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曉和許知年合力將屋裏的兩張方桌拚到一起,把張衝放到上麵。但終究還是短了些,又尋了個高凳放在他腳下,這才勉強算是把人放平了。
這人還挺重的,身材不算高大但十分壯實,皮膚黝黑,一看便是標準的西北漢子。臉上留著極短的絡腮胡茬,應是有幾日未經打理,像野草一樣冒出來。
“他還有多久能醒?”陽春曉問。
“如果沒有用解藥的話,起碼還能再睡上一個時辰。”
“解藥呢?”
沈敬從懷裏掏出個拇指大小的瓶子,撥了撥上頭的滾珠,在鼻下示範了一下用法,陽春曉接過來,點頭表示學會了。
“審張衝的事就交給我。”陽春曉說道:“彭少爺的事,就拜托了。”
沈敬會意,微笑地說了聲‘好’,推開旁邊的窗戶剛要走,許知年攔了一句:
“賬本!……那是重要物證。”
沈敬遲疑了一下,從懷中取出賬本,謹慎地放到臨窗的桌上,這才又將身體探出窗外,在外麵把窗戶關好,悄無聲息地走了。
屋裏一片安靜。
張衝像是睡著一樣平躺在桌上。他身上穿著半舊的灰藍棉布卦,外頭套著卷毛的山羊皮坎肩;窩窩囊囊的深灰色棉褲,腳上一雙滿是灰塵的牛皮靴子,腰裏別著把巴掌寬的短刀,瞧著土裏土氣跟個山裏的土匪一樣。
陽春曉從一旁的櫃子裏取出紙筆,研好了墨。
“‘活驗’。”許知年細細打量他一番,苦笑著對陽春曉道:“你是想用這個吧?”
陽春曉一笑:“還是許師兄最懂我。”
“但是這招,連老師都才隻用過一回。”
“所以機會難得啊。”
二人一邊說著,不約而同地一起挽起袖子。
許知年:“‘活驗’最大的風險在於他醒來之後一定會發現隨身物品被人動過,無形中增加了接下來麵對麵審訊的難度——所以你想好要怎麽應對了嗎?”
陽春曉:“所以我選天香樓啊!一個即使被扒光了衣服都不會覺得奇怪的地方,而且,我還有秘密武器。”
許知年:“其實最佳地點應該選澡堂子。”
陽春曉:“人多眼雜的,一時也不好找啊。”
二人相視一笑。
許知年:“我來驗,你記錄吧。”
陽春曉:“那可不成——誒,別想拿‘男女有別’這套糊弄我!我跟我娘學驗屍的時候,你還沒入行呢。”
許知年:“那,一起?”
陽春曉:“這樣才對。”
許知年深知她的秉性,也不再堅持。
二人都淨了手,先是解開他胸前的扣子:“不是本地人,沒有仆人,衣服都是自己穿戴的。沾滿灰塵,至少兩日未曾離身,應該是從遠道而來,且日夜兼程。”
陽春曉:“兩天兩夜,這範圍可就大了。”
許知年:“黃土味,身上有泥漬,羊毛都粘在一起了。”
陽春曉:“如此高強度奔襲,換馬不換人,莫不是用的驛站官馬?”
許知年:“不,是軍馬。你看,這裏的半圓形凹痕應是黃銅馬韁扣留下的,這類馬鞍比官驛的更加牢固耐用,應該是軍中製式。而且,你看磨損的部位,從他的身高判斷,馬匹顯然是膘肥體壯,哪像是普通驛站裏能有的?”
陽春曉:“但軍驛可不是誰都能用的。若這麽說,難道是有什麽要緊的軍務?”
許知年:“沈敬殺了李覓,魏登就把蘇鐵從西北調進京來;蘇鐵也被殺之後,這張衝會不會還是補位來的?”
陽春曉:“看來,這真是個很重要且無法取代的位置啊——還是跟賬本有關。”
許知年:“但是從手掌的老繭來看,這人是個經常騎馬的。右手虎口處有長期磨損痕跡,指關節有繭,卻又不像是使用弓弦留下的……”
他遲疑片刻,隨即二人異口同聲:“是火銃!”接著相視一笑。
許知年:“莫不是位神機營的武官?可是,既然是管賬,魏登為什麽不找個書生來呢?”
陽春曉笑道:“李覓不就是個書生?書生雖說心細、辦事妥帖,但心眼兒也多,未必能得到主將信任。那可是座金礦啊!所以,最核心的機密,肯定還是掌握在武官手裏。”
許知年:“有理。”
陽春曉繼續觀察道:“此人右手習慣,從肌肉的訓練度來看,是有些武藝在身的。”
許知年:“兩隻靴底磨損程度不同,右腿應該受過傷。”
陽春曉:“大腿內側磨痕明顯,有常年騎馬的習慣——神機營還有騎兵?”
許知年:“戰時是有的,改編入京城三大營後有所削減。”
從他身上脫下來的衣服被按照順序放在一旁的椅子上,每一處細節都檢查了:沒有夾層、暗裏等設計,也沒有密信之類。他整個人一絲不掛地完全呈現在眼前:結實的胸膛上有好幾處粉色的傷疤,右腿膝蓋上方也有一處箭傷,但都是數年前的舊傷了。
可見曾是位身經百戰的將軍。
沒有文身,沒有胎記,也沒有任何值得注意的標記。
桌上的檢驗記錄,到目前為止也隻記了寥寥數行,幾乎沒什麽有價值的線索。
陽春曉顯得有些失望:“隨身物品這麽少?連錢袋都沒有?公文書函印信腰牌,隨便有一個也好啊!難道全放在落腳處了?”
許知年卻搖頭:“未必。這麽著急趕往京城肯定是有重要的使命,要緊的東西一定會隨身攜帶。”
陽春曉:“難道是被沈敬搜走了?他之前不是說過,已經審過這人一回了。”
許知年:“也有可能。等會兒他回來了一問便知,但我覺得可能性不大。”
陽春曉:“為什麽?”
許知年:“他肯定是實在沒有辦法了才會找咱們幫忙。如果當真有腰牌之類的東西,肯定就自己先查去了!而且,你別忘了:這個張衝可能是來頂替蘇鐵做事的,而前麵兩個人因為什麽而死,魏登心裏再清楚不過!會不會是為了避免被人盯上,有意不讓他攜帶任何能證明身份的東西呢?”
陽春曉不禁沉默:若是那樣,可就更加難審了。
這時,就見許知年來到窗邊,將那賬本又翻了翻:“這不是普通的暗語,是經過精心編排的密文。”
陽春曉對此並不了解,問道:“那是什麽?”
許知年解釋道:“兵部有人精於此道,多用於傳遞情報。就是事先設計一套編碼規則,用一組數字或字符對應某個固定的文字,將信息譯成密文,這一步驟我們稱之為‘加密’。加密後的內容,既使落到外人手中也不用擔心泄密,因為隻要不知道編碼規則,就無法‘解密’。所以,這賬本即便遺失,也不用擔心泄密。”
“那也就是說,他一定知道如何解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