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紅衣女子揚起尾音,絲毫不掩飾自己的驚訝,“公子要祭拜的,莫非就是撫琴宮中那位少女?”

衛檀衣不想和她多說,到潭邊蹲下身,手浸入水中,默念著悼亡詞。

紅衣女子見他不答話,竟也不惱,自顧自道:“可巧,我上山來也是為了她,撫琴宮宮主想要我為那早夭的少女製香,說起往事時卻又遮遮掩掩,也不知是為什麽。”

那是因為他心虛,衛檀衣默默地想。

“若要製出一味香,使人聞之就能憶故人,不足夠了解她是不行的。我穿上了她的衣裙,走在她常走的路上,卻還是無法了解她的心事。那位姑娘……究竟是怎樣一個人?”

衛檀衣收回手,深吸氣又慢慢吐出,沉默良久後方說:“她是個怪人。”

紅衣女子似乎是冷笑了一聲:“怎麽個怪法?”

“明明世間一切都可呼來喚去,偏偏執著於方外之人,為他愁,為他憂,絞盡了腦汁去引他注意,討他歡心,惹他生氣,就是到了死,也沒聽那人說一聲真心話。”

聽起來玄而又玄的話語,十足發自肺腑,即使是八九歲的年紀,衛檀衣也自問對世間情愛了如指掌,每每看著禍兮那拙劣的手段,還有師父那曖昧的敷衍,總會牙癢,不數落他們幾句不解氣,前者總是暴跳如雷和他對吵,後者卻總苦笑一聲避而不答。

紅衣女子靜佇身後一言不發,不知是在思索著什麽。

“他們的愛恨原不關我什麽事,隻是想起自己年幼時候愛麵子,誤會了她卻又不肯明說,致使……”話至此衛檀衣不願再說下去,說了,外人又怎麽會懂。

身後傳來一聲沉沉的歎息,紅衣女子的語氣稍微有了變化:“你心中有愧。”

“是的,”衛檀衣站了起來,“隻是再也沒機會了吧。”

紅衣女子輕笑一聲:“或許還有機會道歉。那姑娘……是怎麽死的?”

衛檀衣微微搖頭:“心死,人是不是還活著有什麽分別。你若能製出香料自然好,如若不成也不必勉強,她那樣一個人,原也不是誰都能懂的。”

一時間兩人皆不言,似乎陷入到對同一個人的念想中去了。

“我該走了,這潭中有些危險的東西,姑娘不要太接近為好。”說著他轉身要下山去,紅衣女子卻出聲挽留:“公子請留步。”

衛檀衣有些奇怪地停下來看著她:“姑娘還想知道什麽,有些死去的東西,不要太在意的好。”

紅衣女子搖頭,上前伸出手對他攤開:“我與公子有緣,承蒙相助,一點薄禮還望笑納。”隻見那掌中托著一隻小巧的盒子,隱隱透出桂花的甜香。

“姑娘言重了,憶及故人,難免有些話想要說,姑娘肯聽在下已經感激不盡,至於禮物愧不敢收。”那一看就是名貴之物,衛檀衣不想惹麻煩。

“這桂花吻也不是什麽稀罕物,”紅衣女子輕描淡寫地道,“公子若不收,豈不是讓人難堪?”

桂花吻居然還能說不是什麽稀罕物,看來此女來頭不小。衛檀衣不動聲色接了過來,不等她開口就挑明了她的目的:“你問吧。”我知道你沒安好心。

紅衣女子掩口笑了,嘖嘖道:“公子果然明白人。那依公子之見,那姑娘心儀之人對她,是否有一星半點情意?”

“這很重要嗎?”衛檀衣冷笑,“他那樣一個人……”

“對於公子而言或許不重要。”紅衣女子曖昧地一答,聲音小了。

衛檀衣頭疼地翻了個白眼,最後老老實實地說:“與其說沒有,不如說不敢有。”

紅衣女子目不轉睛地望著他,似乎猜不透他話中之意。

“告辭。”

衛檀衣離去後很久,紅衣女子仍舊立在赤龍潭邊,紅色的廣袖下雙手絞得發白。

不敢有……為何不敢,他在怕什麽呢?

***

臨行的頭一晚那陌生的青年又找了來,仍舊跪在桌前不起。

“你知道自己已經死了什麽長生不老全都沒用了嗎?”衛檀衣本就抑鬱的心情被他攪得更加煩躁。

青年伏地:“知道。”

他這麽一答,簡直像是故意在惡作劇了,衛檀衣憤然:“那你纏著我到底為了什麽?”

青年沉默了一下,答道:“我的結發妻子蓮兒,她……是個非常好的姑娘,可是有一天路過我家的一位道長告訴我,蓮兒注定了活不過二十五,她的生命衰老得比任何人都快。”忽然他哽咽了一聲,“我求他告訴我怎麽才能救蓮兒,他卻不肯說,我隻好自己想方設法找延長人壽命的藥,為了救她我不惜裝瘋賣傻掩蓋真相,也不惜散盡家財求取藥方,更不在乎自己的性命……”

衛檀衣說不出話來,看著他緊貼在地麵嗚嗚哭泣。

“她和你在一起的時候,已經變老了嗎?”過了好久,青年哭得逐漸停下,衛檀衣才問。

“尚未,可是我若再不敢回去,就……”

“你就是現在趕回去也沒用了,”衛檀衣沒好氣,“你自己都死了一千多年了,你的妻子就算得享長壽也早就白骨化作塵土,什麽都不剩下了。”

青年一下瞪大了眼抬頭看他:“一千多年?”

原來症結在這裏,衛檀衣真是無語對蒼天:“你以為呢,撫琴宮都傳了不知多少代弟子,你還當自己是新鬼,穿牆遁地無所不能?”

“可是、可是我分明記得……”

“你記得什麽都沒用了。”

衛檀衣撣了撣袖子為自己倒了一杯水:“你肯為她舍棄一切,卻不敢和她一起麵對衰老和死亡,你真的愛她嗎?”

“我、”青年急著想說,話在嘴邊卻怎麽都出不來,“我……”

“那都不在重要了。因為你什麽都沒說,她什麽都不知道。”

青年惶惶然伏在地麵,身體瑟瑟發抖如枯草經風,不一會兒就渙散做無數光點,衛檀衣似乎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啟唇將它們吸入口中。

地板上仍有一灘水。

鬼會哭嗎,哭的時候也如人一般有淚嗎?

“有時候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麽。”衛檀衣苦笑了一聲。

沒有比心死更容易讓人憔悴的痛,也沒有比說不出口更悲傷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