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亮跟電業局的孫治海局長觥籌交錯推杯換盞的時候,肯定不會想到,幾個小時後,他會成為中國城管戰鬥史上的第一人——第一個吃敗仗的人。他不會想到,他將躺在冷冰冰的綠化帶裏,被幾個警察圍著議論不休,其中一個穿著白大褂的警察還把一個冰冷的鑷子伸進了他的喉嚨裏。如果他還活著,他肯定會惡心得幹嘔,可是他已經死了,所以他就非常配合地扮演著一個死人的角色,渾身僵硬、毫無生息地任人觀摩。
1
湛藍的天空下,明媚的陽光愉快地照耀著大地,輕柔的北風緩緩地飄**,擦過臉,涼涼的、癢癢的。樹叢中的小鳥,一會兒在空中跳起優美的舞蹈,一會兒又在枝頭嘰嘰喳喳地說著情話。
在這樣的好天氣裏,總會讓人想起一些美好的事,有的人想著跟心愛的姑娘約會,有的人夢想著股票一夜之間猛漲回6000點,鈔票成堆地湧來,讓自己掉進鈔票的海洋裏,有的人想著找到一份好工作,領導賞識,升遷又快……總之,在這樣的好天氣裏,不想點兒美好的事情,就對不住造物主的恩惠,不做點兒美好的事兒,就對不住“人”這個身份。
李天亮認為自己好歹也算是個人,理應想點兒美好的事,做點兒美好的事。於是,他就去這樣想了。想完之後,他精神煥發,動作也敏捷起來,仿佛打了兩斤雞血,還是沒開處的公雞血,他扯著嗓子打鳴般喊道:“兄弟們,開工啦!”
於是,一群“小公雞”齊刷刷地站了起來,立正站好列成一排,目光堅定地看著“大公雞”。而“大公雞”威嚴地看了看“小公雞”,然後說了一聲:“走!”
“小公雞”們精神抖擻地跟著李天亮坐上了精神抖擻的車,精神抖擻地衝向霍河中學。這次任務,隻許成功不許失敗,李天亮有十足的把握可以掌控局勢速戰速決。他得意地看著窗外,此時,人行道上已是狼奔豕突一片混亂,幾個小販慌不擇路亂成一團,有的推起車飛快地逃走了,車上不時地掉下一盒香煙或者幾包餅幹;有的挑起扁擔晃晃悠悠地往小巷子裏鑽,蘋果鴨梨滾了一地;還有的啊啊大叫著,盼著多長幾隻手出來,將鋪了一地的各種小商品收起來。李天亮微微地笑著,他喜歡這種感覺,他喜歡被人叫做準軍事化組織,網上有評論說,李天亮他們是我國秘密發展的準軍事化組織,平時管理城市,鍛煉遊擊戰術;戰時可編入正式軍,是一支可衝鋒、可偵察、可遊擊,能吃苦、能忍耐、能奮戰的優秀後備軍。五角大樓秘密報告稱:中國城管隊伍是一支具有強大潛力、單靠一輛破麵包或皮卡就能全天候作戰的可怕準軍事組織。
自從看到這個評論之後,李天亮就經常做夢,夢見自己穿上了軍裝,坐著麵包車,開赴前線,甚至開到了伊拉克,取代美軍維持地方治安,穩定國際局勢。
他正這麽癡心妄想地做著白日夢,手下大林突然說道:“李隊,那個女人還在那兒呢!”
前方就是霍河中學了,在一個樹蔭下,停放著一輛小推車,上麵擺放著各種小商品。
“不要打草驚蛇,”李天亮迅速部署作戰計劃,“這次行動務求一網打盡,絕對不能讓她跑了。大林、小胡你們先下車,慢慢摸過去,在她南麵等著,阿彪、蘇軍你倆在東麵,我和大黃控製西麵,我們一起合圍。”
幾個人領命下車,十幾分鍾後,李天亮已經布置好了包圍圈,他一聲令下,三路人馬一齊向前衝去。以前這個時候,那個女人早已慌不擇路地推起小車就跑,速度之快讓李天亮等人瞠目結舌,正因為如此,他這次才做了周密的布置。可是他似乎白費了心血,那個女人好像睡著了,一點兒反應都沒有,這種感覺就像捏緊了拳頭狠狠地打出去結果卻打空了,還晃了一個大趔趄,李天亮覺得很沒麵子,他認為那個女人起碼要跑幾步,給點兒氣氛嘛!
走到地攤前,李天亮才發現那個女人不在,她的兒子在守地攤呢。他從心底發出一陣嘲笑,這個傻兒子哦,可真是書呆子!看嘛,這個書呆子還不知道天馬上就要塌了呢,拿著一本《政治》課本埋頭苦讀,隻聽他念念有詞:“……本質是解放生產力,發展生產力,消滅剝削,實現共同富裕。沒有精神文明,社會主義製度就沒有吸引力和生命力。背離了精神文明,物質文明也就失去了方向和意義……”
李天亮覺得共同富裕是比較虛幻的東西,這種事,開會的時候發發言還是要得的,如果當真就是傻瓜。而這個小夥子,明顯就是個傻瓜。
他敲敲雜貨車,少年立馬站起來,他戴著一副厚厚的眼鏡,頭發蓬鬆而散亂,衣服漂洗得有點兒發白,他的眼神最初還有點兒迷茫,似乎還沉浸在書本當中,可是僅僅一刹那間,眸子裏便充滿了光芒,他放下書,微笑著問道:“叔叔,你要點兒什麽?”
李天亮沒有回答他的問話,看看他的貨攤,上麵擺滿了香煙、點心、餅幹,還有一個雪糕箱,雪糕箱上放著一本高中政治課本,課本已經翻爛了。貨攤附近有個電話亭,門口站著一男一女正笑吟吟看著他,他朝兩人沉著地點點頭,然後揮揮手,說道:“全搬走。”
話剛說完,幾個城管隊員呼拉衝上來,大黃推著小板車就走,餅幹香煙掉到了地上,馬上便有其他隊員撿起來,全部扔到執法車上。那少年先是一怔,馬上回過神來,大叫道:“你們這群土匪,想幹什麽?”他死死地拖住小板車不放,大聲叫道:“你們光天化日搶劫啊?還有沒有王法?”
李天亮冷冷地笑著:“別管他,拖走!”
大黃一用力將小板車拉走了,少年踉蹌一下撲倒在地。
這次執法非常順利,李天亮上了車,讓幾個隊員防備著那個不知死活的少年再來搶東西,他的媽媽就是這麽幹的,每次沒收了她的東西,她總是不死心想從車上再抓下一把來。但是這個少年似乎很識時務,根本沒做這種無謂的掙紮,李天亮多少有點兒意外。更讓他意外的是,少年竟然站在路邊破口大罵:“李天亮,你這狗娘養的,我操你媽,我操你八輩子祖宗了!你出門被車撞死!”
李天亮本來打算走了,但是這個毛頭小子罵得這麽難聽,他心頭火起,哐地推開車門,紅著眼向小夥子走去,幾個城管隊員也紛紛下車跟了過來。那個小夥子兀自罵個不停,而且越來越難聽,他走到小夥子跟前,指著他的鼻子大聲嗬斥道:“你再罵一遍試試,小心我揍你!”
誰知道小夥子竟然是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你打啊你打啊,你們就是一群土匪,怎麽了,我說錯了嗎?你們還是人嗎?你們簡直就是一群人渣!”
“小心我真揍你啊!”李天亮從來沒受過這種侮辱,他知道很多人恨他,但是從來沒有人敢當麵罵他。他臉色漲得通紅,心髒也急劇地跳動著。
“你們就是一群土匪,我告訴你姓李的,你今天要麽就把我打死,否則我跟你沒完,咱們走著瞧,出門小心點兒,王八蛋!你們的豬心被狗吃了!”
李天亮伸出手來,真想一巴掌扇死這個小王八蛋,大林和小胡衝上前去,一把揪住了小夥子的衣領,那小夥子叫得更大聲了:“快來看啊,城管打人了!”
李天亮趕緊揮揮手讓大林和小胡放開他。沒收他的東西,那是有法可依,說到哪兒自己都是占理的。可萬一打了他就不好收場了,他畢竟跟湖北天門城管不同,土匪得不夠徹底。麵前這個小王八蛋還是個中學生,跟他撕扯起來,不定會出什麽事呢。這時候,圍觀的人越來越多,而且人群中又有人在罵著“土匪”,他知道不能再在這裏呆下去了,嗬嗬一笑說道:“乳臭未幹,不跟你一般見識。”
李天亮帶領隊員又上了車,那少年還在一個勁兒地叫罵著:“姓李的土匪,我告訴你,從今天開始,你小心點兒!你要是不把東西還給我,我楊開運跟你沒完!”
李天亮坐在車上,自我解嘲地笑了笑:“哎,有意思!”
陽光還是那麽明媚,風兒還是那麽輕輕柔柔地吹,樹上的小鳥還在嘰嘰喳喳地談情說愛……天地間充滿了溫情,一切都是那麽美好,如果這時候有人告訴李天亮“你快死了”,李天亮肯定會狠狠地嘲笑那人一番。
據野史記載,中亞古國花剌子模有一個古怪的風俗,凡是給君王帶來好消息的信使,就會得到提升;而給君王帶來壞消息的信使,則會被送去喂老虎。心理學上說,人都有認知盲區,每個人都習慣於聽好消息,不喜歡聽壞消息。對壞消息,就將它當成鬼扯淡,如果權力足夠大,就把那人送到陝西喂華南虎,至於這老虎喜不喜歡吃人肉,那就是另外一個問題了。
李天亮就是這麽做的,這說明他很有當花剌子模君主的潛質。可是,人類遲早要進入共產主義,共同富裕終究會實現,精神文明肯定會發展,李天亮肯定快死了,隻是他不願意相信,他的生命隻剩下12個小時零21分鍾了。
2
似乎是一個熟悉的街頭,但是又那麽陌生。
蔣子良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闖到了這麽個地方,左手邊是一個小吃店,老板娘在鍋裏炸著熱騰騰的油條,油星滋滋啦啦地響。幾個人坐在一張小桌子旁埋頭吃著油條喝著豆漿,右手邊,一個老漢推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緩緩地走過來,前方不遠處,五六個中學生說說笑笑地走著……
一切都是那麽安靜、那麽祥和,可是蔣子良總覺得有事要發生,因為他的心髒正怦怦地狂跳不止。果然,一股神秘的力量突然改變了祥和的氛圍,這種力量絕不是中國城管所有的,城管的力量雖然大,但總是能看得見的,而蔣子良遭遇的卻是一種無影無形的力量,看不見的東西往往更可怕。果然,一切在瞬間發生了變化。
老板娘、吃油條的顧客、老漢、中學生不約而同地抬起頭來,怔怔地看著他,天地間仿佛一點兒動靜都沒有,安靜得能聽到每個人的心跳。
油鍋裏,一個油星濺了起來,輕微的油花爆裂聲此刻聽起來就像在轟鳴。
所有的人都向他慢慢走來,每個人都流露出惡毒的神情。
蔣子良怕了。
他知道自己完了。
所有的人異口同聲地說道:“就是他。”
他轉身要跑,卻沒想到,正有上千個人站在身後,用同樣惡毒的眼神看著他。
他抬頭看看四周樓宇,每個窗戶裏竟然都探出了頭,就像眼鏡蛇那令人恐懼的三角形腦袋。
一陣冷風吹來,他凍得渾身哆嗦,這才意識到自己竟然是赤身**,小弟弟非常不爭氣地耷拉著,他趕緊彎下腰用雙手捂住了。
完了!
他知道自己徹底完了。
麵對蜂擁而至的人群,他歇斯底裏地哀嚎了一聲:“不是我,你們放過我!”
“子良,你怎麽了?你醒醒!”
蔣子良從噩夢中驚醒,兀自渾身冷汗,他茫然失措地看了看彭菲菲,意識到剛才不過是一場噩夢,這才長長地喘了口氣,然後一把抱住彭菲菲,說道:“菲菲,我剛才做了一個噩夢,我夢見自己……自己被人肉搜索了。”
彭菲菲笑著拍拍他的腦袋說:“做夢而已,不是誰都能被人肉搜索的。”
蔣子良恢複了平靜,說道:“誰知道呢,這年頭,什麽事情都說不準。有人因為說錯了一句話被人肉搜索,有人因為一夜情被人肉搜索,有人因為紅杏出牆被人肉搜索,還有人因為虐待動物被人肉搜索,因為欠錢被人肉搜索,因為腐敗被人肉搜索,最近還有一個銀行行長因為調戲服務生被人肉搜索,一個局長因為穿了一件名牌T恤衫被人肉搜索……”
“可是這些事情你都沒做過啊。”
“萬一我哪天走在路上踩死了一隻螞蟻,而偏偏這隻螞蟻又大有來頭,那我不是照樣會被人肉搜索嗎?”
“我看啊,你是杞人憂天了。”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啊。”
“你憂什麽啊?”
蔣子良壞壞地一笑:“昨天沒帶小雨傘,你說我會不會當爹了?”
彭菲菲笑道:“你以為你是神槍手啊?”
“是騾子是馬牽出來遛遛,是不是神槍手,再試一次就知道啦!”蔣子良說罷,一轉身將彭菲菲按倒在**。
彭菲菲咯咯笑著躺倒了,含情脈脈地看著蔣子良。她不得不承認,這個男人太有魅力了,當初剛認識他,她的心就忍不住怦怦直跳,然後便義無反顧地投入這個男人的懷抱。他們的愛情發展得非常迅速,幾個月後,他們就結婚了,而蔣子良也追隨著愛情,跟彭菲菲一起去了深圳。可是彭菲菲發現,蔣子良無法適應深圳的生活,相比這裏,他在深圳要冷漠得多。於是,彭菲菲便毅然放棄了優厚的工作待遇,跟著丈夫回到了這裏。這裏是蔣子良出生長大的地方,在這裏蔣子良如魚得水。彭菲菲覺得她的選擇是正確的,對她來說這個選擇甚至連“犧牲”都談不上。不過,世界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人,蔣子良有時做事比較衝動,心裏藏不住什麽秘密,有時候菲菲都不知道這算是缺點還是優點。“想什麽呢?”蔣子良笑嘻嘻地問道。
“我在想,將來咱們一定要生個兒子。”
“為什麽?”
“兒子像媽媽呀,肯定很帥;女兒像爸爸,會很醜的。”
“好啊,你說我醜,”蔣子良說著便準備行動起來,“我就讓你生個醜女兒,看你能怎麽樣?”
夫妻二人正鬧著,蔣子良的手機驟然響了起來。
“這大清早的,誰打電話呀?”
“也許,你真的被人肉搜索了。”
“別嚇唬我,我還真怕,”蔣子良說著拿起手機,“單位打來的。”
聽完電話,蔣子良無奈地說道:“造人偉業要推遲了。”
3
李天亮跟電業局的孫治海局長觥籌交錯推杯換盞的時候,肯定不會想到,幾個小時後,他會成為中國城管戰鬥史上的第一人——第一個吃敗仗的人。他不會想到,他將躺在冷冰冰的綠化帶裏,被幾個警察圍著議論不休,其中一個穿著白大褂的警察還把一個冰冷的鑷子伸進了他的喉嚨裏。如果他還活著,他肯定會惡心得幹嘔,可是他已經死了,所以他就非常配合地扮演著一個死人的角色,渾身僵硬、毫無生息地任人觀摩。
這個穿白大褂的警察叫權聰,是一名法醫,他是全局出了名的工作狂。任何一件事情,隻要成“狂”就不是什麽好事,尤其是一名法醫,因為每個同事都說他狂熱地愛戀著每一具屍體。每當此時,權聰總要一本正經地說:“嚴肅點兒,屍體是會說話的。”
權聰檢查完李天亮的喉嚨,又翻開他的眼睛,撐開他的鼻孔仔細地看了看,最後目光才集中在最顯眼的傷口上。那是一處刀傷,但是刀沒找到,傷口處的血已經結痂了。
檢查了半天,權聰站了起來,伸展一下筋骨,還沒等開口,蔣子良先問了:“這次,屍體說什麽了?”
權聰半閉著眼睛,仿佛神遊物外,呢喃著說:“屍體告訴我,凶手非常強壯,隻用了一刀就結果了他的性命,他是在七八個小時前遇害的。”
“你跟他聊了那麽久,他就告訴你這麽多啊?”
“一回生二回熟嘛,這不是剛認識?”權聰嘿嘿一笑,招呼道,“你們來看看,他身上的錢包還在呢。”
李天亮兩個褲子口袋都是鼓起來的,蔣子良取出了錢包和手機,錢包裏裝了兩千塊錢,還是新鈔,一個夾層裏有一張身份證。
“李天亮。”蔣子良念道,“這個名字很熟啊。”
“他是城管大隊的隊長。”洪躍宗說道。
“你怎麽知道的?”
“那兩個園藝工人說的。”
報案的是兩個園藝工人,如果不是他們一早來修剪草坪灌木,李天亮的屍體估計要過好多天才會被人發現。從空中看,這座立交橋就像一個展翅的蝴蝶,因為沒有飛翔,所以更確切的說法是,像一隻蝴蝶標本。不管是蝴蝶還是蝴蝶標本,總之都是很漂亮的,蝴蝶的身體輪廓由一條條銀灰色的馬路勾勒而成,輪廓線裏則是鬱鬱蔥蔥的樹木、青翠欲滴的草坪。無數個涼風拂麵溫馨浪漫的夜裏,都會有情侶在這裏喃喃低語。在這個浪漫美麗的地方發現屍體,這還是第一次。
兩個園藝工人一個姓金,一個姓錢,金錢二人本想把這一帶的冬青修剪完了早點兒回家,沒想到一大早卻攤上了這麽一檔子事。更沒想到的是,死者還是他們的領導,雖說城管大隊長不能直接領導他們園藝處的工人,但是在中國,哪怕不是在一個單位,隻要某人的頭銜帶了一個“長”,就能唬住很多人,何況同屬城管係統呢?
當權聰跟他們老板的屍體對話的時候,金錢二人正在接受洪躍宗的盤問,一起盤問的還有一個長得蠻漂亮的女人,她穿了一身警服,顯得英姿颯爽,但是二人修理花草時間長了,所以一眼就看出來,這個女警早晨沒有梳理頭發,非常蓬鬆雜亂。
這個女人就是彭菲菲,她問:“你們確認這人是李天亮?”
“肯定是他,沒錯。”
“城管大隊的隊長?”
“是。”
“他結婚了沒有?”
“兒子都上一年級了。”
“他平時有沒有得罪什麽人?”
金錢二人頓時笑了,其中一人說道:“不得罪人,還能幹城管嗎?”
聽完洪躍宗的話,蔣子良說道:“城管大隊的隊長被人殺了,那這個案子就不好破了,想殺他的人那麽多。”
洪躍宗說道:“城管是怎麽了?去年出了兩個嫖娼的胡劍陵和熊冠洋,今年又死了一個大隊長。”
權聰接口說道:“不要一棍子打翻一船人啊!”
蔣子良說道:“就是嘛!城管有時候還是能遇到好人的。”蔣子良說著話,翻看著李天亮的手機,最後一個撥出的電話是昨天晚上七點二十三分,姓名顯示“孫治海”。最後一個未接電話是今天淩晨兩點,顯示是“老婆”。
翻開收信箱,有兩條未讀短信,其中一條就是孫治海發來的:電費的事請放心。還有一條是李天亮老婆發來的:你死哪兒去了?
兩條短信的時間分別是昨天晚上十一點半和今天淩晨一點十分。
李天亮身穿夾克,從夾克的口袋裏,蔣子良掏出一本薄薄的書,暗藍色的封麵,端端正正地寫著兩個大字——孟子。
他隨意地翻了翻,疑惑地說道:“《孟子》?他也看書?還看《孟子》?”
洪躍宗笑道:“現在國學熱嘛。”
蔣子良隨手將書扔進了證物袋,然後茫然地看著周圍的一切。就在幾十分鍾前,他還跟菲菲躺在**討論著生兒生女的問題,如今被猛地拉到了如此陰冷慘烈的地方,他的思緒一時還調整不過來,隻覺得腦子裏亂成了一團。得知李天亮是城管大隊長之後,他跟很多人一樣,認為肯定是小販們殺了他,可是他很懷疑,小販們亂擺賣,為的隻是養家糊口,犯得著為此殺人嗎?不過,兔子逼急了還會咬人呢,最近有沒有被李天亮逼急的兔子呢?那個孫治海又是什麽人?李天亮身高175cm,長得膀闊腰圓,什麽樣的人能一刀殺了他?
蔣子良正糾結著,彭菲菲突然問道:“喂,你想什麽呢?”
蔣子良擺擺手,說道:“讓我好好想想這一切是怎麽發生的。如果我是他,我會先去看什麽呢?如果他在這裏,他會怎麽辦呢?”
彭菲菲哀怨地看了蔣子良一眼,沒有吭聲。
蔣子良眯著眼睛,打量著周圍的環境。如果從空中看,他正處於那隻大蝴蝶的左下翅。左右是兩條弧形的馬路,把這片區域圍攏成一個不規則的橢圓形狀,橢圓兩頭高,中間低,最低處是一條小路,連接著兩個橋洞。從李天亮的身份證上可以看到,他住在東邊。昨天晚上,他一定是步行回家穿過橋洞,然後就遭遇了不測。
想到這裏,蔣子良立即奔到西邊的橋洞,抬頭看看橋洞的頂端,有兩盞燈,但是被人砸了,而且肯定不是昨天晚上砸的,因為裂口處積滿了厚厚的灰塵。走出橋洞,路邊有一堆嘔吐物,混雜著肉末菜渣。嘔吐物前麵的冬青叢被壓倒了一片,再往前看還有一堆嘔吐物。
“難怪難怪,”蔣子良說道,“難怪死者沒有反抗,他是喝醉了。他走出橋洞後在這裏嘔吐,然後被人猛推了一把,推進了這片綠化帶,他當時摔了一跤,把冬青壓倒了一片。之後來到這裏,他還不知道自己快死了,又蹲在這裏吐,之後凶手就幹掉了他。如果想殺人的話,凶手有的是機會,為什麽要等他吐完再殺?”
洪躍宗接口說道:“凶手有話要說。”
“對!就像一次演說,告訴死者為什麽要殺他,要讓死者死得明明白白。”
彭菲菲說道:“會不會是哪個小販殺人?”
洪躍宗說道:“有可能,積怨難返嘛。我一直就覺得遲早會出現這樣的人,發生這樣的事。正像那個殺我們同行的人說的:‘你不給我個說法,我就給你個說法。’”
“我看不會,”蔣子良反駁道,“如果是小販殺人,肯定是一刀斃命幹淨利落,他犯不著跟死者陳述殺他的理由。
“凡事皆有可能,”洪躍宗說道,“我們不能排除任何一種可能。”
4
關係也是生產力,電業局局長孫治海坐在椅子裏,看著老婆唐麗婷招呼著來來往往的顧客,他不禁想起了那句至理名言。民謠說得好:酒杯一端,政策放寬,筷子一舉,可以可以,吱溜一響,有話好講,香煙一銜,各事好談。他得意地揣摩著深奧的關係學,兩個警察卻突然找上門來。男的魁梧挺拔英氣逼人,女的身材苗條長相漂亮,還沒等他開口,男警察就笑嘻嘻地打起了招呼:“孫局長真是難找啊!”
孫治海連忙迎上前去:“兩位警官什麽事?”
“我是市局的蔣子良,這位是彭菲菲,有件事情想來調查一下。”
孫治海納悶地看了看二人,心想:那麽點兒事難道驚動警方了?那小子警局裏認識人?
蔣子良開門見山地問道:“城管大隊的李天亮,孫局長認識吧?”
“呃……怎麽了?”
“沒什麽,就是問一下。”
“認識,但不是很熟。”
“李天亮的老婆說,昨天晚上你們一起吃飯了。”
“是。”
“吃到幾點?”
“這個……怎麽了?出什麽事了嗎?”
“沒什麽,就問幾個簡單的問題,孫局長不要這麽緊張。”
“吃到十一點多,大概是十一點十分的樣子。”
“吃完飯後,李天亮自己回家的?”
“是。吃飯的地方離他家挺近的,穿過一個橋洞就到了,所以他沒讓我送他。”
“吃完飯後,你去哪兒了?”
“我回家了。”
“有誰證明?”
“我老婆。”
“嗬嗬,這事……老婆證明恐怕不管用。”
“到底怎麽了?”
“李天亮被人殺了。”
“啊?”
“很驚訝嗎?”
“呃……是……有點兒,昨天晚上吃飯的時候還好好的。”
“他就是吃完飯被人殺的。”
“這個與我無關。”
“我說過與你有關了嗎?”
“這個……”
“李天亮的手機上有你發的一條短信,我們想知道這條短信是什麽意思:電費的事請放心。”
孫治海的臉色漲得通紅,囁嚅著說道:“這個……我沒有殺人,我跟李隊無冤無仇,怎麽會殺人呢?”
“那這個電費的事,是怎麽回事呢?”
“這個……這個電費與這個案子沒什麽關係。”
“在案件沒有水落石出之前,任何事情都與案子有關。”
“無稽之談,你們……你們為什麽問這麽莫名其妙的問題?”
彭菲菲微微一笑說道:“孫局長,你是不是有什麽把柄被李天亮抓到了,他威脅你,於是你答應免掉他的電費?後來又覺得被人威脅是個無底洞,於是殺人了?”
“這個……這……”
“是不是很有邏輯?”彭菲菲說道,“所以,假如你是清白的,就來解釋一下這個電費的事。”
如果世界上有賣後悔藥的,不管多少錢,也不管有沒有副作用,孫治海肯定會去買來一包。他實在後悔不該發那條勞什子的短信,本來在酒桌上都已經說好了的事,就因為自己也是酒紅耳熱的,於是十分亢奮地發了那條短信。如果沒有那條短信,一切都將神不知鬼不覺,警察更不會找上門。他吭哧了半天,終於決定吐露真言,先把自己撇清再說,要不事情鬧大了就更不好收場了。就在這時候,一個哭天搶地的女人衝了過來,那女人披頭散發,口中說道:“孫治海,你這個王八蛋,你把天亮害死了。”
蔣子良和彭菲菲知道,這個女人是李天亮的老婆,但是孫治海不知道。所以當聽到一個陌生的瘋女人當著兩個警察的麵說他害死了李天亮時,他驚恐得臉色都白了。孫治海的老婆唐麗婷是個妖冶的女人,如果不是坐在電話亭裏而是站在馬路邊,誰都會以為她是個出來賣的貨色。之前兩個警察盤問老公,她就已經怒氣衝天了,可是礙著警察的麵子,她也不好發作,如今見一個瘋婆子來搗亂,她心中一股無名火終於找到了發泄的地方:“哪來的婊子?滾一邊去,我們還要做生意呢!”
李天亮的老婆也不是吃素的。見到有人挑釁,她立即破口大罵:“操你八代祖宗了,你媽沒把你拉出個好樣來,你不趕快回去再拉一道……”
這一罵不要緊,兩個潑婦立即叉起腰對罵起來,兩個人是滿頭冒火唾沫四濺,齜牙咧嘴錘胸頓足,很快就吸引來一群人圍觀。
孫治海臉上掛不住,趕緊去勸老婆:“別吵了別吵了,有話好說,這麽多人,別讓人笑話。”
誰知道,唐麗婷的怒火立即轉向,衝著老公就開罵了:“笑話?你他娘的也知道怕人笑話?我問你,你昨天晚上到底去找哪個狐狸精鬼混了?你今天早晨四點多才回家,問你去哪兒了,你說請李天亮吃飯桑拿,可是李天亮早就被人殺了,你說,你到底去哪兒了?”
蔣子良看著眼前的鬧劇,轉過頭笑嗬嗬地看了看彭菲菲,菲菲立即低聲說道:“嚴肅點兒。”蔣子良壓低聲音說道:“我嚴肅不起來啊,太有意思啦。你說,將來你不會變成這樣吧?”
“不會。要是你敢騙我,我直接把你大卸八塊。”
“最毒莫過婦人心啊。”
“少貧了,你沒發現孫治海剛才說謊了?”
“哎喲,光顧著看熱鬧了。”
蔣子良立即站起身來,收斂起笑容,走向糾纏不休的三個人,說道:“都別吵了,影響不好。”
李天亮的老婆似乎剛剛看到蔣子良在這裏,哭哭啼啼地說道:“蔣警官,你要給我做主啊,我家天亮不能就這麽平白無故地死了。”
“先別哭了,您節哀順變。”彭菲菲拿出一張紙巾遞給她,“我們還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呢。”
李天亮的老婆又哭哭啼啼了很久才哽咽著說道:“這裏本來有個擺地攤的,是一個女的拉扯一個兒子,兒子還在讀書,擺這個地攤就是給兒子賺點兒學費。我家天亮可憐他們,本來也不想管他們的。以前就是上麵來檢查的時候才沒收她的東西,但是每次她一去要就馬上還給她了。可是後來,孫治海他們家在這裏開了個電話亭,生意一直沒有人家好,他們就嫉妒,孫治海就去找我家天亮幫忙,天亮拒絕了好幾次,後來實在臉上掛不住就答應他了。昨天……昨天……就把人家的東西都沒收了……”
蔣子良總算明白過來是怎麽回事了,昨天李天亮搶了孫治海競爭對手的東西之後,晚上接受宴請,而且孫治海還答應免他的電費。
被李天亮的老婆當眾一說,孫治海的臉上掛不住了,嚷道:“別在這裏胡說八道,懲治亂擺賣,本來就是李天亮的職責,現在還有臉說我請他吃飯,你也好意思說。我勸你趕緊閉嘴,別把你家老李的糗事到處張揚。”
李天亮的老婆本來還想反唇相譏,一琢磨孫治海的話也有幾分道理,於是便忍住了,繼續向蔣子良哭訴道:“蔣警官,你一定要查出凶手,給我家天亮報仇啊。那個……那個小販……那個女的……就是在這裏擺地攤那個女的,肯定是她。”
彭菲菲勸慰道:“我們會去調查的。”
唐麗婷插話道:“昨天搶東西時,那女的不在,她兒子在,還說如果不還他東西,他就跟李隊長沒完,讓李隊長出門小心點兒。”
孫治海說道:“是,昨天我也在,他當時就是這麽威脅李隊的。”
彭菲菲此時早就看不上孫治海的所作所為了,冷冷問道:“孫局長昨天也在?”
“是。”
“孫局長真是閑人啊,連續兩天,上班時間不上班,跑出來賣貨。”
孫治海臉色漲紅了,兩個臉蛋兒就像兩朵盛開的玫瑰花,要多嫵媚有多嫵媚,他訕笑著說道:“不管怎麽說,這真不關我什麽事。”
“誰說的?”彭菲菲問道,“你說你昨天晚上吃完飯就回家了,但是你老婆說你今天早晨四點才回來,這段時間,你到底去哪兒了?”
“這事與你有什麽關係?”孫治海怒了,“你們管得也太寬了。”
“沒關係嗎?”彭菲菲說道,“懲治亂擺賣本來就是城管的職責所在,可是李天亮卻一直不好好管管這家亂擺賣的,影響了你的生意。你肯定投訴過很多次吧?但是沒人搭理你。直到你請他吃一頓飯,這事立即就解決了。換做我,我肯定會很窩火,我可能就會為此去殺人。”
“你……你們……”孫治海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
“我說錯了嗎?”彭菲菲挑釁地看著他,“你到底去哪兒了?”
“我……我們換個地方說吧。”孫治海就像一隻鬥敗的公雞,一條被閹掉的狗。
“不,就在這裏說清楚了,我也想知道!”唐麗婷忍不住插話。
“我跟同事在一起。”孫治海說道。
“哪個同事?”
“辦公室主任。”
“叫什麽名字?”
“葉菡。”
“原來是這個**!”孫治海的老婆咆哮道。
“請你先別打岔。”彭菲菲冷冷地看著她,看得她心裏發毛,等她消停了,又接著道,“電話號碼給我。”
要到了電話號碼,彭菲菲立即撥打過去,很快證實了孫治海的說法,然後說道:“孫局長,你現在基本上清白了,有什麽事,我們可能還會找你的。”
蔣子良和彭菲菲離開電話亭的時候,留下了一個爛攤子,唐麗婷正把香煙、瓜子、飲料等東西往地上扔,邊扔邊罵:“不過了,老娘不過了,你去跟那個狐狸精過吧,騷蹄子,偷漢子偷到老娘頭上了……”
“好恐怖啊。”蔣子良說道,“我寧願被你大卸八塊,也不想這樣當街出醜。”
“我看你有這念頭就很危險。”彭菲菲說道,“從今以後,你給我小心點兒。”
“我沒做什麽啊。”
“我這叫狠鬥色字一閃念。”
“唉,女人是老虎呀。”蔣子良說道,“對了,老虎同誌,我覺得你剛才那段推理,根本站不住腳,稍微想想就知道了,孫治海一個局長,犯不著為李天亮不作為而殺人啊。”
彭菲菲笑了:“你覺得孫治海這人怎麽樣?”
“不地道。”
“以權謀私倒也罷了,還欺淩弱小,我不趁這個機會羞辱他一下,我還是彭菲菲嗎?”
“毒,真毒!他現在家庭破裂都有可能。”
“不管破不破裂,反正這幾天他沒好果子吃。”
5
當孫治海和老婆吵得驚天動地不可開交的時候,霍河中學的語文老師肖瑤肯定不會想到,她也被自己的學生暗戀上了。
此時,她站在高三六班的講台上,寫下秀美的幾個大字: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她不知道,教室裏一雙雙求知若渴的眼神裏,卻有一雙充滿了柔情蜜意,更不會知道這眼神的主人,剛剛被警方列為一樁凶殺案的嫌疑人,而這嫌疑人竟是高三六班的班長楊開運。
楊開運坐在位子上認真地聽課,肖瑤去年才大學畢業,楊開運清楚地記得她第一次上課的時候似乎有點兒緊張,甚至有些羞澀。幾個男生火辣辣的目光肆無忌憚地看著肖瑤,讓她不知所措。同學們看到老師竟然如此羞澀,便發出一陣嘻嘻哈哈的笑聲,這讓她渾身更不自在,鎮定了一會兒做自我介紹:“我叫肖瑤,從今天開始,由我來擔任大家的語文老師。”她轉過身在黑板上寫著自己的名字,突然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一個大紙球打在她屁股上,她騰地一下臉就紅到了脖子根。這時候,楊開運站了起來環視一圈教室說道:“同學們,咱們不要胡鬧了,咱班不興欺負人的。”大概第一次見麵就給肖瑤老師解圍了,所以肖瑤對楊開運總是另眼相看。
講台上,肖瑤侃侃而談:“唐肅宗乾元二年,也就是公元759年,關中地區鬧饑荒,民不聊生。這年秋天,杜甫棄官到了四川,在親友的幫助下,在成都西郊的浣花溪畔建起了一座草堂,也就是現在的杜甫草堂,過上了暫時安定的生活,他感到快樂和自足,於是歌唱春雨,尋花漫步,遣興江邊,以詩酒自娛。但是,這種表麵上的安逸,掩飾不住他的貧窮,更不能衝淡他那一貫的憂國憂民情懷。上元二年即761年秋天,一場暴風雨襲擊了他的茅屋,再一次把他從浪漫的隱居生活中敲醒,讓他麵對現實,讓他憂思,於是寫下了這首詩……”
楊開運聽著聽著突然走神了,天氣很熱,窗外吹來一陣陣灼熱的風,風將肖老師的裙擺輕輕地吹起,肖老師的兩條小腿雪白粉嫩,像兩片剛剝了皮洗濯淨了的藕。今天的肖老師穿著一條黑色的短裙,腳踏一雙黑色的高跟皮鞋,往上看是一件粉色的小襯衫,上麵星星點點灑落著一朵朵白色的小星星,領口微微敞開著,露出白皙嬌嫩的脖頸,胸部的衣衫微微地撐起,鼓起兩座小山,透過粉色的襯衫,隱隱約約可以看到淺色的文胸。楊開運不由得想起蘇軾的詩歌:“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再看肖老師的臉蛋,圓圓的,嘴角處還有兩個酒窩,楊開運曾經不止一次地渴望能淹死在那兩酒窩裏,總恨自己出生得太晚。肖老師朱唇微啟,字字珠璣,仿佛天籟之音,楊開運簡直要醉了,竟情不自禁地喃喃說道:“但成比目何辭死,隻羨鴛鴦不羨仙。”
話剛說完,教室裏頓時一片寂靜,連肖瑤都忘記了講課,既而,教室裏一片哄堂大笑。肖瑤臉紅了一陣,等學生們笑了一會兒之後,說道:“安靜安靜,繼續上課。楊開運,不要開小差。”
楊開運臉漲得通紅,趕緊集中注意力。
“詩人從沉思中振作起來,發出了‘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呼喊。這時,理想戰勝了現實,意誌戰勝了歎息。雖然他現在缺少‘風雨不動安如山’的住所,但是如果眼前突然出現這樣的房屋,能夠溫暖天下寒士,他寧可獨守茅屋受凍而死!這是怎樣的一種情懷呢?這是一種飽覽民生疾苦、體察人間冷暖的濟世情懷,就像他在兵荒馬亂中寫《三吏》、《三別》一樣,”肖瑤頓了一下,說道,“楊開運,你來背一下這首詩。”
楊開運撇了一眼肖老師,心想明知我走神了,還故意給我穿小鞋!“老師,我覺得這首詩歌寫得確實是好,憂國憂民啊。可是總覺得別扭,說好聽點兒,杜甫這是畫餅充饑,說難聽點兒,這叫癡人說夢癡心妄想。他自己尚且住了一個破茅屋,還妄想著得到廣廈千萬間。即便得到了這麽多房子,他卻想著要自己凍死,這不是矯情嗎?”
楊開運說著,教室裏已經是笑聲一片,肖瑤看著他突然一笑:“不錯,逆向思維很好,值得鼓勵。但是你要記得,考試的時候,容不得你的逆向思維,必須老老實實按照老師說的做,等你考上大學之後,想怎麽逆向就怎麽逆向。”
“知道了!”楊開運響亮地回答道。
就在這時,教室的門被敲響了,一個圓圓的腦袋探了進來,禮貌地跟肖瑤打聲招呼然後說道:“楊開運,你出來一下。”
楊開運認得那人是教導主任史老師,上課時分被教導主任叫出去,一般來說沒什麽好事,而當他走出教室看到兩個警察的時候,他就更覺得莫名其妙了。不過,那個女警倒是蠻漂亮的,比之肖瑤老師,少了幾分溫柔,卻多了幾分颯爽,那是另一種女人的美。
史主任覺得是自己帶來了兩個警察,所以連自己身上都沾染上了警察的光輝,此時禁不住故作威嚴地說道:“楊開運,這是市局的警官,有些問題要問你。”
彭菲菲最見不得人狐假虎威,趕緊說道:“小夥子,你不要緊張,就是問幾個簡單的問題。”
彭菲菲的聲音清脆悅耳,楊開運聽著嗬嗬地笑了,他覺得如沐春風。
“昨天晚上11點到今天淩晨1點,你在哪裏?”
“我在睡覺啊。”
“在哪兒?”
“宿舍。”
“有誰可以證明?”
“我們寢室的都可以證明。”
史主任這時候插嘴說道:“我們學生宿舍管理很嚴格的,每天熄燈後,大門上鎖,學生想出來也出不來。”
“你認識城管大隊的李天亮吧?”
“認識,老交情了。”楊開運不屑地說道。
“聽說昨天你們吵架了。”
“那不叫吵架,我昨天被打劫了。”
彭菲菲看著楊開運認真的樣子,不禁微笑道:“這個詞用得好,很多人說你威脅他了。”
“如果那也算威脅,那就是吧。”
“李天亮昨天晚上被人殺了。”
楊開運一下子愣住了,或者看上去是愣住了,他懷疑地看著彭菲菲,問道:“你沒騙我吧?”
“你不高興嗎?”
“有什麽好高興的?”楊開運反問道,“我可不想殺人,我還要上大學呢。”
“哦。”楊開運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蔣子良說道:“史主任,我們現在想見幾個楊開運的室友。”
“沒問題,”史主任像是領了聖旨一般,連忙又推門而入,立即叫出了五個男生。當問到楊開運昨天晚上是否在宿舍的時候,他們異口同聲地予以了肯定。
史主任笑道:“看嘛,我們這裏的管理很嚴格的,熄燈後,誰都不可能走出宿舍大樓。”
但是蔣子良總覺得信不過這幾個學生,當年自己讀書時,也經常義無反顧地替同學遮掩,但是他又沒有證據證明他們在說謊。
“你讓李天亮走著瞧,難道僅僅是口頭上的威脅?”蔣子良懷疑地問道。
“當然不是,”楊開運說道,“言必信,行必果,這是孔老夫子教育我們的。隻是很可惜,李天亮瞧不到了。”見到彭菲菲好奇地打量著自己,楊開運便更得意了,也不待追問便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走著瞧,難道一定要動刀動槍嗎?武鬥是野蠻人幹的事,咱是文化人,自然要文鬥。我寫了一封檢舉信,檢舉李天亮是如何欺淩弱小的,像土匪一樣光天化日搶劫,又讓同學幫我抄了八份,分別寄給了省長、省日報、市長、市裏的日報晚報、電視台、有線電視台等地方。”
看著這個天真的學生,蔣子良、彭菲菲和史主任不約而同地笑了。彭菲菲問道:“你覺得這管用嗎?”
“不試一下,怎麽知道呢?”
“可是這種匿名信一般沒人理的啊。”
“誰說我匿名了?我署名了。一個中學生的檢舉信,領導們總會更在意一些吧?而且,我說的不僅僅是我的事,還說了李天亮幹的其它的事。”
蔣子良問道:“信都寄出去了?”
“寄了,今天寄的。”
“還有底稿嗎?”
“有。”
楊開運說著便走進教室,衝肖瑤笑了笑,到自己座位上拿出一封信交給蔣子良。
那果然是一封檢舉信,看來楊開運沒有說謊。難道,他說的“走著瞧”,真的隻是這種所謂的“文鬥”?
6
“年輕真好,一無所有,但是前程遠大。”蔣子良看完楊開運的檢舉信,發出了這樣的感歎。
彭菲菲坐在電腦前,無所事事地上網瀏覽,聽到老公的話,打趣道:“看來你現在還年輕著一半呢。一樣的一無所有,不一樣的前程遠大。”
“菲菲,”蔣子良正色道,“你要對自己有信心。我有一個美嬌娘為妻,怎麽能叫一無所有呢?不管什麽時候,都不要對自己失去信心嘛。”
彭菲菲本來隻是一句打趣的話,沒想到蔣子良竟說到了“信心”二字,她靈機一動,問道:“你覺得信心是什麽?”
“少來了,我跟你說正事呢。”
“我說的也是正事啊。”
彭菲菲微微歎口氣說道:“我覺得,信心就是對自我的充分肯定,而不是人雲亦雲亦步亦趨,不是偶像崇拜墨守成規。”
“好深奧啊。”
“你嚴肅點兒,你沒發現我是在批評你嗎?”
“菲菲,你說話越來越高深了。”蔣子良訕訕地說道,他隱隱已經知道老婆要說什麽了。
“有些條條框框,其實都是你自己給自己設的,你在追尋別人足跡的同時,已經失去了自我。”
蔣子良沉默了,但是又不好意思馬上承認自己生活在別人的陰影中,於是嬉皮笑臉地轉移話題:“這麽嚴肅的話題很累人的,咱們還是談點輕鬆的吧。”說著便從後麵摟住了菲菲,雙手非常自然地從衣領上方伸了進去,一把握住了菲菲軟軟的**。他正準備仔細品味指尖傳來的溫柔,卻聽菲菲一聲大叫:“又有了!”
蔣子良嚇得渾身一哆嗦,問道:“怎麽啦?”
“你看你看。”彭菲菲操縱著鼠標,點擊頁麵上一個黑色的大標題:
《網絡通緝令:搜出這個第三者》
“有什麽大驚小怪的啊?”蔣子良不以為然,“這幾年經常有人肉搜索。”
“可是最近比較集中啊,一個月內這是第三次了,第一次是一個倒黴局長,穿了一件T恤衫被人肉,後來一個銀行行長調戲服務生被人肉,今天又蹦出一個第三者。”
“這是什麽時候的帖子?”
“前天上午發的。”
這篇帖子以一個妻子的口吻,悲痛萬分地講述了她和老公甜蜜的愛情、幸福的婚姻以及後來是如何發現老公行蹤異常,隨後又是如何不小心看到老公的手機,看到了那些沒來得及刪除幹淨的短信息,這才知道老公有外遇了。這個妻子帖出了第三者的照片,那是一個端莊大方的女人,看上去差不多三十出頭,正是女人最美的時候。
“這個女人長得還不錯啊。”蔣子良嘖嘖讚道。
“是不是很美啊?”
蔣子良非常警覺,說道:“很美,可惜既生菲菲,何生此女,這個女人現在隻能淪為二品了。”
“算是識相。”菲菲很得意。
“這人肉搜索真應該管一管了,再這麽下去,可就天下大亂了。”
“你可別這麽說,這話要是在網上說了,你肯定會被‘人肉’。還記得那個全國人大代表嗎?在羅圓圓連環謀殺案之後,他提出來要把人肉搜索列入刑法,後來他因為經濟問題被雙規了,結果網上一片叫好之聲,標題都是:《呼籲將人肉搜索列入刑法的人大代表被雙規》。”
“可是,如果任由人肉搜索發展下去,整個社會就會失序,更多無辜的人就會受到傷害。”
“可是暴露一個人的隱私怎麽也不能說是正義的吧?舉起道德的大棒,任意鞭撻一個人,難道也是正義?你就說羅圓圓吧,一個小女孩,她犯了什麽錯?不過是說了幾句不當的話!而網民呢?他們揮起了道德的大棒,肆意地侮辱這個小女孩。結果呢?結果是小女孩離家出走,十年後回來了,開始報複那些滿嘴仁義道德的人。在人肉搜索中,網民到底扮演了一個什麽角色呢?他們以正義的化身自居,實際上卻在行使著多數人的暴政!河南省新鄉市那起林明刺殺周春梅的案子你總該記得吧?為了找到周春梅,林明編造事實發起人肉搜索,很快就在所謂熱心網友的幫助下,找到了她的聯係方法,然後殺害了她。難道說,人肉搜索不是這起命案的幫凶嗎?”
彭菲菲看著老公這股認真勁兒,又憐又愛,嘻嘻笑道:“如果這話是何少川說的,我一點兒都不會覺得奇怪,可現在是你說的,我就覺得納悶了。”
“少來,這與少川沒關係。”
“好好好,沒關係,咱們就事論事,就不說你的何少川情結了。”
“你——”
“哈哈哈,知道嗎?我特別喜歡看你這種臉紅脖子粗的樣子。說老實話,你認真起來,比嬉皮笑臉的時候更可愛。”
蔣子良惱怒地看了她一眼說道:“你趕緊說。”
“你剛才說的隻是人肉搜索對普通人的傷害。誠然,在實際操作中,人肉搜索非常容易失去控製,肆意地泄露當事人的所有隱私。但是,你卻忽略了它對社會發展非常積極的一麵。子良,你覺得為什麽會有人肉搜索呢?我來告訴你吧,因為某些部門帶頭作假無人製止,所以需要人肉搜索華南虎照;因為虐貓在我國不犯法,所以有了人肉搜索。人肉搜索的存在,就是因為我們需要正義。很多地方政府已經看到了人肉搜索正義性的一麵,開始積極利用這一平台,杭州市某法院借助人肉搜索,查找那些拒不履行義務、即使被張貼名錄公告、被媒體曝光也置之不理的‘老賴們’。湖南株洲發布了我國首個網絡反腐文件《關於建立網絡反腐倡廉工作機製的暫行辦法》,推進了網絡反腐的製度化進程。”
蔣子良品味著菲菲的話,不知道該如何反駁了。人肉搜索本來就是一把雙刃劍,可以為善,也可以為惡,就連他自己,看到一些無人管的惡人惡事,也曾萌動過“人肉他”的念頭。
“人肉搜索什麽時候又成反腐利器了?”蔣子良倔強地問道。
“還記得周久耕嗎?南京市江寧區房產局局長。他開會時的照片被網友上傳到各大論壇,一番人肉搜索後,網友發現,周久耕所抽的煙是南京卷煙廠生產的‘九五至尊’香煙,每條售價在1500元到1800元之間。隨後南京市紀委展開調查,發現他果然是個貪官。你說這次反腐不是人肉搜索的功勞嗎?杭州市紀委還專門建立了網絡監督信息快速反應機製,專人監控網絡反腐信息,為的就是能及時篩選腐敗犯罪線索,提高腐敗犯罪案件的破案率。他們的負責人說,人肉搜索已經成為舉報領導作風、抗擊腐敗的一個有力平台。”
蔣子良如夢方醒,說道:“這麽說,我們市那個倒黴局長穿了一件T恤衫被人肉搜索,也是反腐的一個例證啊!還有那個調戲服務生的銀行行長……”
“對,你終於開竅了。”彭菲菲說道,“人肉搜索參與反腐,就是發起於周久耕的天價煙事件。還有遼寧省某市有20個副秘書長的事情也被捅到網絡上,引起了一番熱議,後來這些秘書長一夜之間蒸發了,這難道不也是網絡監督的作用嗎?網友曝光了一遝在地鐵裏撿到的公務員國外旅遊賬單,使江西省和浙江省多名相關官員受到處罰;再說說那個全國最荒**無恥的區委書記董鋒,他跟情婦**時,還逼著老婆在旁邊看。從幾年前,他任縣委組織部長時,他老婆就開始舉報他‘作風極不檢點’、‘情婦一大堆’,她也多次到董鋒單位鬧過,結果卻遭到董鋒的毒打和恐嚇,他說:‘北京、南京、徐州我都拿錢買通了,你敢舉報,我一個電話,就叫你坐牢。’但是,有一方麵他沒有買通,也無法買通,那就是網絡和網民。中國礦業大學的一個副教授知道這件事後,公布在網上,董鋒立即被查辦。這就是網絡的力量,這就是人肉搜索的力量。就連2009年全國兩會期間,最高人民檢察院副檢察長胡克惠列席台灣代表團分組討論時也說,最高檢將借助網絡和網民力量對不法事件進行長期監督。”
“可是你能找到一個適當的限製人肉搜索的辦法嗎?我就怕萬一有了限製的措施,人肉搜索就會變質,到時候,人肉搜索更多的將是凶器而不是利器。”
“我不明白。”
“你想啊,假如要規範人肉搜索,那麽肯定需要這樣一個部門,比如說咱們的網監處。也就是說,人肉搜索的權力被集中在網監處了,而權力產生腐敗,到時候我們的鄭局長沒準都會想著‘權力尋租’的事了。”
“算了算了。”蔣子良說道,“咱們不說這些了,還是做點兒更有意義的事情吧。”說著抱起彭菲菲,扔到了**,然後餓虎撲食般壓了上去。
“你這個壞蛋。”
“我就是壞蛋。”
兩個人最近肯定沒有“性福緣”,早晨時正待雲雨被洪躍宗的電話打斷了,現在,蔣子良的手機又響了起來。
“我得罪誰了?”蔣子良鬱悶地說道,電話又是洪躍宗打來的,他一接通便惡狠狠地說道:“如果天沒塌下來,小心我斃了你。”
“哈哈哈,”電話那頭傳來一陣**笑,“天沒塌,地陷了,你管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