砌下落梅如雪亂
謝曉風摸出腰裏的銀子看看,所剩已經不多了。這是他第一次來中原,初下天山時甚至不知道吃東西可以下館子,可以用銀錢買,鬧了不少的笑話,後來漸漸知道了許多事,從一夥攔路搶劫的強盜那裏反搶了銀子來。他不會花錢,也沒什麽過分的好奇心,收獲雖少,總算支撐著走了這麽遠。
那個人跟他說他家在洛陽崇政坊,頗有些根基,隻要到了那兒,一問便知。眼看著天要黑下來,明知道隻要張嘴詢問就有落腳之地,心裏卻有種莫名的緊張。街上行人漸少,終於沒了人跡,隻把一座空落落的城市剩在那兒,風緊一陣緩一陣地吹來了又吹去了。謝曉風走了很久,找了一家小小的客棧住下。
這一住,就是七天。
這七天裏,他一步也不曾出門,隻是坐在房中發呆,連飯都是在房裏吃的。
這天傍晚,小二送淨手的熱水時,笑道:“我說這位公子,洛陽這幾天熱鬧成這樣,你隻在房中有什麽意思,不如出去走一走。”
謝曉風正坐在窗前對著灰白的天空發呆,隨口問:“去哪裏走?”
“地方可多了,哪裏不能走呢。白馬寺,奉先寺,都熱鬧著呢!最熱鬧的要數崇政坊了,過幾天是褚大公子的生日。褚大人在朝中的地位擺在那兒,又聽說褚大公子是個神仙般的人物,文武雙全,最喜結交江湖草莽、風流名士……巴結也好,真有情誼也好,這幾天各樣的人從四麵八方聚到了洛陽來,趕著給褚大公子賀壽,那邊擺了禮棚,搭了戲台,熱鬧得快要翻天了。公子閑著也是閑著,何不去玩一玩?”
他唾沫橫飛,說得眉飛色舞,謝曉風的臉色卻一點點地變了,良久,問:“你說的褚大公子,是不是……叫褚連城?”
“好像就是這個名字。”小二想了想,笑起來,“您聽這名字就可想他是個什麽樣的人了。要不然,為什麽別人不叫連城,偏他叫了這名字呢!”向謝曉風看了兩眼,又笑起來,“不過呢,別人也就算了,公子您這樣的或者和褚大公子有得一比。隻是他那般潑天的富貴,普天下幾個人能那般兩全其美?更別提褚公子新娶的夫人是江南第一美人兒,聽說還是個才女……嘖嘖,這幾樣好事,竟都叫他得了,真真是……真真是……”
他微微搖頭,咂摸了幾回嘴,滿麵豔羨,一時間也找不出個合適的詞兒來評價那個褚大公子。
謝曉風麵上卻冷清清的沒有一點表情,眼皮微垂,也不知在想什麽。
小二見他沒什麽反應,有些掃興,喚道:“公子?”
謝曉風失魂落魄地抬頭,隔了片刻,仿佛這才想起自己在哪兒似的,“哦”了一聲,淡淡道,“你出去吧,我想靜靜坐一坐。”
小二說了半天,卻是這麽個結果,覺得沒意思,陪了個幹巴巴的笑臉,轉身退了出去。
謝曉風直坐到天黑透了,小二的話還在腦子裏翻來覆去地晃悠——潑天的富貴……江南第一美人……才女……
這些都是離他很遠的東西,都是他以前從未聽過也從未想過的東西。這一會兒聽了,仍覺得是隔著幾座大山一般地無法理解,仿佛和自己沒一點關係,卻又帶著種寒心的溫度,仿佛一根紮在心裏的刺,小小的,看不分明,找也找不著,隻是鈍鈍地疼。
一輪水洗般的冰盤徐徐地升上夜空,越來越高,仿佛要逸去似的。謝曉風看了很久,把手伸進懷裏,捏到一個小包裹,想了片刻,燕子一般掠進了夜色裏。
他在山野裏長大,也不懂得避人耳目,也不想自己那一身功夫如何地驚世駭俗,路上抓了幾個人問路,那些人嚇得以為是見了鬼,但定睛一瞧,見他這樣的相貌,又覺得茫然。他問完了把人一丟起身就走。那些人留在原地,一錯眼間就沒了人,隻以為自己眼花,或者是撞了鬼……但若是撞鬼,哪裏有這樣英俊的鬼?——於是,第二天的洛陽城裏,街頭巷尾又多了一樣談資。
洛陽並不宵禁,雖是這樣的寒夜,仍頗有幾處熱鬧所在。一路飛掠,忽見前麵燈火輝煌、熱鬧紛繁,便知到了地方。他來得晚,戲已經散了,車水馬龍,人景攢動,盡是要回家的人。謝曉風尋了個燈影兒站住。
從這裏朝北望,遠遠的是兩隻石獅子,三間的獸頭大門,朱門銅釘,被一溜大紅燈籠照得熠熠閃光。正門之上有個大匾,他不認得字,但當頭那個“褚”字是那個人當日一筆一劃教過的,卻是看得分明。
忽然間,那門開了,走出一群人來。一個個衣飾華貴,氣宇不凡,卻都成了中間一個人的陪襯。那是一名年紀極輕的男子,衣著既不特別的貴氣,也不寒酸,一眼看去,隻覺得自在舒服,仿佛是開在紛繁紅塵中的一朵雪蓮花。
謝曉風往陰影裏退了退,把整個身體都藏在黑暗中。
遠遠地看不清那個人的臉,隱約似在微笑著。他牽著客人的手下了台階,寒喧了幾句,逐一送上馬車。馬車走起來,一輛輛地散了,他站在階上凝望了片刻,被一群人簇擁著回府,“吱吱啞啞——”數聲,府門關上了。
夜,重新靜了下來。
幾隻燈籠孤零零地在寒風中搖曳。
默立良久,謝曉風轉身往回走,越走越慢,終於站住,凝立片刻忽然折身掠回來,奔到一處暗影兒裏,翻上牆頭掠了進去。府中有值夜的人提著燈籠巡視,以他的身法要避過還是輕而易舉的,可走了好久,隻覺得仿佛是入了迷宮,眼前景致似是而非,別說褚連城的所在,連想要走回去都是不能了。
他心裏納悶,越走越急,隻摸不著頭緒,忽見一條黑影一閃,鬼鬼祟祟貓在了一堆石頭旁邊。他連忙一閃,將身子藏起來。停了片刻,那人探出一個腦袋來,露出一副濃麗到極致的眉眼。
謝曉風知道這個人好色成狂,人極輕浮,他到這兒來能有什麽好勾當?又想起他和那個夏青的事兒,眼神便冷峻起來。林俊南渾然不知身處何境,停了片刻,悄悄地又往前走,卻正好向謝曉風這邊撞來。
謝曉風也不動,隻等他到了身邊,伸手一撈,扣住咽喉抓進了黑影兒裏。林俊南嚇了一跳,定了定神,見是謝曉風,微微一笑:“怎麽是你……”一言未了,咽喉上猛地一痛,隻覺眼前一陣青黑,一條脖頸幾乎被謝曉風掐斷,一時情急,雙腳胡亂地踢騰起來。謝曉風不願驚動了人,隨手抓了把土填進他嘴裏。
林俊南掙也掙不脫,叫也叫不出,滿嘴奇怪的味道,又是嘔心又是驚恐,隻拿兩隻眼睛瞪住謝曉風。謝曉風覺得這人不好,這時真拿到了,一時倒也想不出該拿他怎麽樣,若隻是扔出去,他自然可以再回來做壞事。
林俊南一瞬不瞬地觀察著他的表情,忽見他眼中寒光閃動,分明是動了殺機,卻偏生叫不出來,嘴裏嗚嗚著,急得臉紅脖子粗。
有趙家集和開封城外的那一番勾纏,謝曉風真要下手時,竟有些下不去手,正在猶豫,忽見燭光閃爍,有人往這邊走來,連忙按著林俊南往假山的縫裏躲。照他的想法,林俊南應該也是怕被人發現的,哪知林俊南竟嗚嗚地嚎起來。謝曉風一驚,手下便是一緊,死死扼住林俊南的脖子,卻終究是遲了一步。
“什麽人!”喝聲中,腳步響動,燈籠火把已將他藏身的地方照得通明。
謝曉風心裏一慌,第一個念頭就是要逃,卻被一個聲音叫住。
“……小謝?”那人低喚了一聲,似是他自己也不信。
謝曉風驚惶地抬頭,撞進了一雙深湛的眼波裏。刹時間,這夜、這園、這燈盞、這人群都不見了,仿佛又回到了天山之巔。
他聽見自己幹澀的聲音輕聲道:“我……來了……”
跟在褚連城後麵的仆役們拿了燈籠往林俊南身上一照,嚇了一跳,道:“是小林公子!”連忙扶起來,有拍背的,有挖他嘴裏土的。謝曉風手勁奇大,剛才忙亂中一掐幾乎沒將林俊南扼死,現下脖子裏留了圈烏紫的印,人已有些昏迷不醒。褚連城上前一看,見他神色不對,也有些著慌。
謝曉風再天真不懂世故,看這情形也也知道他們是認識的,而且很熟,心裏便沉了一沉。一年前,天山南麓,褚連城牽著馬匹對他說:“不管何時,隻要你來,我就倒履歡迎。”他那時想,他這一輩子是不要離開天山的,也不要去他嘴裏那個盛世繁華的洛陽城,他們這一生,是再也不會相見了。誰想,終究還是見了,偏又是這麽一番局麵。
他不知道褚連城為什麽會認得林俊南,那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一來就闖了禍。林俊南會不會死,如果林俊南死了他怎麽向褚連城交待……謝曉風心中亂得如扯了無數線頭,隻覺無數的人影兒在眼前晃,晃得他眼花。
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捧寶貝般把林俊南抱起來送走,眼睜睜地被褚連城挽了手往前走,七轉八折來到一間房子裏。房中一溜木架,琳琅滿目,擺著無數他見也沒見過,說也說不上來的東西。他隻覺一步步都踩在雲彩上,心裏一片茫然,朦朧中覺得,自己大概並不曾來過洛陽,隻是做了一場春秋大夢。
“你別慌,他沒事的。”褚連城柔聲安慰。見他魂不守舍,隻管怔怔地出神,歎了口氣,搖動他肩膀,“小謝,你能來,我很高興。無論如何,你都不用怕,有我在這兒,就能護得你周全。就算是天塌下來,自然有我為你頂著。”
謝曉風怔怔地抬頭。褚連城不如林俊南的濃麗,也不如謝曉風的英俊,但豐神俊逸、氣質拔俗,此時麵容平靜、眼波寧定,叫人不由得心就安穩了。半晌,謝曉風開口:“他……”他不慣於搬弄是非,一路上所見的林俊南的惡行又實在不堪出口,頓了頓,隻是道,“我見他鬼鬼祟祟的,以為……以為……”
褚連城失笑,“他淘氣慣了的。我不好說他,你打他一頓也好,叫他收斂一點。”
謝曉風便低下頭去,良久問:“你的傷好了嗎?”
“傷?”褚連城微有些訝然,苦笑起來,“這才真是壞事傳千裏,好事不出門,你遠在天山竟然都知道了。”
謝曉風聽著刺心,偏過頭去,“有一次下山,遇到一個從中原去的人,聽他說的。”這謊話連他自己也不信,卻又編不出更好的理由來。
褚連城也未在意,微笑著將眉毛輕輕一揚,雍容中頓時透出一股豪氣來,“就憑蜀中七狼能有多大能耐?我沒事兒,你別聽江湖上的那些傳聞。”
謝曉風輕聲道:“他們的錐心拳很厲害。”
“我可是也很厲害的。”褚連城微笑,“你劍法太高了,我不和你比,但放眼中原江湖,我還是有這個自信的。”
謝曉風又沉默了片刻,道:“你沒有事,我便放心了。”想了想,終究還是從懷裏掏出那個素帛包裹,“給你。”
“什麽東西?”褚連城卻不接。
“藥。”
“不是說了沒事嗎?”褚連城有些哭笑不得。
謝曉風道:“順手,就帶了來。”
褚連城接過去打開一看,裏麵是個手掌大小的石盒,揭開蓋子,隻覺幽香撲鼻,奇道:“這是什麽藥?”謝曉風剛要說出“暖玉靈脂”四個字,眼光一閃,瞥見盒子裏的東西,隻覺腦中轟的一聲,身子頓時僵住了。
石〖乳〗般的“暖玉靈脂”不見了,盒子裏一片玫紅的膏汁,透著陣陣異香。
謝曉風臉色慘白,怔怔地說不出話來。盒子裏的膏汁隱約像是玫瑰膏,褚連城雖然不知道究竟出了什麽事,但也約略能猜出些影兒,微微一笑岔開話題,“這倒是一樣有趣的東西,我收下了。我的傷真沒事,你不用擔心。”
就在這時,一團腳步聲迅速響近,中間亂紛紛地夾雜著幾聲低語:“少夫人別急……慢點……”
“小謝,你在這兒等我。”褚連城起身往外走,容色鎮定,腳步卻已有些微浮。
謝曉風沒來由得緊張,跟著也站了起來。褚連城還沒走到門口,一群人已經簇擁著一名少〖婦〗打扮的女子提著口長劍走了進來。她的妝已卸了,素麵不施脂粉,但容色秀麗絕倫,卻自有一種照人的豔光。這時頰上掛了兩行珠淚,盈盈站在那兒,仿佛是枝帶露的海裳花。
褚連城看著不好,連忙迎上去。那女子腳下一錯,避過褚連城,長劍疾刺謝曉風〖胸〗口。謝曉風下意識地就要閃,褚連城已搶先抓住那女子的手,“若蘭,你別急。”
“你放手!我不管他是誰,大不了我和他同歸於盡,殺了他我再自殺。”女子滿麵急怒,說著已哭起來,“我也不知道小南怎麽得罪了他,更不知道他是什麽來頭。隻是我們林家隻這麽一條根兒,他再不好,還不至於做什麽傷天害理之事。如今死在這兒,我怎麽跟我爹娘交待!不如一起死了幹淨!”
褚連城也微微一驚,眼光射向跟在後麵的仆〖婦〗,“究竟是什麽情形?”
仆〖婦〗跪了一地,都不敢抬頭,當前的一個低聲道:“小少爺眼睛緊閉,臉也青了,鼻子裏也沒氣兒了,搖也搖不醒。”
林若蘭聽到這裏,再也掌不住,“哇”的一聲吐了口鮮血出來。滿屋子人都嚇了一跳,連褚連城也不由變了臉色,連忙伸手攬住她,“你就算不顧惜自己,也要顧惜肚子裏的孩子。
謝曉風聽得身子一震,臉色更加慘白。
林若蘭怒道:“我自己都不活了,我誰也不顧。”
“你呀……”褚連城歎息,略一思忖,“你別慌,我現在就賠一個活蹦亂跳的小南給你——福安,你去小少爺房裏,就說她姐姐氣急攻心,吐了血,人已昏迷不醒。”
一名小廝答應一聲,退出房去。林若蘭聽得糊塗,不知他這是什麽用意。不大一會兒,忽然聽見一片亂轟轟的動靜,一人扯著嗓子叫:“姐——我沒事兒,你別急,我嚇你呢!”那聲音是再熟悉不過的了,正迅速近了來。
門霍地被推開,闖進來一人,鞋子也沒穿,衣襟敞開著,本是急得如要發狂,看見林若蘭好端端站在那兒,頓時張大了嘴。
林若蘭豈不知他那〖性〗子,隻是一時情急亂了分寸,眼看著這番光景已明白過來,氣得身子亂顫,搶過去,狠命戳了他一指,“你……你這個短命的……”說到一半,又勾起無限心事,不由得抓著他衣襟放聲大哭起來。
林俊南又是下跪,又是賭咒,又是拿些詼諧的說辭逗林若蘭,再加上褚連城在一旁溫言安慰,總算是止了淚。林若蘭這邊剛安撫下去,林俊南又跳了起來,指住謝曉風說:“姐,姐夫!他快把我打死了,你們得給我出氣!”
謝曉風木頭人一般晾了半天,心裏一片紛亂,見林俊南沒事,覺得壓在心上的一塊大石鬆動了一下,但那一種窒息般的壓抑卻越加地重了,正出神,忽覺一隻手指幾乎要戳到鼻子上來,不由得抬起了眼睛。
林俊南與他目光一撞,不禁呆了一下。謝曉風給他的感覺向來是冷酷的、冷漠的,除了趙家集的那個夜晚,這是謝曉風第二次在他麵前露出這種絕望到極致的蕭索。他見謝曉風一次便要挨一次打,本是憋了一肚子氣,想著今日在自己的地盤上一定要好好地討回這筆帳,正在誌得意滿,這時,忽然什麽都說不出來了。
褚連城無奈,“你們兩個呀,真是一對冤家。”轉而向林若蘭道,“鬧了半天,還沒做介紹。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小謝嗎?一年前那次去天山,差點死在那兒,要不是他我就不能活著回來見你了。這就是我跟你提過的救命恩人,也是我的小兄弟——謝曉風。”
林若蘭這才細細打量謝曉風,麵上微紅,福了福,“原來是謝公子……我,我今日太無禮了。”
謝曉風不慣交際,怔怔地不知該如何答禮。
林俊南聽說謝曉風和褚連城還有這段交情,就知今日討不到什麽好了,嘟囔道:“喂,我說,我脖子都快斷了……”見沒人理自己,越發急了,往椅子上一坐,翹起二郎腿,“好啦好啦!本公子大人不計小人過,喂,姓謝的,你給我倒個歉就拉倒。不過嘛,要有誠意一點兒……”
林若蘭狠狠瞪了他一眼,“少說句話罷,沒人把你當啞巴。”
林俊南幾乎要委屈死,“我脖子快斷了,真的快斷了!”被林若蘭又狠狠戳了一指才算老實下來,憤憤地抱著頭不作聲。
林若蘭歎道:“他就是這個德〖性〗,謝公子不要在意。”
謝曉風麵上涼涼的,看不出什麽顏色來,好一會兒,嘴角微牽,似是笑了笑,聲音透著縹緲,“你沒事就好,我……這就走了。”
林俊南奇道:“這麽倒歉也太沒誠意了吧?”
褚連城卻知那句“沒事就好”是對他說的,一把握住謝曉風的手,“你就這麽走了?”這麽一握才驚覺他手冷得厲害。謝曉風微顫了一下,轉頭望著褚連城,眼中有迷茫之色,仿佛在說:不這麽走了,還能怎樣?
褚連城道:“留下來住幾天,好不好?”
他目光深湛,格外給人一種殷切情深的感覺。四目相接,謝曉風心潮起伏,一抹濃重的哀感緩緩地浮起來,將他淹沒,拒絕的話就纏繞在嘴邊,卻說不出口,良久,不知不知地就應了一個“好”字,話一出口,隻覺一顆心蕩悠悠地也跟著吐了出去,腔子裏空落落地隻是難受。
見他答應了,褚連城心裏高興,命人送了幾樣精致的小菜上來,又連聲吩咐拿好酒來,要給謝曉風接風。林若蘭不肯回房休息,定要敬謝曉風一杯酒感謝他的救命之恩,褚連城知她人雖溫柔,脾氣卻執拗,也隻得由她。
林若蘭滿斟了杯酒,雙手捧到謝曉風麵前,“謝公子對我夫婿有救命之恩,我無以為報,一杯薄酒,略表寸心。”
謝曉風聽不懂那些文謅謅的話,但也約略知道她是謝他救了褚連城,他不知道該如何應答,隻得接了,悶著頭一飲而盡。
林俊南深覺被人冷落,心裏不快,轉身要開溜,林若蘭時刻注意著他,喚道:“你且站住。”林俊南萬般不情願,也隻得無奈站住。林若蘭道:“你過來。”他無奈,隻得走過去,問:“做什麽?”
林若蘭道:“你今兒個才到這兒,論理我不該說你,別的話咱們且留著明日說。不管你是怎麽得罪了謝公子,你給謝公子倒杯酒賠個禮,謝公子〖胸〗懷寬廣,自然不跟你計較,你日後見了謝公子也不許再鬧別扭。”
林俊南頓時急了,“我沒有招惹他……”忽見林若蘭沉了臉,知道她身子骨兒弱,又兼懷著身孕,不敢招惹她生氣,隻得委委屈屈倒了一杯酒端到謝曉風麵前,橫眉怒目地雙手捧過去。
“有這麽賠禮的麽?”林若蘭問。
林俊南無奈,隻得一揖到地,雙手將酒杯高高舉著,“謝公子,我行事孟浪,對你多有得罪,還望你大人不計小人過,原宥則個。”
褚連城也勸解:“他是個孩子脾氣,小謝你也不要和他計較了吧?”看著謝曉風接了酒一飲而盡,微微一笑,攬了林若蘭的肩柔聲安慰,“小南年紀還小,日後成了親有人管著,自然就好了。你也不用太過憂慮,男孩子嘛,總是淘氣些的。”
謝曉風聞言瞥了林俊南一眼,林俊南自然知道他為什麽看他,偏過頭去,東一張西一望,假裝看牆上掛的古畫,卻聽林若蘭歎道:“他這樣的〖性〗子,誰家女孩兒嫁了他都是個辱沒。”連忙回過頭來作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姐,我聽你的話,改了好多,一路上不知道有多乖呢。”
林若蘭嗤的冷笑一聲,揚聲道:“來人,把馮伯叫進來。”林俊南一聽這個,頓時就蔫了。外麵答應一聲,不一會兒走進來一個老仆,搶上來磕頭,林若蘭命人攔住,淡淡道:“馮伯,你是我們林家的老人了,爹爹讓你跟著他來洛陽,你倒是說說你這管家怎麽做的,他這一路上是個什麽情形?”
林俊南站在林若蘭身後,急得殺鳮抹脖子地衝馮管家使眼色。馮管家卻連頭也不抬,耷拉著眼皮一板一眼地說:“回稟小姐,我不知道。”此言一出,林俊南氣得險些暈過去,一廳的人卻都禁不住偷笑起來。林若蘭恨得牙癢癢,回身推了林俊南一把,待要數說他幾句,唇齒微動,眼睛又紅了。
馮管家抬起眼皮瞧了瞧,見情形不好,垂下眼皮接道:“少爺說我老年紀大了,叫我多休息,我不肯,他顧惜我,就也不亂跑,每日坐在馬車上,我坐的是另一輛馬車,他究竟是在馬車裏做什麽,我可就不知道了。”
林若蘭不信:“他那〖性〗子能乖乖坐馬車?”
馮管家道:“我也奇怪呢,有一回問公子怎麽就轉了〖性〗兒呢,小姐猜公子怎麽說?”
林若蘭不由得問:“他怎麽說?”
“公子說:‘咱們家這位大小姐從來不信我的話,自然要找你問話,我大不了忍幾天,省得你去磨牙。’”他捏著嗓子學林俊南說話,惟妙惟肖,逗得林若蘭不禁微微一笑,嗔道:“馮伯,你可別和他串通一氣到我麵前扯謊。”
馮管家臉一沉,“小姐,我從七歲跟著太爺,看著老爺、小姐、少爺長大,要是少爺不學好,我卻撒謊,那不是害少爺嗎?害少爺,就是害林家,我人老了,心卻不糊塗。”
這一番話他說得擲地有聲,林若蘭便有些信了,但看看林俊南,總又覺得不太像,不由得又歎了口氣,隻覺心灰意冷。褚連城又勸慰了一番,命人送她回房休息,林俊南也跟著下去了。他們一走,房中頓時冷清下來。
“夜也快盡了,我看也不要睡了,咱們就坐在這兒敘敘舊……”褚連城遣散了仆役回轉頭來,眼落落到謝曉風身上,不禁收了笑容,將剩下的話默默地咽了回去。
房中四角各有一支美人燭台,點著數支大蠟燭,燭光盈盈,照在謝曉風單薄精瘦的身子上,倒似一張紙人一般。林若蘭和林俊南在時他勉力支撐著,此時人散了,氣也就泄了,微垂著頭,臉色灰敗,沒有一絲生氣。
褚連城眼光複雜,走過去握住他雙臂,溫言道:“你瞧,時間可真快,不過一年沒見,你都長高了。那時你隻到我耳朵這兒,現在都要比我高了……”被他一碰,謝曉風忍不住微微一顫,眼光孤絕,仿佛隨時要失聲痛哭似的。
良久,褚連城輕輕歎息一聲,“那些事……你還忘不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