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官人,快醒醒啊,出事了!”胡清兒輕輕地搖著李唐的身子。

一夜操勞,李唐著實有些累,胡清兒和小竹早已起來,他卻依然高臥酣睡。一個好夢正酣的人最怕的事情,莫過於被人催起。聽得胡清兒的聲音,李唐轉了一下身子,嘴裏嘟囔一聲:“有什麽事啊?”

胡清兒無可奈何,隻好一把掀掉被子,道:“起來了,出事了!”

李唐一驚而起,正要責問,忽聽外麵隱約有哭聲傳來。李唐一聽,眉頭便皺了起來,一邊開始穿衣,一邊問道:“怎麽回事?”

胡清兒一臉的無奈,輕聲說道:“你還是自己去看看吧,我們都勸不住了!”

李唐隨意批好衣服,出了房門,卻見院子裏麵圍著一群人,那正中之人便是範曉璐,她也正是這哭聲之源。而她旁邊則有不少的人圍在那裏輕聲地咕噥,像是在勸解。

李唐心下湧起一陣不安。範曉璐並不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反而十分的開朗樂觀,不是遇到什麽特別傷心的事情,是不會輕易掉淚的。難道,那事情被她知道了?

李唐連忙迎上去,輕輕地拍了拍範曉璐的香肩,道:“曉璐,你這是怎麽了?”

範曉璐嬌軀一扭,道:“你莫要碰我,你就是個騙子,你……你就一直騙我,一直瞞著我吧!”

李唐隻聽得自己的心口“咯噔”一聲,心下頓時沉重無比。真是怕什麽,來什麽。她終究還是知道了這件事情。李唐怕她動了胎氣,本來是想等她把孩子生下來再告訴她的,反正這也就是最近半個月之內的事情了。

“是誰將此事泄露給她知道的?”李唐有些惱怒。他原本是專門告誡過家人,莫要讓範曉璐知道了此事的。想不到,此事都瞞了幾個月了,卻在這最後的半個月之間裏反而沒有瞞住。

李唐的目光從眾人的身上閃過,大家都是十分焦慮,有些擔心地望著範曉璐,望著她高高挺起的大肚子。李唐這一家子裏,大家的關係還是很好的,這也是李唐最為自得的地方。忽然,李唐眼神一凝,他看見了胡秀兒。胡秀兒的神情和大家倒是很不一樣,她低著頭,目光閃爍,不時地向周圍張望,這和她平日裏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情有很大差異。

正當李唐向胡秀兒望去的時候,她也正好向李唐這邊偷瞥過來,兩個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胡秀兒立即逃也似的把目光移開,臉色越發漲紅了。

李唐頓時明白過來,看來今日的罪魁禍首便是這小妮子了。昨晚,不正是她和範曉璐睡在一起的嗎,兩個人閑聊的時候無意間觸及禁忌也很正常。畢竟,胡秀兒終究不是李府的人,李唐叮囑了幾乎所有能在範曉璐麵前開口說話的人,卻惟獨漏過了她。說起來,這也是李唐的疏忽,想不到竟是這般巧,正好又是她將此事泄露給了範曉璐。

“好了,你們都下去吧!”李唐向眾人揮揮手。到了此時,人多並不能解決問題,李唐未必能勸得範曉璐心情變好,但也唯有他可能做到。

眾人都默默地退了下去。胡秀兒囁嚅著張嘴欲言,卻被李唐攔住:“你也下去吧,這事也不怪你!”

胡秀兒一臉的黯然,轉過身去,又回頭望了一眼李唐,再望了一眼範曉璐,才緩緩地去了。她腳步沉重,看起來,已經是沉浸在懊悔之中了。

一時間,院內隻剩下李唐和範曉璐兩個人。

李唐苦笑著說道:“曉璐,你冷靜一下——”

“不要解釋了,解釋就是掩飾!我隻想問你,我現在要回家看看,祭拜我阿爹,你願不願意隨我去吧?若是不願,也就罷了,我自去便是!”範曉璐語帶哭聲,語氣卻堅決得很。

李唐豈能說出個“不”字,隻好說道:“好吧,我隨你去,不過,你不要太傷心了,小心身子!”

範曉璐冷笑道:“你是要我小心身子呢,還是小心你的寶貝孩兒?你這是關心我呢,還是關心你自己?我阿爹雖然將我趕出家門,但她這十幾年來,從來沒有做過對不起我的事情,就包括趕我走,從他的角度來看,也並非沒有道理。他待人接物,向來光明磊落,一直都是先人後已,先公後私。你和他一直在同一個衙門當班,我一直以為你們應該相互了解,相互體諒,進而和解才是。可沒有想到你竟然冷漠至斯,他老人家都走了,你竟然隻想著你孩兒的安全,竟將此時完全壓下,不讓我知道!你,你還是那個令我敬仰那個有丈夫氣概,為了救助別人甘願犧牲自己姓名的男人嗎?”

李唐自然是委屈得很。但他知道,此時不宜解釋,因為越是解釋,就會越發混亂。他隻好點頭道:“好吧,你先去用點早餐,咱們一起過去如何?”

範曉璐道:“要吃你吃,我是吃不下了!”

李唐隻好訕訕地苦笑幾聲,又說道:“那好吧,我去讓他們準備馬車,你且在這候著!”

“不必了!”範曉璐斬釘截鐵地說道:“我要走著去!”

李唐有些擔心地說道:“可是你的身子……”

範曉璐冷然說道:“你要坐馬車你自己坐便是,我說了不坐便是不坐!”

範曉璐性子倔強,一旦決定的事情,就連李唐也無法改變的,是以李唐隻好屈服,便扶起範曉璐向門外行去。

對於李唐的攙扶,範曉璐倒是沒有抗拒。她今天雖然說了不少的氣話,指責李唐關心的隻是孩子而不是她本人,但那終究不過是氣話而已,從當初兩個人被許水蘭擄走的那一夜開始,範曉璐就從來沒有懷疑過李唐對自己的關心。

兩個人緩緩地來到大門前,守閽見了,連忙開門。李唐扶著範曉璐走出門外,看見一個老頭子正背對著李府,負手立在大路上。

李唐連忙小心地說道:“老太公,請讓一下好嗎?”拉了一下範曉璐,但範曉璐卻是一動不動。

李唐愕然地轉過頭去,就看見範曉璐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個老人,剛剛止住的淚水又“嘩嘩”地開始外流。

李唐震驚不已,他立即意識到這個老人和範曉璐之間,定然有非同尋常的關係。李唐再次轉過頭去的時候,那老人已經將頭轉了過來。

他約莫七十多歲的年齡,身材消瘦,雙目微微凹進去,須發皆已被歲月染成了銀白之色。但隻是看了一眼,李唐竟然就感覺此人身上有著一種特殊的氣質,正在牽引著自己生出儒慕之心。

這感覺實在是太過神奇了,李唐還是第一次有這種感覺。這老人幹瘦的身子上,竟似充滿了神秘的魔力一般,將人的心神吸附住。

“爺爺!”

盡管已經意識到了這老人可能的真實身份,但當範曉璐叫出這兩個字的時候,李唐還是感覺十分的震驚。

這個老人,便是天下聞名的範純仁了。和他的父親範仲淹相比,他雖然在文才之上頗有遜色,但卻是他父親“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一言的忠實執行者,他雖然仕途多舛,但就連他的政敵也不能不對他的人品豎起大拇指。他在朝政上的影響力,已經超過了他父親。若說當今大宋,誰是文壇最為德高望重的,自然非蘇軾莫屬,但說到政壇最為德高望重的,就連他的政敵也會第一個想起範純仁。

範純仁眼中老淚縱橫,他使勁地點了點頭,用他那被歲月侵蝕得有些渾濁,卻仍雄厚的嗓音應了一聲:“曉璐!”然後,他又轉過頭來,向李唐道:“你便是慕武吧?我聽範三提起過你,對你很是讚賞,說你為人沉穩可信,老夫今日能看見你和曉璐,也就無憾了!”

李唐心情激蕩,喚道:“範二相公,下官……”

“你既是曉璐的夫婿,便隨她喊一聲‘爺爺’便是,何必如此見外!”

李唐有些激動地說道:“爺爺來了最好,孫兒正有事要向爺爺稟報呢?”

範純仁“唔”了一聲,道:“應該是關於你嶽父的死,對吧?”

李唐點點頭,有些驚訝地說道:“爺爺是如何得知的?”

範純仁道:“我昨日夜裏剛到,範三便把你們翁婿之間的那些恩恩怨怨地向我敘述了一遍。他還特意提起了你嶽父臨去之前,曾經喚你前去相見,想來你應該知道一些秘密的。今日早上老夫便親自來了一趟你家,主要是探望一下曉璐,順便也打探一下那件事情。

不過——說來慚愧,老夫活了這一大把年紀,心魔竟是沒有完全消除幹淨,到了你家門口,竟是沒有勇氣敲門進去,慚愧,慚愧!”對於他自己的心中糾結,他竟是絲毫也不避諱。

範曉璐一聽此言,有些驚愕,她沒有想到自己的父親臨終之前竟然曾經見過李唐。這樣說來,他終究還是原諒了自己和李唐的結合了。雖然在悲傷之中,她還是湧起了一絲安慰。

李唐道:“爺爺既然來了,有些話也就沒有必要瞞著了。這樣吧,我帶你們去見一個人,見到了他,一切都會水落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