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明霞做了一個夢,夢裏郭漂亮問她是不是因為不想別人害怕她,所以才不肯去參加大學生運動會。她沒回答,轉眼就看見了躺在病**無人照看的爺爺。發黑的白色蚊帳懸掛在老式木**,爺爺咳嗽著,蚊帳內影影綽綽顯出他老態的樣子。媽媽的聲音出現在她的耳邊,拋開了委婉,直白地說:“你看那老東西,橫了一輩子,臨了就是這個樣子。你要是去耍把式,以後就跟他一樣,我和你爸爸絕對不會管你。”
“大俠,你是不是因為這個才不肯去參加大學生運動會的?”
郭漂亮又在她耳邊問,她的腦子嗡嗡地響,仿佛要大喊出來才能驅散心裏的彷徨。
“不是!”
她猛地動了一下,終於從夢魘中掙紮出來。
郭漂亮站在床邊問她:“大俠,你剛剛在跟我說話?”
原來夢裏的大聲呼喊,在現實裏微小得聽不到。莫明霞想坐卻坐不起來,她看到郭漂亮在床邊露出一個腦袋,問她:“大俠,你是不是因為這個才不肯去參加大學生運動會的?”
莫明霞驚恐地往後縮,場景一下變成了陽光武道館,原來還在夢裏。她詫異地看到江教授躺在靠椅上。江教授一見她,便怒道:“你參加比賽拿回來的是你的榮耀,你父母高興還來不及呢,你說你怕什麽?”
莫明霞跟著江教授的問話,呆呆地問自己,怕什麽呢?然後眼前閃現許多張懼怕的臉,劉茜茹、張巧玲、隔壁小學的小胖子、被鄰居叫走的小女孩……他們的臉各不相同,眼睛裏的懼怕卻如出一轍。
莫明霞頭疼地抱著腦袋,躺在靠椅上的江教授一下變成了病**行動不便的爺爺,爺爺咳嗽兩聲,眼角流出渾濁而悔恨的淚,再一看,躺著的人變成了她自己……
“啊!”
莫明霞掙紮著從夢裏醒來,看到郭漂亮站在床邊跟她說話,她甩了甩腦袋,耳鳴的感覺才漸漸退去,這才徹底醒來。
“怎麽了?”
她聽見郭漂亮問,便含含糊糊地回答:“沒什麽,做夢了。”
郭漂亮催促她:“快起來吧,早上有兩節選修課。”
周六早上的選修課開課了,一學期兩個學分,沒修完就得在其他地方找補。報課的時候三人特意選了容易過又不是主流的選修課,所以來到教室時並沒有遇見什麽熟悉的人。
老師也知道來的人都是混學分的,講了十分鍾規矩,上了一節課,第二節課就開始放視頻了。教室裏人不多也都很安靜,老師便放心地離開了。
莫明霞一上午都沉浸在那個夢裏,過得渾渾噩噩,別人和她說什麽,她都答非所問。突然間,她發現前排所有人都回過頭來。她繃緊神經查看問題源頭,卻見甄鍾爾趴在一個女生肩頭,在女生耳邊竊竊私語。女生瑟瑟發抖,想要逃離又被甄鍾爾拉回來。
“怎麽了?”
莫明霞不明所以,她想上前把兩人分開,卻被郭漂亮抓住了,郭漂亮滿不在乎地安慰她:“看戲就好。”
“這到底是怎麽了?”莫明霞追問。
郭漂亮梳了梳豆苗的頭發,輕描淡寫地說:“造謠被抓了個正著。”
十五分鍾前,和甄鍾爾她們隔著一條過道的一群女生在閑聊,幾人百般無聊地講起了鬼故事,無非是學校舊址是墳場、科學樓曾有學姐自殺這些有點影子但又沒實據的事。
說到一半,忽然有人說她知道一件撞邪的真事。女主人公是她們村的,撞過邪,五歲開始說胡話,拿著一隻腦袋都快掉了的人偶娃娃玩家家酒。她不懂事的時候還曾經去找那個小女孩玩。她故作神秘地說:“我問她‘你家裏還有別人嗎’,那小女孩站在窗子下麵,指著後麵跟我說‘豆豆在那裏’,我問她‘豆豆是誰’,她舉著那個腦袋快掉了的娃娃說‘豆豆就是它哥哥啊’!”
聽到這裏,同伴都笑她,說她膽小。
她一本正經地打斷同伴:“你知道小孩對著空氣說話多嚇人嗎?後來她真瘋了,有一天她們家大鬧了一場,小孩就被車子接走了。她爸媽說是去治病,但治病哪有親爹媽自己不跟去的,所以我們村的人都說那小孩不是被賣了,就是……”
“那怎麽了?說不定真的去治病了。”同伴持不同意見。
她卻不樂意故事這樣結尾:“可我在學校看見她了。”她一副不可深談的模樣,神秘地說,“就是老四棟頂樓那個抱娃娃的……”
同伴被這個意外的結尾說服了,驚恐地說:“老四棟那個怪胎?那還真有可能是因為撞邪了才喜歡抱著那些娃娃的!”
她正要再編造點細節來說,肩膀突然被人箍住了,一個鬼魅似的聲音在她耳邊說道:“其實你知道的並不是全部。”她想發脾氣,卻被人壓住。
那聲音繼續說:“你剛剛說的是我,但又不是我。”甄鍾爾幽幽地注視著這位老鄉,輕聲說,“你知道我離開村裏很多年了,也知道我再也沒有回去過,那你知道我這些年在哪兒嗎?”
“你……你不要裝神弄鬼,你走開!”老鄉意識到這就是自己剛剛談論的人。
“我撞過邪啊,你不記得了嗎?這可是你自己說的。”甄鍾爾在她耳邊輕笑,又突然用痛苦的聲音說,“我過得好痛苦啊,你來陪我啊!”
老鄉一把推開甄鍾爾,又驚又怕地喊道:“你走開,你有病吧!”她的同伴也一起站起來,用忌憚的眼神看著甄鍾爾。
“哈哈哈……”甄鍾爾張狂地笑著,笑到一半突然停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老鄉,“你怕我?”
莫明霞看不過去了,對郭漂亮說:“你怎麽任由她胡來?”
郭漂亮說她鹹吃蘿卜淡操心,還把她攔住:“放心吧,她有分寸。再說了,天道輪回,報應不爽,那個人既然喜歡背著人家說壞話,就得有被人找上門來的準備,嘴欠就該收拾!”
莫明霞的臉幾乎變了一個色,她驚訝地看著郭漂亮:“你們覺得這麽做對?”
“難道不對?”郭漂亮白了她一眼。
“你有病啊!”老鄉繃著神經,已是強弩之末,臉上惶惶然一片蒼白,說不好什麽時候就要被嚇暈。
莫明霞不想這場鬧劇鬧大,便掙開郭漂亮,上前阻止:“好了,鍾爾,到此為止吧!”
甄鍾爾壓根沒理她,咯咯地笑,說道:“大俠,你看,她們也怕我呢!”
莫明霞被她的話刺得太陽穴突突地跳。
“你到底是怕我呢,還是怕我聽到你在講我壞話呢?”甄鍾爾雙臂環胸站穩,盯著如臨大敵的老鄉,不屑地冷笑,“你看你,編派別人不覺得羞恥,反而被自己杜撰的內容嚇得要死。”
莫明霞以為甄鍾爾冷靜下來了,卻又見她傾身上前,湊到老鄉麵前,神神道道地指著郭漂亮說:“你得罪我的話,我的朋友可是不會放過你的哦!”
老鄉順著她的手看過去,她指的是郭漂亮,可那老鄉心虛,以為她指的是郭漂亮懷裏的娃娃,立馬嚇得渾身都抖了起來。
“別鬧了,再鬧就過了!”莫明霞看著周圍越來越多的探究的目光,忍不住抓住了甄鍾爾的胳膊。
甄鍾爾像擰錯發條一樣,扭轉腦袋看著她:“過了?我過了?”
郭漂亮見情況不對想勸架,卻擋不住莫明霞嘴快:“你何必為了嚇唬她們,把自己弄成異端呢?到時候三人成虎,所有人都會怕你!”
“能不怕嗎?我可不想什麽時候就被人用水果刀抵住脖子!”一個人發出一聲輕笑,像是知道莫明霞底細的樣子,“我以為是哪裏來的怪胎?原來是頂樓怪胎集合地來的!”
甄鍾爾被這話刺激到了,朝著那人齜牙笑,轉頭又靠近莫明霞,**道:“信不信你一個眼神就能讓她閉嘴?”
莫明霞駭然,猶豫著不再張嘴說話。
那個“深知”莫明霞底細的人招架不住別人的好奇,仗著人多開始科普起“人形兵器”的故事來。
甄鍾爾抓著莫明霞的胳膊,執拗地逼她看那些造謠生事的人:“為什麽不能嚇唬她們?是我故意要嚇唬她們嗎?為什麽不能嚇唬她們?”甄鍾爾想說“大俠,你看這些人,你不主動招惹,她們一樣要來招惹你,為什麽不嚇唬她們呢”!
莫明霞裝作看不懂甄鍾爾意思的樣子,甄鍾爾無趣地搖頭,對那個知道莫明霞底細的女孩說:“怪胎就是不按常理出牌的人,所以你希望我怎麽對待你呢?”
那女孩還沒說話,莫明霞便難以忍耐地吼道:“夠了!”她不想再讓自己的“威名”如傳言般坐實,原來寢室的人怕她,513寢室的人怕她,那些不認識的人也怕她,她不想把自己變成一個異端!
“夠了?你的意思是要我像你一樣?”甄鍾爾冷靜地看著她,吐詞清楚,眼神犀利,“怕別人害怕自己,就幹脆把自己變成廢物?”
郭漂亮喝止她:“鍾爾,你說什麽呢!想清楚再說話!”
和別人吵架沒必要傷及自己人吧?郭漂亮想。
甄鍾爾深深地看了她們一眼,不甘心,卻什麽都沒再說,撇下吵架的對象和自己的室友,頭一扭跑了出去。
“鍾爾!”郭漂亮在後麵喊,又顧及一邊的莫明霞,焦急地回頭看她,發現她也處於愣怔中。
莫明霞傻站在原地,甄鍾爾的嘲諷戳到了她的心尖上。
“像你這樣把自己變成廢物嗎?”
她是個廢物嗎?
江教授也好,爺爺也好,歎息著卻沒說出口的話,其實就是這句吧——莫明霞,你是個廢物!
“莫明霞,我真的生氣了!”郭漂亮第一次連名帶姓地叫她,“你到底跟那幫人是一邊的,還是跟我們是一邊的?你知道她們剛剛說了鍾爾什麽嗎?”
什麽?在她發呆的時候,她錯過了什麽嗎?
莫明霞這才意識到甄鍾爾動怒的嚴重性,鍾爾並不是一個魯莽衝動的人,如果不是把她逼急了,她怎麽會這麽反常?
郭漂亮嚴肅地看著她:“我現在出去找鍾爾,你去不去?”
找到甄鍾爾的時候,莫明霞當即說了聲抱歉。
甄鍾爾卻對此不甚在意,她扯了一根枯草在手裏把玩,說:“是真的,她說的話。”她思考了很久都沒有開口說下一句,她的兩位同伴安靜地坐在她的身邊。
下課鈴響了,吃飯的人嬉笑打鬧著離開,整個草坪安靜了又熱鬧,熱鬧了又安靜。
等人群都散盡了,甄鍾爾才望著遠方開口說:“被爸媽疼愛是什麽感覺?”她問,卻不需要任何人回答,“她們都是父母疼愛的孩子,你們也是。但我一直以為小孩都是爸爸媽媽養的一條狗。直到哥哥把我帶回家,我才知道不是。”
春種秋收,農忙的時候那對父母嫌甄鍾爾礙事,把她鎖在家裏,農閑的時候他們覺得甄鍾爾耽誤他們打牌,就找根鏈子把她拴在門口。他們最想幹的事是不用幹活天天打牌,他們從沒思考過自己的人生,更別提負擔一個小孩的人生。
那時甄鍾爾唯一的夥伴是堂哥過年給她帶回來的一隻娃娃,那娃娃後來被狗叼走,她不要命地從狗嘴裏搶回了娃娃,可娃娃的頭都快掉了。也不是沒有人同情她,隻是沒人會長時間地把憐憫放在一個自言自語不懂回答的小孩身上。於是鄰裏開始躲著她,他們告訴自己的小孩說她撞了邪,又說她得了精神病。
她其實是感謝他們的,如果不是這些嘴碎的鄰居,那大伯也就不會知道她在農村老家的生活狀況,也就沒人知道她曾經陷入自閉的旋渦。
莫明霞啞著嗓子問:“那後來呢?”
說到這裏,甄鍾爾笑了起來,不是那種詭異可怖的笑容,而是發自真心的微笑。
“車子把我接走了!”她複述了那位老鄉說的話。
“大伯聽說了就回來了,他建議送我去治病。我父母不願意,也不想出錢,他們說反正你也想生個女兒,你要你就把她帶走吧!”
兩人被甄鍾爾親生父母這樣不負責任的態度嚇到了,她們看著甄鍾爾臉上的笑容,想起甄鍾爾開學以來衣食無憂的狀態,隔三岔五和家人視頻的幸福模樣,竟分不清她父母的不負責任,是她的不幸還是幸運。
“現在我管我大伯叫爸爸,堂哥也變成了親哥。”甄鍾爾把枯草往地上一扔,像是前塵往事就此放下,“你看我現在有著幸福的家庭,我有哥哥、爸爸、媽媽,但……”她稍稍哽咽了一下,“但怕我的人還是有。各種謠言,初中時候莫名其妙被排擠……”她定定地看著莫明霞,眼睛是從未有過的澄澈,“怕我的人,他們永遠都會怕我,我不可能放下一切武器,剖析自己的所有去告訴他們我並不可怕。”她盡可能地表達自己的意思,“所以我永遠不會為了迎合別人而改變自己的喜好。”
表達善意是交流的基本,但不是某一方徹頭徹尾的責任。
如果有朋友誤解你,你可以向他解釋,但如果他因誤會而唾棄你、侮辱你,你不必再挽留他。每個人都是珍寶,有些珍寶別人一眼就看得明白,有些珍寶卻需要那些懂得欣賞的人沿著藏寶圖,找尋藏寶洞,曆經一番曲折才能將美好盡收眼底。
不經曆一番曲折的人不懂欣賞,也不配欣賞。
“大俠,我不知道你在擔憂什麽,但我覺得就像我一樣,隻要我沒有妨礙、傷害到任何人,那我就無須為他們因偏見和愚昧產生的懼怕負任何責任。”甄鍾爾沒有了之前在教室裏的誇張表演,她變得青澀、真誠,“我和漂亮,我們都從自己那個狹隘的圈子裏走出來了。我們都知道你現在覺得很難,但走出來就會發現,這不難!”
甄鍾爾和郭漂亮兩人飽含期待地看著她,她們都從自己的心結當中走了出來,頂樓三姐妹,她們不願意拋下任何人。
“是真的,大俠。”郭漂亮見莫明霞聽得認真,認為這是個幫她打開心結的好機會,“我們就是從你這樣轉變過來的!我和你分析過,劉茜茹是為了避免賠小偷醫藥費才編瞎話的。而513寢室,我弄不明白她們為什麽怕我們,但我們可以去問她們!”
莫明霞聽得耳朵嗡嗡作響,暖意包裹了她的全身。她記起之前自己說的話——“就算她們都怕我,我不是還有你們嗎”。她覺得老天已經優待她了,能有兩個這樣不離不棄的朋友,是她有生以來最幸運的事。
“大俠。”郭漂亮又嚴肅地叫了她一聲,“你不用因為她們愚蠢的懼怕而‘廢掉’自己一身武功。你不應該是個平凡人,那才是你應去的舞台!”她指的是大學生運動會,“你應該去的!”
莫明霞不忍拒絕朋友們的好意,她張嘴想說以後再說,又怕這話顯得太過敷衍。她一笑眼眶就濕潤了,麵前兩人清澈的眼睛裏滿是對她的關心,如同一汪碧泉,沁人心脾。
她沒法胡思亂想,隻能感受著心底的暖意,認真地回答道:“我會好好想想的。”
兩人得到她的回應,撒著歡上來擁抱她,嬉鬧著讓她請客吃飯。莫明霞滿口答應,她想那個心結可以放放,先享受此刻的歡愉。
“好了好了!”莫明霞站起來,把兩人從草地上拉起來,“我請吃飯,請喝東西,晚上看電影你倆請我!”
她說得大方,末尾拐了一個彎,兩人前兩次興高采烈地應好,第三次也順口應了好。
“大俠,你耍賴!”甄鍾爾抗議。
莫明霞眼底藏著捉弄的意味:“怎麽,你不願意啊?”
郭漂亮一拍巴掌,推著兩人往校外走:“願意願意,我們寢室第一次搞集體活動呢!等會兒打個車去市中心,先吃火鍋,再看電影,然後我們逛逛街,度過歡樂的一天!”
甄鍾爾舉著手,急忙補充:“還要去唱歌!我哥說,大學不唱通宵就不叫大學!”
郭漂亮優哉遊哉地問:“你哥還說什麽了?”
“寢室集體玩網遊!”
“這個我拒絕!”郭漂亮否決,“寢室網速太差了,帶不動的!”
“那,聯誼呢?哥哥說他們經常聯誼……”
郭漂亮哈哈大笑:“我就知道你覬覦馮亞星的室友!不過,程逸風要是知道你想聯誼……”她欲言又止,帶著壞笑,“我還非得帶你們聯誼不可!”
莫明霞忍著笑,聽她們嘰嘰喳喳地東拉西扯。
十月初的時候,她們倉促搬到頂樓,彼此互不相幹;十月底的時候,她們有了糾葛。如今,她們一起渡過了許多難關,有收獲也有失去,她們不再是毫無瓜葛的,她們有了彼此,她們和這所校園有了聯係。
早晨,日出東方,稀薄的雲散開露出一輪紅日。天台上,一身武術服的女孩拿著長槍練武,威風颯颯。
大概是被長槍破風的聲音吵醒,門口探出一個腦袋好奇地張望,過了一會兒又一顆腦袋湊了過來。
有了觀眾,女孩把長槍耍得虎虎生威,收勢時兩個眼帶崇拜的女孩齊齊鼓掌。
“大俠好帥!”
“大俠好棒!”
莫明霞拿起毛巾擦汗,微紅的臉龐泛著一絲羞赧,額發微濕:“別看我了!”她有點不好意思,“你倆再不洗漱,我們就要遲到了!”
兩人嘿嘿偷笑,轉身去洗漱。
莫明霞在兩人身後喊:“早飯在桌上啊!”
“知道!”
莫明霞坐在天台的“竹床”上,等著她們洗漱完畢一起出門。天台早已被她們改造了,一個巨大的廢棄書櫃被她們放倒在地,背麵朝上,當作室外“竹床”。三人還幻想著明年夏天支起蚊帳在室外乘涼,郭漂亮說以後早上可以坐在“竹床”上看莫明霞練武。
那天晚上她們在市中心“掃**”,又計劃了很多件大學必做的事。郭漂亮跟甄鍾爾兩人偷偷摸摸地買了一部武俠電影的票,直到進場才讓莫明霞知道。看完,那兩人還嘻嘻哈哈地問莫明霞電影有沒有出錯的地方。莫明霞笑著回答說都差不多,其實她根本沒看進去。
電影愛說道理,人也愛說道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道理,莫明霞卻找不到自己的道理。以前練武的時候,爺爺說“止戈為武”“助人為俠”,她便跟著點頭;後來父母回家,母親說讀書去吧,她點頭……
她就像一個沒有自己思想的木頭人,別人說什麽是什麽。她隱瞞自己的真實想法,甚至不允許自己有真實想法,因為每一次當她流露出真實想法的時候,她得到的不是讚揚,而是唾罵。她沒有多少做對事情的經曆,沒受過讚揚,沒得過誇獎,刻在她腦子和記憶裏的隻有爺爺的鞭撻和母親的謾罵。就好像她那天早上做的那個夢一樣,她怕這怕那,但歸根到底她隻是害怕自己終有一天會變成爺爺那樣。每當她有那麽一丁點矛盾,她就會覺得再這樣下去,爺爺的今天就是自己的明天。
電影結束之前,她問自己到底愛不愛練武。答案是隱藏在血液裏的。
老實說,電影並不是什麽好電影,劇情拖遝而空泛,武打動作如果不是有主角那張臉,誰也沒辦法忍住尷尬看下去。可是白光之下,有兩個人硬扛著陪她看完了這部無聊的武俠片。
燈光亮起來之前,她看著那兩人,跟自己做了一個約定,她要假裝自己已經打開了心結,她要堂堂正正做一個“莫明俠”。她告訴自己從電影院走出去之後,她會開始日常練武,她會積極參加訓練,參加大學生運動會。她不再畏畏縮縮掩藏自己,不管別人接受與否,她都要把自己展示出來!
她還沒來得及思考失敗了怎麽辦。
當她迎著朝陽開始練武的時候,當長槍在手破風颯颯的時候,當快意在她的血液裏燃燒沸騰的時候,她承認,這就是那件讓她所有的細胞愉悅的事!
“大俠,可以走了!”兩個女孩在寢室門口大喊。
莫明霞看了看自己拿過長槍的手,笑著把手插進了褲兜裏,衝她們說:“來了。”
郭漂亮笑嘻嘻地說:“等久了吧?”
莫明霞直白地說:“還行,也就比上次慢了半個小時吧!”
郭漂亮捶了她一下,嬌嗔地道:“女孩子出門就得花這麽長時間。”還沒等莫明霞開口,她又說,“哎,別跟我說你也是女孩子!我就沒見過這麽糙的女孩子!大冬天的,水、乳、精、霜、眼霜你不用,至少得用點鬱美淨吧!你看你那臉紅的!”
莫明霞不信她那套,擺擺手說:“我這叫精神煥發!”
甄鍾爾突然說:“求求你了,防冷塗點蠟吧!”
“哈哈哈!”郭漂亮擠對她,“大俠,你糙得連鍾爾都看不下去了!等會兒下了課回來,我一定得好好給你拾掇拾掇。係花的寢室裏怎麽可以走出一個女漢子呢!”
“哎,等會兒什麽課?”莫明霞刻意岔開話題。
果不其然,郭漂亮上當了:“哲學!”
“在哪兒上課?”
“二教,306!”
三人邊走邊打鬧。出來晚了,從寢室樓到教學樓的路上,幾乎看不到什麽熟麵孔,大家都腳步匆匆,生怕遲到。三人走進教學樓,上了三樓到達306,卻發現裏麵空無一人。
郭漂亮質疑道:“我們是不是進錯樓了?”
“我沒看錯!”指路小天使甄鍾爾抗議道。
莫明霞看看教室,再看看四周,然後把整個樓層檢查了一遍,都沒有發現自己班的人。
“是不是改時間了,是不是今天不上課?漂亮,你看看班群。”
郭漂亮應聲掏出手機,卻發現群裏靜悄悄的,毫無動靜:“沒有啊,都沒人說話!”
甄鍾爾一敲腦袋說道:“我們是不是穿越了?”
“你少看點動漫吧!”郭漂亮擠對她,又說,“要不我們去別的樓層找一找?”
三人商量著,把整棟教學樓都找了一遍,差點被其他班級的人錯當成來檢查的。一直找不到,三人才困惑地下了樓。
到了一樓大門口卻遇見了轉機,一腳踏進門的本班學霸在看見她們時,一拍額頭說:“我竟然忘記了,上課的地方換了!”
郭漂亮連忙搭話:“什麽,換到哪兒去了?”
“沒人告訴你們嗎?”入學分數高出錄取線一百分的學霸疑惑地問,“我出門前才聽說上課的地方換了,結果我腦子裏想東西把這件事給忘了!”
三人看到學霸轉身,連忙跟上,像小尾巴一樣跟著學霸走。
“沒人跟你們說嗎?”學霸第二次重複。
三人互看一眼。怎麽說呢,承認真的沒人給她們通風報信這一點,似乎有些丟人,可她們又拉不下那個臉去撒謊。於是,郭漂亮巧妙地說:“沒在群裏看到呀!”
學霸再次質疑:“你們小女生不是最喜歡通風報信嗎?”
甄鍾爾和郭漂亮兩人咳嗽起來,完全不知該怎麽接這句話。此時莫明霞開了口,她毫不掩飾地說:“我們跟班裏人的關係不怎麽樣,所以沒什麽人緣。”
甄鍾爾和郭漂亮咳嗽得越來越厲害了,她們朝莫明霞使眼色,家醜不可外揚啊!但同時又覺得有些沮喪,老師臨時改了上課的地方,怎麽一個通風報信的人都沒有呢?就算513寢室的人真的因為那件事怕了她們,那至少還有彭朵朵吧!難道那些重新認識了她們的人、借給她們櫃子的人,全都因為大俠的那些冷兵器又跟她們疏遠了不成?
“漂亮,朵朵也不和我們玩了嗎?”甄鍾爾委屈地問。
郭漂亮心煩意亂,哪顧得上回答她。
倒是莫明霞安慰道:“不跟我們玩就算了唄,我們自己玩。”
學霸詫異地看了她一眼,帶著她們拐了一個彎,問:“你們人緣真的不怎麽樣?我怎麽記得上次還有不少人幫你們傳字條呢?”
莫明霞言簡意賅地回答了他的第一個問題:“嗯,真的不怎麽樣。”
郭漂亮和甄鍾爾詫異極了,她們原以為莫明霞會和學霸說話隻是出於偶然,卻沒想到她真的跟他聊上了,雖然聊得相當尷尬。
學霸聽後笑眯眯地說:“哦,是嗎?我沒怎麽注意。”
逗人玩吧?她們三人之前被趕出寢室的時候就有不少人在傳八卦,更別提後來又出了假麵派對事件、上大課吵架事件,真的有人能兩耳不聞窗外事?
“我真不知道。”學霸看出她們心中所想,說,“你們都管我叫學霸,我哪有空理會你們這些學渣有沒有朋友的問題?”
三人聽得心裏發堵,被噎得難受的時候,學霸又補了一句:“不過我想其他人應該也跟我一樣,沒什麽時間搭理你們。所以你們可以放心,這沒什麽丟臉的。”
莫明霞木著臉問:“你這是在安慰我們嗎?”
“呀,聽出來了呀!”學霸一臉驚喜地說,轉眼間他把她們帶到了一間階梯教室的門口,“好了,再難過的話,我也沒什麽辦法了。你們最好提前找好借口,因為下麵這關會更難過!”說完他就推開門進去了,笑嘻嘻地跟老師解釋說他來上課的途中被教授叫去修改即將發表的論文。
老師一聽這解釋,大手一揮,命他就座,又看見門口還愣愣地站著三個人,既不進來也不解釋,不禁勃然大怒:“你看看你們班的學生,目無紀律,給我進來!”
甄鍾爾小聲地說:“我覺得我們被學霸擺了一道。”
另外兩人異口同聲地答道:“你才知道呀!”
“還在門口嘀嘀咕咕些什麽?還不給我進來站好!”老師站在多媒體教室的講台前,聲音透過話筒傳遞到整間教室,“我是真的不該對你們抱期望,我上節課說下節課不在306上,換到多媒體教室,這句話我說了多少遍?居然有十五個人遲到,二十個人走錯教室,還有三個至今不知道自己錯在哪兒……”
老師喋喋不休,三人依照他的指示走進教室,進去才發現靠門的牆邊站著一排人,一數大概有二三十個。
打頭的男生嘻嘻哈哈地說:“排後麵去,排後麵去!”
三人老老實實地往後走,其間路過彭朵朵身邊,她笑得一臉燦爛:“你們怎麽比我還晚?”
甄鍾爾和郭漂亮兩人沒反應過來,不知道怎麽接話,莫明霞倒是問了她一句:“你什麽時候過來的?”
“比你們早十幾分鍾吧!老師還不準我們通風報信,讓班幹部盯著!”彭朵朵算是變相解釋了她沒給她們通風報信的原因。
三人越過彭朵朵,又迎上了蔣笑笑和張巧玲,兩人急得麵部表情都扭曲了,話都堵在嗓子眼裏,最後隻說了一句:“下課後別走,我們一會兒來找你們,千萬別走啊!”
三人走到罰站隊伍的尾端站定,甄鍾爾憋不住了:“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啊?她們怎麽突然又跟我們說話了?她們好像不怕大俠了。”
說起怕大俠這件事,郭漂亮還有些生氣,她沒好氣地說:“誰知道呢,一會兒一個樣!”
“下了課咱們就知道了。”莫明霞卻按住她,勸她不要那麽急躁,“說不定有別的原因。”
郭漂亮撲哧一聲笑了:“大俠,我怎麽覺得你變了呢?我覺得看完電影之後,你的思想簡直來了一個大顛覆!”
莫明霞也愣住了,她沒想到自己假裝打開心結,卻變成了真的!她說的話、她做的事、她和別人交談……當她給了自己那個暗示之後,她覺得自己做這一切就像水到渠成。
“哎,你們是住在頂樓的那三個人?”說巧還真有那麽巧,剛剛給她們帶路又擺了她們一道的學霸正好坐在她們邊上。
原來這位學霸還真是兩耳不聞窗外事,幫忙傳過字條,又幫忙帶過路,居然才知道她們是誰!
“你是莫明霞?”學霸頗感興趣的樣子,“你有一把唐刀,對吧?群裏的圖片我看過,刀上有個花紋和你這個木質手機吊墜一模一樣。”學霸伸手想摸莫明霞的手機吊墜,被她迅速躲過,“借我看看行不行?我是說你的唐刀。”
莫明霞沒理他,他難得地喋喋不休:“其實我對冷兵器也有點研究,有機會的話,我們互相交流交流?”
莫明霞還是沒搭理他。
他想了一下,轉換策略,報出一長串冷兵器的名稱、重量、長度,甚至冶煉技術,又說出他有的一些收藏。他看到莫明霞的注意力一點一點被吸引,最後才漫不經心地說道:“你讓我上你寢室看看你的收藏,我把我的也給你看看,行嗎?”
郭漂亮和甄鍾爾在一旁幹著急,她們以為莫明霞又退縮了,不想把自己的珍寶公之於眾或者擔心說太多會讓人害怕她。
其實都不是,莫明霞一方麵被學霸說的東西吸引,一方麵又覺得自己剛剛被他擺了一道,怎麽可以這麽快和他做朋友。
就在莫明霞默不作聲的時候,學霸又有了壞主意:“其實你不給我看,我也一樣可以上女生寢室看。”
“你是男的!”莫明霞的意思是,男生怎麽可以進女生寢室呢!要知道郭漂亮和甄鍾爾之前把箱子搬下去存在513寢室時想讓馮亞星當苦力,馮亞星編了一長串理由、一大堆身份,都沒能讓樓管阿姨高抬貴手。
“我有後台呀!”學霸理所當然地說,“我在學生會還掛了一個閑職,你們女生寢室大檢查,我很樂意以學生會幹部的名義協助宿管部,到時候……”
他就能想怎麽看就怎麽看了!
三人驚呆了,她們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的學霸。
甄鍾爾悄悄地問:“現在的學霸都這樣奸詐嗎?好嚇人啊!”
莫明霞有些忌憚他:“別說了,當心他又耍心眼!”
“這樣冥頑不靈可不太好,真的不能讓我欣賞欣賞嗎?”學霸有些惋惜地說,“畢竟這件事很快就要成為大新聞了。當然我也可以幫你們及時止損,隻是要看你們懂不懂事了。”
三人開始用眼神交流。
郭漂亮:他是什麽意思?我怎麽有點聽不懂?
甄鍾爾:學霸說話好高深啊!
莫明霞:我怎麽覺得,他比江教授更像反派?
講台上悠悠傳來一句話,是來自哲學老師的慈悲:“行啦,這節課已經下課了,你們那些罰站的全都坐下吧!”
三人齊齊無視了學霸。學霸為了觀摩莫明霞的收藏,硬生生演繹了一場滿是陰謀的獨角戲,但悲哀的是,她們全都沒聽懂他的意思。
學霸驚詫地喊道:“喂,你好好考慮一下啊!”
留給學霸的是三個絕情的後腦勺。
學霸不甘心地喊道:“你會後悔的!”
後腦勺也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