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官,客官,茂峰城到了。”昏暗的車廂內突然被光照亮,衛檀衣困頓地醒了過來。
馬車已停靠在驛站門口,馬夫正撩起簾子探進頭來,衝他道。
“嗯。”他慢悠悠地出了馬車,抖擻一身壓得皺巴巴的長衫,問:“多少錢?”
馬夫嘿嘿地笑著:“一錢銀子。”
這麽貴?由於不清楚究竟走了多遠,衛檀衣有些吃驚於這個價格,不過他還是解下包袱準備付錢。
驛站進進出出的人不少,包袱解到一半就被急匆匆跑出驛站的一人裝個滿懷,一包東西稀裏嘩啦撒了一地。
“抱歉抱歉!公子沒事吧?”撞了人的青年倒也知書達理,一麵道歉一麵幫他拾撿起地上的物件。
東西一件不少,可就是當中的一件損壞了。
青年托著斷了幾根扇骨的雕花扇,皺著眉看了半天,抱歉地道:“實在對不住,竟摔壞了。這扇子值多少錢,我照價賠就是了。”
衛檀衣接過扇子展開來,十幾種花香依次飄逸出,仿佛有靈氣一般。青年訝然,知此物價值不菲,麵露苦色。
“這染香扇是後肅陳王為討好寵妃璃姬而命百工費時一年製成的絕世之寶,閣下如要照價賠,隻怕是傾家蕩產也賠不出,”衛檀衣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說道,“不過此物雖價值連城,於我卻沒有什麽用,閣下隨便開個價,收了去罷。”
鬼使神差地還是把扇子揣了出來,這不正是個脫手的好機會麽,既然要走,就走的幹幹淨淨,和那地方,那些人有關的一概不要。他心裏痛快地想。
青年愣了愣,又複接過扇子翻看,仍覺得那香氣層層撲鼻奇異非常:“真非凡物!公子真是高人,竟隨身帶著這般名貴之物。這樣吧,我身上有五百兩的銀票,另外還有一件信物,公子隨便到京城或者茂峰的解記銀莊,隻要出示此物,千兩以內予求予取。”說著解下自己腰間懸掛的扇子連同銀票遞了過去。
衛檀衣接過來隨手放進包袱,也懶得客套,微微躬了躬身就走。
“喂!你還沒付車錢!”馬夫連忙喊道。
“我替他付吧。”青年連忙掏了塊碎銀子遞過去。
而衛檀衣自始至終就沒有停下過腳步,好像要和過去發生的事永遠告別一般,頭也不回地朝著茂峰城門走去。
***
魂魄歸體後,解小公子慢慢地蘇醒過來,看著三個陌生的人,眼裏充滿了好奇。
之後衛檀衣單獨和他在園中漫步,另外兩人則被驅逐到了門外,和擔憂的老管家為伴。
“方才話被打斷,”韓如詡豎起耳朵也聽不到裏頭半點動靜,於是氣餒地轉而問老管家,“解小公子是為何被家裏人疏遠的?”
老管家坐在石凳上歎氣:“說來也不能怪小少爺,從他落榜以來,就總有下人說看見他對著沒人的地方說話,或者明明躺在藤椅裏,卻說著些不明就裏的話,最初的時候似乎還跟夫人說過他在園子裏聽到許多女孩子的說笑聲,後來大家都怕他,他也就說的少了。”
女孩的說笑聲?韓如詡不由的望向淬思,自己是看不到,不知香住園中是否真有那麽些人。淬思看出他的疑惑,微微搖了搖頭,旋即又透過漏窗望向園中,神情不無擔心。
“老爺和二少爺都找小少爺談過,說不必執著於考功名——大人應該也知道,解家是沒什麽指望做官了,”老管家絮絮叨叨起來,“也真是遭連累了,姑爺也是個有能耐的人,就怪那死了的誰,害得活著的人沒一個舒坦的。”
不多時衛檀衣欣欣然走出來,身後卻沒有跟著解小公子。
“問清楚了?”韓如詡有一肚子的疑問,又不方便在老管家麵前提出來。
“全都弄清楚了——唯一感到意外的,大概就是這個了。”衛檀衣似乎心情很好,臉上也笑著,袖子一抖亮出手中的一物。
三人均湊上去看,隻見他手中握著一把木骨雕花扇,濕漉漉的還在滴水,顯然是剛從池子裏撈起來。“老人家,這原本是你家哪位少爺的所有物吧?”衛檀衣問道。
老管家思索片刻,答道:“老奴是不曾見過,不過這等風雅之物,怕也隻可能是二少爺的。”“二公子此刻在府上嗎?”“巧得很,前天剛回來,吃過午飯就該上路了。”
衛檀衣點點頭,也不解釋,就朝府門大步走去,三人隻得快步跟上。
趕到門口,正見宋驍夫婦二人與另一名青年有說有笑地從堂屋裏出來,又見到他們三人,宋驍微微露出不悅的神情。
“這是二公子的失物吧?”衛檀衣看也不看宋驍,徑直走向那第三人。
“這……你如何尋得?”解二少爺大喜過望,接過來用袖子反複輕輕擦拭,感激不盡地問。
衛檀衣淡淡一笑:“失而複得,又何必多問。”解二少爺怔怔地望向他,卻並未認出他是誰,口中隻道:“那真是多謝了!”
告別了解家人與宋驍,三人又複回到驛站租馬回京城。
“你是不是該解釋一下到底發生了些什麽?”一路走下來衛檀衣一言不發,韓如詡終於沉不住氣問道,“難道我倆隻是陪你跑一轉,連知曉的權利都沒有?”
衛檀衣眉一挑:“如果是關於夜半鬼的事,昨晚不就已經問明白了嗎,解小公子的生魂到京城去找我,就這麽簡單。”
這回連淬思也不樂意了:“事情絕沒這麽簡單,主人,連我也不告訴未免太過分了。”
“說的也是……那麽就回到店裏坐下來慢慢說吧。”
***
衛檀衣走後的一個多時辰內,解小公子仍舊坐在園中不走。
——原來在進京找我之前你就已經靈肉分離了這麽久,實在令人歎為觀止。
那人說自己之所以聽到那些姑娘的說笑聲,完全是因為心中有強烈的願望,想要有人陪伴,有人仰慕,想要從落第的陰影中走出。
——沒有人能理解你的痛苦,而你也無法解脫,慢慢地就走進了另一個世界。
解小公子忍不住抬頭望著滿園姹紫嫣紅,自己曾把它們都當成了人,當成了在失意時唯一能理解和安慰自己的人。靈魂離開了身體,聽到了想聽到的聲音,看到了想看到的人。
還有那扇子。
——我還當是誰能假扮成我,原來不過是這玩意兒在搞鬼。
——不管是什麽,聽了主人太多的心事,難免沾上怨氣。看來有些事還是不說為妙啊。
“可他說的‘不說為妙’的事,究竟是指什麽?”解小公子抱住了頭。
而另一頭,掬月齋中,奔波了一天的三人正各自端了茶杯,準備聽故事。
“那扇子當年是師父給我的禮物——或者說,代禍兮賠我一件更值錢的寶貝,以求彌補象牙摔碎的過錯。那時的我年輕氣盛,下山後順手就把它給當了,換了些銀子在茂峰城裏逍遙自在。”
衛檀衣始終沒有抬起過眼,好像說著別人的故事一般淡漠:“當年我有個手裏不握著東西就睡不著的毛病,雖然不喜歡,也還是收下了,半夜發夢多半也就被那扇子聽了去,也不知怎的就成了一股怨氣,有事沒事的還會嚇到人。”
“這麽說來,解小公子看到的隻是個幻覺,可是不應該啊!”韓如詡困惑道。
“常人當然看不到這樣的幻覺,就算看到了也捉摸不到,”衛檀衣解釋道,“他之所以能看到——你們之前也注意到了吧,他醒來以後,完全不認得我們,也就是說能看到扇子上幻覺的,隻是他的生魂而已。”
淬思恍然大悟地拍手:“於是說,那就是一個鬼遇見了另一個鬼,都是沒有實體的人,所以才會感覺就像真的一樣。”
“就是這樣。”
“我還是不明白,”韓如詡擺手,“你的扇子為何會說你已經死了,你不是還好好的活著嗎?”
衛檀衣笑而不答,韓如詡更加困惑,他愈是困惑那笑容就愈是燦爛,最後他不得不舉手投降:“行,你愛是人是人,愛是鬼是鬼,不要告訴我。”
“韓大人,”不人不鬼的店主突然笑得格外陰森,“你怎麽區分生和死。你確定自己還活著嗎?就像解小公子不知道自己魂魄離體一樣,也許你早就死了,隻是活在我的法術之下也未可知。”
韓如詡嘴唇一抖,繼而抿緊,慍怒著放下杯子奪門而逃,也不管淬思笑得一條街都能聽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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染香扇一詞,出自作家大風刮過的同名短篇小說,不過所描繪的物件和故事不盡相同,有興趣的親可以去搜搜看,小司很喜歡風大的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