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小丫頭,那個不知人間疾苦的小丫頭,那個雖然受到無數人追捧仰慕,卻因為得不到師父的愛而憤然投江的小丫頭……衛檀衣站在她的房門外,微微苦笑了一下,過去自己總說她固執,其實想來自己遠比她更加固執,追求的更是如天邊浮雲一般渺茫的希望。
門悄然無聲地開了,屋裏安安靜靜漆黑一片,他輕輕跨出一步,卻還沒來得及踩實就收了回來。
房間裏有一股生氣。
衛檀衣臉色驟然一冷,如果說之前的他麵無表情,被姬玉賦撞見後算是有了點笑意的話,現在完全是煞氣滿麵。容禍兮的房間裏竟然會有生氣,這根本是不可能發生的事,因為舊主周身被無數冤魂纏繞,自己的生氣早被吞得一幹二淨,過去衛檀衣每次踏進這房間都覺得好像踏進了墳墓,這次卻不同,戾氣因為有活人居住過而被驅散殆盡。
“哼哼,好你個姬玉賦,都說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你倒好,還是那身死人行頭,身邊的人換得卻勤快。”
說罷還是進了房間,隻見那些大件家具沒什麽變化,細小擺設動了不少,大大小小的香爐沒了,千奇百怪的盆栽也沒了,多了些瓷器掛畫,一看就知道不是那小丫頭的品味。沒想到自己前來憑吊,卻是對著些俗物。
正當他打算離開時,門外突然響起了腳步聲,衛檀衣立刻打開後窗逃走。
這麽深更半夜的,也不知是打哪兒回來。
在屋頂上靜靜地坐了一會兒,衛檀衣聽到腳步聲又出了房間,於是望過去,隻見紅衣女子低垂著頭走在月下碎石小道上,一瞬間幾乎要以為自己分不清人和鬼了。
當初因為三宮主的特殊嗜好,他與禍兮二人大大小小所有的衣物都是鮮紅色,突然瞧見一個紅衣女子飄然離開房間,還真容易糊塗。
“罷了,好歹……也是和她相似的人,總不是無情。”幽幽歎了一句後,衛檀衣施展輕功遁入風中,悄悄又下山去了。
***
張秀才最近回到家裏總是沒飯吃,沒水喝。
妻子不是沒有,剛過門那會兒手腳勤快得四裏八街都稱讚,人也漂亮,除了之前嫁過人外可以說無可挑剔,而他自己不過是個落魄秀才,在私塾裏給人代課賺幾吊錢混日子,妻子過門後還能做些女工補貼家用,實在是不可多得。
然而好日子也就一年不到,兩人連孩子都還沒有,妻子就變了,每天還做那些活,卻總是一副累得直不起腰的樣子,漸漸的家裏沒了以往的幹淨整潔,換下的衣物再不能立刻洗幹淨,用過的碗堆在灶上也是常有的。張秀才過去一個人雖然也邋遢,每頓飯後碗卻從來沒有放著不管,因此心裏漸漸不爽快起來。
“蓮兒?”
這天私塾放學後,張秀才淋著大雨跑回家來,屋裏卻沒有生火,連個人氣兒都沒有。
“蓮兒,”發現妻子仍睡在床上後,張秀才十分生氣,不顧自己滿身滴水,上前就將背對自己側臥的妻子扳轉過來,“你……”
床上躺的還是熟悉的人,那張臉卻變得讓他幾乎認不出來——臉上多的那些皺紋好像一夜間長出來似的,早上走的匆忙都沒仔細看身邊睡著的人是怎麽個模樣,現在猛地看到還真下一跳。
“相公……”妻子迷糊地醒過來,發現他渾身濕透,驚叫起來,“哎呀,你怎麽濕了,我、我去給你拿幹淨的布來擦擦!”
張秀才就這麽看著妻子衣冠不整地下床翻箱倒櫃,最後忍不住說:“我自己能找到。”
妻子僵了一下,直起腰看著他,一夜衰老的臉飽含歉疚:“我、我居然睡到這個時候……實在是、我這就去生火做飯!”
之後的每一天,張秀才都能從妻子的臉上看出歲月流逝的痕跡,許多聖賢書中形容時間飛逝的詞語到這時候他才深深體會到,妻子簡直是以一日十年的速度在變老,不知道她自己照鏡子的時候是否察覺。
“蓮兒,你究竟是怎麽了?”吃飯的時候,張秀才忍不住問。
妻子坐在身邊,蒼老得看上去好像自己的娘。
“連我都看出來了,你自己不可能毫無知覺,你是不是病了?”
妻子眼含淚看了他一眼,不說話。
張秀才感到一陣失望,放下了筷子:“你我是夫妻,就當患難與共,如今你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既不肯看大夫又不肯告訴我是怎麽回事,看來你我夫妻緣分已盡。”
“相公!”看他要起身離開飯桌,妻子終於出聲呼喚。
“我……隻怕是時日無多,相公還是休妻再娶吧。”
說完,妻子捂著臉嚶嚶哭起來,隻是那嗓音也隨著容貌的衰老變得沙啞,聽上去十分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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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是中元,衛檀衣換了一身白,披上白紗,猶如女鬼般又一次上了山。
按理說悼念師妹,應該穿大紅色,畢竟當初在山裏的日子他們受到善意的壓迫總是穿得好像金童玉女似的,不過悼念這回事,盡管衛檀衣自己不以為然,還是不希望遇見熟人的時候被問起哪有穿得這麽喜慶去上墳的。
至於披白紗,純粹是不想被人看清自己是誰。
光天化日下自然不能到宮裏去,他要去的地方是後山的赤龍潭,禍兮連個衣冠塚都沒有,也就隻能憑水悼念了。
十幾年前的赤龍潭鮮有人出沒,山下的獵戶不會走到這麽隱秘的地方來,宮裏的弟子更是每天忙於練功無瑕閑逛,於是這角落算得上是他單獨清淨之所。不過今日來到潭邊,卻意外地瞅見有人影。
衛檀衣躲在樹後,靜靜地觀察那位闖入者。豔紅的衣裙分明還是昨夜見過那人,不過距離近了,分明感到她身上也帶著一股戾氣,不過和禍兮不同的是,那是一個極其強大的冤魂,比起曾經附著在護身符上的那一位也不遑多讓。
這麽看來,禍兮的房間也不是她住了。衛檀衣冷哼一聲,沒想到師父平時裝得有模有樣,宮裏卻偷偷地養了不止一個女人。
“誰在那邊?”紅衣女子察覺到似的,轉過頭來問。
“你又是誰?”衛檀衣毫不避諱地走了出去。
若叫旁人看了這場景定能笑出來,紅衣女子發髻高綰,麵紗遮住了容顏,這邊衛檀衣白衣似雪,同樣輕紗掩麵,倒像是個約定好的神秘會麵。
紅衣女子打量了他一會兒,道:“我在山上做客,閑來無事就到這兒走走,公子呢?”
知她所言非虛,衛檀衣含糊其辭:“我來祭拜故人。”
“哦?”紅衣女子揚起尾音,絲毫不掩飾自己的驚訝,“公子要祭拜的,莫非就是撫琴宮中那位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