氣昂的威脅:“操,小逼崽子,你真給是臉不要臉?以後一天拿二十塊錢來,要不然見你一回削你一回。”
等他們走遠了,我才踉踉蹌蹌的爬起來,默默的回到教室。雲雲看見我的狼狽模樣,大驚失色:“老陳頭,你讓人打了?我告訴陸老師去!”
我的腦海裏亂七八糟,任由他去了。
片刻,陸老師來了。她撥拉我兩下,確認我沒受太嚴重的傷,才問:“怎麽回事啊?誰打你了?”
我猶豫了一下,拿不定主意該說還是不該說。
陸老師八成以為我被打蒙了,抬頭向其他同學詢問:“陳()光挨打都誰看見了?是誰打的?”
安靜了半天,沈麗慢悠悠站起來,說:“好像是六年級的學生。我就看見他們揪著一個人進男廁所了,不知道是不是陳()光。”
陸老師聽罷,低頭問我:“有這回事嗎?”見我點頭繼續問,“他們為啥打你啊?”
我心裏委屈,終於說出了原由:“他們……管我要錢。”
陸老師愣了一下:“要錢?管你要什麽錢?”
看著陸老師一副追究的神態,一道曙光在我心中劃過:“他們讓我以後每天給他們拿二十塊錢,不然就天天打我。”
陸老師脫口而出:“管你要錢?他們咋不管別人要錢呢?是不是你平常就老招那些不三不四的壞學生?”
他為什麽欺負你而不去欺負別人——這曾經是多少老師口中吐出過的神邏輯?又曾經讓多少飽受校園暴力的孩子啞口無言?
剛剛燃起的希望頓時跌入冰點,我極力的辯解道:“我不認識他們,他們知道我爸在外地,給我留錢了,才特意堵得我!”
陸老師的思維當然比我縝密得多:“你不出去瞎說八道的人家怎麽知道你有錢?肯定是你嘚瑟來的,不搶你搶誰!”
這一套說辭下來,差點兒沒把我冤出六月飛雪。我真的沒有出去得瑟呀!我巴不得誰都不知道我自己一個人在家才好呢。如果不是陸老師號召全班同學照顧我,我可能連李葉許文彬都不會告訴。想到這裏,我突然反應過來:會不會是班上的某個同學透露給六年級的那些壞學生了呢?連我爸給我留了一百五十塊錢人家都了如指掌。
陸老師看我沒了詞兒,以為戳中了我的痛處,不屑的哼了一聲沒說管也沒說不管,走了。
放學路上,李葉和許文彬很仗義的陪著我一起回家,齊曉亮甚至從椅子上拆下一根帶釘子的板凳條塞進我書包裏,令我感動不已。
直到走到我家樓下,李葉還不忘教給我一套不知從哪學來的戰術:“老陳頭,你放心,我和許老蔫陪著你。他們要是趁咱倆不在堵你,你就薅住一個往死裏打。打死一個不賠,打死倆賺一個。”居然說的我還有些熱血沸騰。
深夜,我翻來覆去睡不著覺。想想白天挨的打和陸老師不清不楚的態度,我承認我慫了。終於從抽屜裏拿出二十塊錢,盯盯的看了半天,打算揣在衣兜裏。忽然,一隻小手搭在了我的手腕子上:“你不用怕他們,有我呢。”
我狠狠咽了口唾沫:“小明,你有啥好辦法啊?”
小明表情平靜的從書包裏拽出了齊曉亮送我的那根板凳條,慢悠悠地撫摸著上麵的釘子:“誰敢再欺負你,我就打死他。”
沒錯!我最忠實的朋友小明出現了。雖然在過去的幾年中我沒跟他說過一句話,但我清楚他始終沒有離開過我。此刻,我忐忑的心踏實下來了……
本以為這幫小流氓還會像前兩次一樣借著課間的空閑找我麻煩,沒想到一清早上學的路上,我便被拽到了鐵片廠僻靜的牆根底下。大刀一下一下拍著我的臉頰,揚著下巴輕蔑地訓斥我:“聽說你還敢告老師了?你挺牛逼唄!”
我很怕,渾身上下微微的顫抖著。
大刀見我閉嘴不吭聲,狠狠的給我了一記耳光。牆根下或坐或站的六七個人同時誇張的尖叫起來,充滿了嘲笑的味道。我下意識朝他們望去,一個刻意躲在眾人身後不想露麵,但我熟悉無比的身影瞬間映入我的視線。
我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猜了幾百遍也無法猜出,把無辜的我出賣給這群混蛋的人怎麽會是我的這位同班同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