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幾多歲月,亦不知行了幾千路途。
我與浮竹主仆二人相依為命,早已親如姐妹,不分彼此,在旅途中得到過善心人的接濟,也曾遭潑皮戲弄,有過滿堂喝彩的盛況,亦有食不果腹的落魄。
偶爾憶及往昔,仍不免為那些已成往事的榮華富貴歎息,載舟之水,亦能覆舟,隻怕這世間也無幾人能有我這般切身的體會。
幸而,我不是附樹之藤,即使剝去了身世名譽,我也並非一無所有。
放下公主的頭銜,放下一品誥命夫人的尊貴,放開所有身外之物,隻做一名歌伎,在城與城的燈紅酒綠間,且行且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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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葉時節,掬月齋迎來了一位重要的客人。
原本店裏有個相貌惹眼慧眼如炬的店主,掬月齋已經名聲大噪,後來又添了個笑容可掬的美麗少女,他二人的關係在一段時間內著實成為市井的話題,不過任人說得唾沫星子橫飛,他們也沒見得更親密一分,於是流言漸漸淡了。
這天掬月齋對麵的包記裁縫鋪的學徒小豆子正在櫃台背後打瞌睡,忽然聽到街道上傳來一陣喧鬧聲,睜眼一看,嗬,兩位天仙一樣的姑娘正迤迤然打門口過,四周圍了不少看熱鬧的人。
小豆子一下來了精神,扔了賬簿衝出門去看熱鬧,隻見那兩位天仙正在同身旁的一位白衣青年說著什麽,而那個白衣青年,正是對門的古玩店老板。
“唉喲!”冷不防後腦勺上挨了一巴掌,小豆子抱頭縮開。
包裁縫板著臉:“看什麽看!不好好給我幹活,專知道看熱鬧,再看我把你倆眼珠子挖出來放門口擱著。”小豆子趕緊逃回了開。
少了他一個,好奇的街坊也不會在意,男女老少都的目光都追隨著那兩位從沒見過的姑娘進了掬月齋,淬思調皮地衝大家鞠了一躬關上店門,他們才意猶未盡地開始議論。
“這來的該是衛公子的夫人了吧!”木匠家的端著一筐未撿完的豆說。
“我看也像,”剪刀張摸著自己瘦削的下頜,“隻有這樣的姑娘才配得上衛公子這麽個人呐。”
“可不是。我聽說魯員外家的女兒心儀衛公子很久了,這回可要失望了。”金郎中笑眯眯地打著扇子。
隻有賣燒餅的大爺因為被大家圍著走不開,無可奈何地捋胡子:“不好說啊,不好說。”
淬思一直附在門邊偷聽,老大爺的話傳入耳,她忍不住撲哧地笑了。
“笑什麽呢,還不快來替淡蕊夫人點茶。”衛檀衣剛請那二人中年長一位上座,見淬思仍然津津有味地聽著門外的閑言碎語,便催促道。
淬思吐了吐舌頭,趕快去打水。
那二人中年長的生得珠圓玉潤,唇紅齒白,舉手投足間自然散發出一股雍容華貴之氣,另一人生得玲瓏討喜,眼眸顧盼有神,手腳也麻利,知道該是個婢女。“做客貴店已多有叨擾,怎好再叫淬思姑娘忙碌。浮竹,快去看看可有幫得上忙的地方。”年長的女子似乎有些不安,聽衛檀衣指使淬思,也連忙叫自己的婢女前去幫忙。
“不用不用,我做慣了的事,有人幫反倒做不來了。”淬思笑著提了桶回來。名喚浮竹的婢女上前來:“姑娘就讓我做點什麽吧,我們這樣麻煩你們,什麽都不做小夫人和我心裏都會過意不去的。”
衛檀衣在一旁的交椅上坐下,麵含笑道:“浮竹姑娘也坐下休息吧,你們一路風塵疲憊,不必急於一時。”浮竹隻好微微欠身,回到淡蕊夫人身邊。
不多時清香四溢的春琴操就端上了茶案,淡蕊夫人低頭輕嗅,由衷地感歎道:“我已經許多年不曾見過春琴操,沒想到今日還能有幸再品嚐它。”
“夫人若喜歡,便一直用這茶吧。”衛檀衣說著眼神示意淬思,後者頷首。
淡蕊夫人卻抿嘴微微搖頭:“衛公子盛情,淡蕊愧不敢受,淡蕊早已不是富貴之身,春琴操千金難求,隻怕是無福消受。”
衛檀衣笑道:“夫人的舞姿,就是全京城的春琴操也換不來的人間絕豔,怎能說愧不敢受。”淡蕊夫人微微垂下眼,似乎是默認了他的話。
“不知夫人何時能準備好?”
淡蕊夫人輕輕放下茶杯:“隨時都可。”忽而又道,“也請公子履行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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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如詡端詳著請柬,眉頭許久展不開。
十五日戌時三刻,店中恭候。衛。
“這家夥又想出什麽新的花樣來了?”他將薄薄的一張信箋翻了又翻,心裏七上八下,總覺得會發生什麽事似的。
無事便罷,如若有事,自己就不能不去。
於是韓如詡仍然依約來到了掬月齋門外,本想再等上片刻,木門卻忽然開了,走出來的是一名從未見過的碧衣姑娘,衝他一福:“恭候多時,韓大人請。”
“……淬思?”怎麽突然變了樣子,不僅衣裳變了色,連樣子也大變樣。
碧衣姑娘欠身:“奴婢叫浮竹。”
這家夥!韓如詡吹胡子瞪眼,他到底要多少人伺候,還個個都是不可多得的美人。
浮竹在前麵引路,帶他走過再熟悉不過的回廊,來到主廂房門口。韓如詡隱約有種似曾相識的感受在心底浮現,卻又說不真切,隻握緊了手中刀鞘。
“衛公子,夫人,韓大人來了。”浮竹在門外恭恭敬敬地道。
韓如詡吃驚得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夫人?那家夥有夫人?那家夥何時成了親,女眷又是何時來到京城,自己為何一無所知?想著,便為自己近來的疏忽懊悔不已。
“進來吧。”開門的是淬思,看到熟悉的麵孔讓他稍微放心了些,但是疑惑卻更深,因為淬思臉上沒了往日的調皮,文靜端莊得讓他有點適應不來。
屋內一片漆黑,韓如詡剛踏實地麵,身後的門就被關上了,把他嚇一跳。
“韓大人來得正是時候,”衛檀衣的聲音響起的同時,房中亮起了一小簇火苗,初看還當是燭火,細看卻發現那火苗竟飄在他指尖,“有一場好戲想讓韓大人看一看呢。”
“啊……”他終於想起來那似曾相識的感覺是怎麽回事了,去年的中元之夜,自己也是在差不多的時間到這兒來,屋裏也隻有一團微弱的光,就連主人說的話也大同小異。
韓如詡瞪起眼:“你又打算帶我去哪裏?”
衛檀衣一臉無辜:“哪兒也不去啊,就在這兒。”說著手指一撚,火苗飛出,散做無數細小的火苗懸浮在半空中,房間反而顯得更加昏暗。
看樣子確實不準備出門,韓如詡環顧四周,忽然有種微妙的異樣感,這房間……是不是有點不對勁?桌椅床櫃全看不見,而且就火苗的數量看,房間好像非常大,比之掬月齋整個院落也有過之無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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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詩:《聲聲慢》,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