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朵,謝謝你了!”

郭漂亮的行李箱被塞進彭朵朵寢室的壁櫃裏,暫時在這兒安家,三人的大麻煩又解決了一個!

很奇怪,沒有刻意迎合別人,找人幫忙,她們反而陸續找到了解決辦法。

莫明霞拍拍頭上的灰,隻覺得劉海長了要去剪短。

“謝什麽,都是自己人!”

郭漂亮心裏一暖。

彭朵朵又頗難為情地對莫明霞說:“真不好意思,我們寢室四個人都懶,上麵都沒清理過,害你落一頭灰。”

“不礙事。”莫明霞簡短地回答,看見郭漂亮飛過來的眼神,又配合地笑了一下,“嗬嗬。”

另外兩人無奈地一笑,對莫明霞這一點見怪不怪。

“走吧。”弄好了一切,郭漂亮拉著莫明霞回寢室,她隨意地問道,“剛剛搬箱子的時候,我發現你那三個行李箱特別重,裏麵裝的什麽啊?”

莫明霞飛快地掃了郭漂亮一眼,發現她沒露出奇怪的表情,便吐了口氣,說道:“沒什麽,就是一些被子。”

郭漂亮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就切入了另一個話題:“最近江教授怎麽沒叫你了,他以前不是總找你有事嗎?”

莫明霞在鐵門邊停下。

她還沒找好借口,郭漂亮早已把這個問題拋在腦後了。

莫明霞站在鐵門門口,夕陽的餘暉從外麵的天台斜照過來,她忽然想起最後一次去找江教授也是黃昏,陽光武道館的孩子們都回家了,古色古香的小院子裏夕陽西沉,他靠在紅木椅上昏昏欲睡,突然就有了退休老人的疲態。她從不知道這個從開學起就跟她鬥智鬥勇的老頭竟然會露出老態龍鍾的模樣,他確實是個老人了。

莫明霞當時站在離他幾米遠的地方,心中惶然。她被江教授折騰,被爺爺打電話督促,一直不勝其煩,等他們突然不煩她了,她反而感覺心裏空空的,不知怎麽辦好了。江教授醒來發現莫明霞站在那兒,眼裏頓時透出疲勞和不耐煩,問她還來幹嗎。她說來當陪練,江教授卻說你不樂意就不逼你了,老實做你爹媽的好孩子去吧,以後也別來了。

院子裏有棵銀杏樹,風一吹,黃色的銀杏葉子撲簌簌掉落,仿佛打在莫明霞心頭,她的手指也跟著顫了顫。

耍把式的爺爺養出了一個耍把式的孫女,兒子、媳婦意見很大,隨著爺爺老去卻還不自量力,家庭矛盾越來越大……直到有一天爺爺多管閑事被人打斷了肋骨,失去自理能力的倔強老頭不得不向自己的孩子低頭。

從那時候起莫明霞停止了練武,她媽說別耍把式了,你出去學點東西吧。冬練三九夏練三伏的短發女孩這才放下長槍,搬進了A大老四棟的頂樓寢室。

“啊!有鬼啊!”

莫明霞被尖叫聲驚醒,她還站在鐵門前。她在黑暗裏轉身朝拐角看去,那裏站著三個女孩,似乎是想上天台。

“誰?”莫明霞的聲音冷得像結了冰。

“是大俠嗎?”那邊的人問。沒等她回答,那人自己哈哈哈地笑了:“蔣笑笑,這是大俠,哪裏來的鬼!”原來是513寢室的人。

莫明霞這才發現自己站著站著,天已經黑了,一點昏暗的光恰巧投在她臉上,這才把人嚇到了。

“怎麽了?”沒有郭漂亮和甄鍾爾在場,對外接待業務不熟練的莫明霞僵硬地問,“你們上來玩?”

蔣笑笑帶著兩個室友走過來,推了莫明霞一把,示意她去寢室說。三個客人進了頂樓寢室,自來熟得很,進去就和另外兩人打招呼,直言有事相求。

“代寢?”郭漂亮不解地問,“那她人呢,晚上不回來睡了?明天不是還有課嗎?”“她”指的是蔣笑笑的室友,三班的女生張巧玲,她最近認識了一個美術係的學長,兩人你儂我儂傍晚就去約會了,也沒告訴室友什麽時候回來。室友擔心她趕不上查寢,就想提前找個人打好商量幫忙代寢。

“不知道啊,打她手機老說無法接通。”蔣笑笑也相當無奈。她們住在五樓,這棟樓每一層都有人同時查寢,為避免被發現,隻好向頂樓三人求助。

“我們需要一個膽大心細、身手敏捷的人來幫我們代寢……”

幾個人邊說邊看向莫明霞。

莫明霞站在床邊,一看就明白了幾個人什麽意思,爽快地點頭:“沒問題。”

這是莫明霞大學生涯的第一次代寢業務,也是頂樓寢室的第一次代寢業務。事關重大,郭漂亮興致盎然地拒絕了馮亞星煲電話粥的邀請,拉著甄鍾爾一起做了一個代寢計劃。她們把這次計劃命名為——下樓行動第三步。

對此,莫明霞表示:“你們好無聊。”

然而,寡不敵眾,十點半查寢人員陸續就位,莫明霞坐在513寢室張巧玲的電腦前,穿著與自己風格完全不同的粉紅色居家棉襖,額前的劉海紮成一個小辮,臉上貼著一張風靡朋友圈的動物麵膜。

離開前,郭漂亮還舉著手機對她說:“大俠,笑一個!”

莫明霞齜牙:“嗬嗬。”

莫明霞規規矩矩地坐著,對別人的寢室,她有種自己意外入侵的不適感。

寢室裏的另外三人相當緊張,明明代寢不是很大的事,但還是容易心跳加速。

莫明霞咳了咳,盡量像郭漂亮那樣找話題和她們聊:“我這樣,真的認不出嗎?”莫明霞看著鏡子裏紮小辮、臉上貼著熊貓麵膜的自己,覺得確實有點詭異。

蔣笑笑連連搖頭:“放心,保證你媽都不認識你!”現在她們也敢和莫明霞開玩笑了。

說話間,查寢的宿管部成員進來了,點了點人頭,大概是沒料到有人會這麽大膽,貼張麵膜就代寢,隻是掃了一眼就寫了“全齊”。

蔣笑笑把人送出去,又跟著查寢的人進了下一間寢室,裝作去閑聊的樣子,實際上是為了把人拖住。

整個寢室的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兩個女孩一個把風,一個拿著“道具”催促莫明霞:“快,快!”

莫明霞把粉色居家棉襖一脫,一把擼掉頭上紮的小辮,把麵膜揭下來往垃圾桶裏一扔,接過女孩拿著的風衣相當帥氣地往後一甩,穿上,甩了甩頭發,往穿衣鏡裏看:這才像她嘛!

“愣著幹什麽?開門望風啊!”關鍵時刻,兩個女孩掉鏈子了,呆呆地看著莫明霞,搞得莫明霞都急了,直接上手搶過女孩手裏的桶子。

兩個女孩這才反應過來,胡亂點著頭,看到走廊沒人,便把莫明霞放了出去。

莫明霞高度專注於代寢業務,也就沒注意到兩個女孩在她離開後花癡地喊著:“好帥啊!”

這個時候要是來一點緊張的音樂,簡直就是諜戰大片了!莫明霞甩著頭,被麵膜沾濕的頭發一縷一縷地搭在額前,一身卡其色風衣,手裏提著一桶剛洗好的衣服——哪怕是洗衣服,她看起來也冷酷又俊俏,英氣十足。

沒走多遠,查寢人員從某一間寢室出來,莫明霞麵不改色地與她們擦肩而過,在蔣笑笑裝模作樣地問她“洗衣服啊”時,還煞有介事地回了一聲“嗯”。

把查寢的人送走,513寢室的三個女生直奔頂樓慶祝。郭漂亮拿出自己的迷你音響開始放音樂,甄鍾爾貢獻出她的薯片和可樂,一群人嘻嘻哈哈玩到半夜。

快要散場時,一個意外的電話打來了。

郭漂亮趕忙將音樂關掉,示意其他人安靜。她原本想嚇唬一下張巧玲,告訴她代寢失敗了,結果剛開免提就聽到了那邊的哭聲。

“救命!”

屋子裏的人都驚疑不定,郭漂亮第一個收起吃驚的情緒,急忙問道:“怎麽了?你在哪兒?”

“我被他反鎖在畫室裏了,我這裏沒有信號,把手機伸到窗外才給你們打的電話……”張巧玲在那邊抽噎,“我不知道他是怎麽回事,他把我反鎖在這裏了,一覺醒來就隻有我一個人在這兒,我好害怕……”

屋子裏頓時亂糟糟的,有人提議給那個男生打電話,但電話撥過去始終無人接聽。有人提議馬上趕過去找她,可是寢室樓的大門已經鎖了,她們出不去也不能出去,一旦要強行出去,勢必會驚動樓管阿姨。有人幹脆說馬上打電話給輔導員,卻遭到了張巧玲的極力反對,她隻是想談個戀愛,不是想把自己變成醜聞主角。

頂樓的三個人安靜了下來,她們明白張巧玲的想法。畫室是一個說起來還算正常的約會場所,但時間一旦變成深夜,那故事的主人翁就說不清楚了。

“還管什麽新聞醜聞的,萬一那個學長是個變態呢?你總不希望自己明天一早變成A大殺人案主角吧?命重要還是臉重要?”蔣笑笑狠狠地罵她,拿起手機就準備打電話。

張巧玲卻在那頭又哭又鬧,死活不肯把事情鬧大。

一直默不作聲的莫明霞忽然站了起來,對著亂成一團的幾個女孩說:“我去找她。”

“大俠,你說什麽?寢室門都關了,你怎麽找?”郭漂亮隱約猜到了她要幹嗎,“那樣太危險了!”

可是這個時候,莫明霞顧不得危不危險了!她拿出一捆安全繩,又將她那幾個碩大的箱子拖到寢室正中間,攤在地上一個一個打開。

在場的所有人瞠目結舌,發出驚訝的抽氣聲。

郭漂亮原來一直想知道莫明霞的箱子裏到底裝著什麽,此時看到,她才明白這些箱子重得理所應當!這些箱子裏用海綿固定住的竟然是一把把說不清名字、講不出形狀的刀和劍!

冷兵器泛著幽幽的寒光,將莫明霞的臉襯得越發冷峻。她將一把厚重的大刀拿了出來,然後草草將其他箱子關上。她拎著那把大刀站起來,目光從每一個人的臉上掃過,讓人忍不住打一個哆嗦。

她在重蹈覆轍,但她顧不得那麽多了。

“手機給我。”

郭漂亮畢恭畢敬地把手機遞到她手裏,一屋子人現在相當統一:都聽莫明霞的吩咐!

莫明霞接過手機,打斷了張巧玲的哭泣:“你在哪兒?哪一棟哪一樓?”

她得知張巧玲的具體位置後,告訴張巧玲自己十五分鍾後到。

郭漂亮質疑道:“你怎麽出寢室?”

莫明霞向她揚了揚手裏的安全繩,然後吩咐道:“漂亮,你拿著手機和張巧玲保持聯係,我出去後會告訴你我的進度。鍾爾,你和笑笑一起幫我在二樓望風。我從二樓的消防窗那邊下去,不是很高,帶著繩子應該沒問題!”

甄鍾爾有些害怕地抓住莫明霞的衣袖:“別!”

“放心吧,沒事的。”莫明霞安撫她。

此時張巧玲什麽話也聽不進去,哭著喊著讓莫明霞去救她。

算不上騎虎難下,莫明霞反倒體會出一點爺爺常說的感受來。她總也忘不了冬三九夏三伏,一個非常有精氣神的糟老頭在她耳邊念叨:“我原本想給你取名叫‘明俠’,俠義的俠,你爸非說不行,說女孩子怎麽能叫這種名字。俠不好嗎?有能力的人用自身力量幫助別人,這叫俠肝義膽!”

十幾年來,那個糟老頭在家人眼裏一直是個糟糕的人,他的俠義在家人眼裏是惹是生非,是多管閑事,當然他確實給家庭添上了些負擔和麻煩。但他十幾年如一日地把“俠”的精髓灌注進莫明霞的骨血裏,讓她早已成了像他那樣的人。

莫明霞將安全繩牢牢綁在樓梯的欄杆上,將剩餘的繩子扔出窗外,拋下樓。甄鍾爾不放心地檢查了又檢查。莫明霞揉了揉甄鍾爾的頭發,對著擔憂的甄鍾爾說:“放心吧,我可是大俠!”

說完這句話,她便爬上了消防窗,翻到寢室樓外圍,拽著繩子一點點將自己降下去。

出了寢室樓,她拿著手機照明,找到自己剛剛扔下來的刀。她拿著刀,衝樓上探頭探腦的甄鍾爾揮揮手,便瀟灑地離去。

有人說天塌下來有個高的頂著,在莫明霞爺爺眼裏,他就是那個個高的人。他常說習武是為了強身健體,等能力達到一定境界的時候,就有義務去做那些在家人眼裏是多管閑事的事。

然而莫明霞的父母並不明白這些,媽媽甚至覺得耍把式就是街頭賣藝,哪怕是江教授介紹的各種賽事,她也覺得那是打打殺殺。那是莽漢做的事,女孩子還是要多讀點書。她總愛這麽說。

莫明霞被她耳提麵命,也會跟著點頭說知道。她有時候覺得自己是被割裂的,到底哪一部分才是自己真實的心意,到底和誰說的才是自己的心裏話,她也搞不明白。她唯一明白的是,此刻,她拿著這把刀可以解救一個被困的女孩。

美術樓並沒有人守著,卻也不能弄出太大的動靜。莫明霞按照張巧玲說的,找到了她所在的那間畫室。

“你別急!”莫明霞安慰在窗邊死命把手機遞出去接收信號的張巧玲,“我把門砸開。”

還好不是防盜門,隻是一扇木門,門上掛著一把老式的掛鎖。

莫明霞拿刀磕了幾下,“哐當”一聲,掛鎖掉了。

莫明霞安慰道:“出來吧,沒事了!”

張巧玲衝出來,下意識地想要擁抱莫明霞,但看到莫明霞手裏的刀時,又硬生生地止住了腳步:“那,那什麽,謝謝啊。我,我們回去吧!”張巧玲看著莫明霞手裏的刀有些犯怵,但之前的經曆更讓她恐慌,她緊緊靠在莫明霞身邊,慌亂地向她道謝,“謝謝你來救我。我真的很害怕,萬一被笑笑那個烏鴉嘴說中了,我可怎麽辦啊……”

“不會的。”莫明霞看到了張巧玲懼怕的眼神,但仍然盡職盡責地安慰她。莫明霞帶著她往寢室樓走,想借著安全繩回到寢室。

張巧玲一聽要爬上去就打退堂鼓了:“我還是算了吧,就我這小腦不協調的樣子,壓根爬不上去啊。”

莫明霞想讓她相信自己,勸說道:“沒事的,有繩子,而且我也可以……”

張巧玲連連擺手:“別別別,我還是找個酒店湊合一晚上,明天再去上課好了。”

說完,她就拿起手機給自己的室友打電話報平安,又說她今晚住酒店。掛了電話,她還邀請莫明霞一起:“你也別爬了,大半夜的那麽黑,萬一摔著就不好了。再說萬一被別人看到當作賊怎麽辦?”

莫明霞不以為意,她對自己的身手相當有信心:“我剛剛就是那樣下來的。沒關係,你要住酒店你就先走吧,我室友她們還在等我。”

有人在等她,這是種新鮮又得意的體驗。想到樓上還有兩個人在等著她,這種前所未有的喜悅讓她鮮活起來。她看起來與之前並無不同,心裏卻裝著一個開滿花的春天。

“那行吧,那我先走了。”張巧玲說完就離開了。

莫明霞揮手道別。她看著張巧玲走遠,心中有種澎湃的滿足感。俠,明俠,她也覺得“俠”字更適合自己。她想著正在樓上等她的室友,平日被說成“生人勿近”的她,今天眼角眉梢都帶著笑意,像是解凍了的河流,兩岸長出生機勃勃的翠綠,那翠綠充滿了柔軟,就像她此刻的內心。

郭漂亮打了個電話過來,莫明霞拿起手機準備接電話,此時剛剛還顯示電量有12%的手機發出兩聲抗議,屏幕一閃就沒電關機了。她想著反正快到了,也就沒管了。

回到老四棟樓下,大多數寢室都熄燈睡覺了,莫明霞大步走到剛剛爬下來的窗戶下方,衝著上麵小聲喊:“鍾爾,我回來了,快把繩子放下來。”

樓上黑洞洞的窗口裏出現一個腦袋,衝她搖頭又點頭。

她覺得好笑,壓根沒弄明白甄鍾爾的意思。

然後一件黑色的物體被扔出窗外,莫明霞正不解的時候,樓上的人惡狠狠地說:“拿著你的東西滾!”

這是怎麽了?

河水開始倒流,春意快速消融。

“滾啊!聽不懂啊?再不滾我們就報警了!”甄鍾爾站在窗口,順暢地吐露惡意,“別在這兒討人嫌了,你難道不知道你有多惹人嫌嗎?別再糾纏了!”

莫明霞呆呆地在原地站了三秒,感覺仿佛過去了半個世紀。她想附近是否有個人在監視著自己,那個人像是作者又像真人秀導演,躲在監控器背後,一見你高興就給你來點難堪。

她上一次以為一切有機會可以重新開始,她來到新環境,被一個熱絡的小姑娘接待,小姑娘叫劉茜茹。兩人都是第一次離家、第一次住寢室,兩人提前三天來報到。三天裏劉茜茹像是莫明霞的小尾巴,有點任性卻又愛依賴莫明霞。

莫明霞想如果自己不對弱小者的求助抱有責任心的話,這一切都不會改變。

軍訓後一個周末的傍晚,莫明霞與劉茜茹去江邊散步,小偷摸走了劉茜茹的手機。正義感爆棚的她追出了三條街,把小偷堵在了巷子裏。她奪回了手機,小偷拿出了小刀。就在劉茜茹帶著人趕到的時候,她把小刀奪了過來。一輛車恰好開過,車燈把一切投影在牆壁上,牆壁上巨大的影子手裏握著小刀,小偷捂著傷口歪歪斜斜,一切顯得靜謐又可怖。

她把手機還給劉茜茹的那一刻,劉茜茹的眼神變了。

……

“滾啊,聽沒聽到啊!”

莫明霞死命睜大眼睛,想看看甄鍾爾的眼神是不是變了。可是天太黑,窗口就像一個黑洞,它吸收一切,隻透出甄鍾爾帶著恐慌和懼怕的聲音:“你滾開啊,變態!”

變態?

看不見甄鍾爾的眼睛,莫明霞閉上眼睛放棄了。

她想原來鍾爾可以這樣順暢地說出長句子,她想自己還是被人討厭了,在自以為是的正義感爆棚之後,在爺爺說的行俠仗義之後。

她仰著頭看著黑洞洞的窗口,想問一句為什麽,又把一切疑問和憤怒吞下,電影台詞都說“分手後死纏著問為什麽就太難看了”。

莫明霞難過地彎下腰。沒有光,她摸索著尋找被扔下來的安全繩。溫熱的淚珠滴在她的手背上,微小的光芒從她手背上滑過,然後掉入草叢無處可尋。

她就這樣帶著受傷的心站起來,背影堅毅地離開。

更深露重,水汽凝結在她的睫毛上,微微發光。她想她是被人趕出來了,就像糟老頭爺爺一樣。

他堅持的東西毫無意義,所謂俠義、所謂幫助,不過是滿足了自己一時的虛榮,他們最終還是會被人放棄。路見不平換來事後挨悶棍,行俠仗義換來無處可去。

她記得有一次爺爺抓小偷,結果事主偷偷跑掉,爺爺被小偷倒打一耙,好事沒做成反而賠了小偷一筆醫藥費。

家裏從不和睦,父母對爺爺的行為充滿怨憤,當他變成一個不能自理的糟老頭,他們也沒有忘記數落爺爺帶來的麻煩。

媽媽說女孩子還是要多讀點書,爸爸說老東西你安分點,家裏沒錢給你賠。世上的人都說這樣不對,所以,爺爺,你原諒你的“明俠”要當縮頭烏龜。

莫明霞縮縮肩膀,她打算找個地方睡覺。她順著路燈往校外走。

從寢室樓到出校門的這一段路太漫長,莫明霞沒想到短短兩個月時間竟然在這條路上留下了不少回憶。

她像隻喪家犬一樣來到學校附近的旅店,剛想跟前台開口問能不能用微信支付房費,就想起靜靜地躺在衣兜裏的手機已經沒電了。她謝過熱心的前台,推開玻璃門走出來,茫然地抬頭看天。天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泛白,此刻她像是永墜在黑夜裏一樣。

第二天早上有課,大課,莫明霞踩著鈴聲進教室,目光一掃就看到513寢室的人和郭漂亮、甄鍾爾坐在一起,非常和諧地嵌入這個班集體。她掃了她們一眼,當她們快要注意到她的時候,她又將目光轉向了第一排。

莫明霞昨晚是在網吧裏對付了一晚,她很慶幸開學時被人忽悠,在學校對麵的網吧開了會員還充了不少錢,昨晚才不至於流離失所。

第一節課過去了,下課鈴響時,她搶在老師前麵出了教室門,直到上課鈴響起才匆匆趕回來。她矛盾地一邊期待著她們會來道歉,一邊又維持著自己的自尊。

第二個課間的時候,她故技重演,後麵坐著的人卻按捺不住了。第三節課的時候,一張字條越過千山萬水傳到了莫明霞旁邊。第一排認真聽課做筆記的學霸將字條推過去:“喏,你的。”

她不打算打開看。

第二張小字條又越過重重障礙,被學霸推過去:“還是你的。”

直到第三張的時候,學霸不耐煩了:“傳什麽字條,小學生啊!”

教授咳嗽一聲,給了學霸一個警告的眼神。

學霸偃旗息鼓,不耐煩地把字條往莫明霞那邊推。學霸第四次被人戳後背時,終於忍不住了,掏出手機,解鎖,把手機扔到莫明霞懷裏:“發消息解決,別搞得別人不安生。”

熟悉的詞語讓莫明霞有了反應,不安生,這個形容爺爺的詞終於也被用來形容她了。

她拘謹地把手機推回去,說:“謝謝,不用了。”

她站起來,向教授打報告:“老師,我肚子疼,去下廁所。”

教授看莫明霞小動作不斷早就煩了,但他壓根不願意跟這種不帶書來教室的人廢話,一擺手說道:“去吧。”

誰知這話一出,又有兩個人站了起來:“老師,我們也想去廁所。”不等教授同意,她們就追著莫明霞離開了。

“大俠,大俠,你怎麽了?生什麽氣啊!”

郭漂亮在她屁股後麵追,她心裏氣得發笑。

“大俠!”甄鍾爾飛快地跑過去,一把箍住莫明霞,“大俠,不,不要生氣。”

莫明霞反應激烈地推開她,厲聲說道:“別碰我!”現在說話怎麽又不順暢了呢?要道歉就說話不順暢了?

郭漂亮呆住了,尷尬地問:“大俠,你怎麽了,你怎麽生氣了?”

被叫變態,被勒令滾開,還不能生氣了?莫明霞冷著臉看著她們,特別想把火氣撒出來,想叫她們滾。她們怎麽可以那樣對她!

“你昨晚去哪兒了啊?我們在窗口叫了你好久,電話也打不通。”

甄鍾爾一口氣說完一長串話,委屈地嘟著嘴巴,讓莫明霞以為昨晚發生的一切是自己在做夢。但怎麽可能呢?

莫明霞氣悶地開口:“不是你喊我滾嗎?假惺惺的幹什麽!”

郭漂亮從一頭霧水到恍然大悟,她捂著嘴巴笑:“大俠,你是不是沒看到我給你發的短信?”

“什麽東西?”莫明霞掏出手機,把黑色屏幕亮給她們看,“早就沒電了。”

郭漂亮一拍巴掌,說道:“我說呢,這是個誤會啊!”

郭漂亮向她解釋:“昨晚有人發現了我們的動靜,還打電話給樓管阿姨說有人要爬進來。樓管阿姨就找到二樓來了。你到樓下的時候,樓管阿姨正好要過來看,幸虧鍾爾靈機一動,說樓下的人是她前男友,分手了還糾纏不休,然後就開口罵你讓你走……”郭漂亮哭笑不得地把昨晚樓上的情況說出來,“要不是剛好二樓樓梯間的燈泡壞了,昏暗中樓管阿姨看到你留短發個子又那麽高沒起疑,我們就露餡了。”

一個樓上一個樓下,又一片漆黑,就這樣一個明明不會產生的誤會讓莫明霞流落街頭,自怨自艾。

莫明霞摸著後腦勺,臉上一片赧然。她怎麽就想了那麽多呢?想起昨晚自己痛不欲生,今天還鬧別扭,她捂著臉覺得丟人。

莫明霞的臉燒得通紅,她恨不得挖個坑把自己埋進去。

她拿著手機假裝看時間,一本正經地轉移話題:“這節課沒多久了,我們吃飯去吧!”

“大俠……”

莫明霞急忙打斷:“今天吃什麽?好像有家荷香飯開張,我們去吃吧。”

郭漂亮一臉壞笑:“大俠,你是不是……”

莫明霞再度打斷:“快走吧,新店開張說不定很火爆,趕緊去占座。”

“大俠,別裝了。”郭漂亮輕佻地勾著莫明霞的脖子,“說說呀,你昨晚是不是躲在哪個旅店裏偷偷哭泣啊?是不是覺得被我們拋棄了,幼小的心靈十分受傷呀?”

莫明霞沉默不語,郭漂亮卻捧著她的臉讓她與自己對視。郭漂亮組織語言想說一些冠冕堂皇的話,十秒過後,她緊緊地抱住了莫明霞:“昨晚的情況我很抱歉,我不知道會讓你……大俠,我希望你能明白,我們三個人在未來的幾年時光裏相互之間都是不可或缺的。我不知道你有怎樣的心結,但隻要你想說,我和鍾爾任何時候都在。”

劉茜茹的手機被追了回來,但她怎麽也不願意去派出所錄口供。幫忙的路人都勸她不要放虎歸山,她卻覺得手機追回來了,沒有什麽損失,那就算了。

那小偷見她如此膽小,便又囂張起來,指著被劃傷的一道口子,叫囂著讓莫明霞賠醫藥費。

劉茜茹六神無主。莫明霞雖然身手敏捷,也不過是個剛離開家來外地上大學的姑娘,閱曆尚淺,也被囂張的小偷嚇得夠嗆,隻是她臉上並沒顯露出來。劉茜茹擔心莫明霞會沒完沒了,硬要把小偷送去派出所。

最後兩人能脫身,得益於路人的幫忙,他們嚇唬小偷說如果一定要讓莫明霞賠醫藥費,就立馬把他送到派出所。這樣兩人才平安無事地回到寢室。

但第二天,莫明霞聽到劉茜茹和另外的室友說她多管閑事。那位室友持公正的態度,但才說了一句,劉茜茹便轉移話題說莫明霞把刀刺向小偷時麵不改色、模樣狠戾。那個室友是個公道人,她本來是不相信的,後來看到眼睛血紅的莫明霞拿水果刀指著劉茜茹。自此風向全變了……

“劉茜茹怎麽能那樣?”聽完這些,甄鍾爾揮舞著雞腿,憤憤不平地說。

郭漂亮冷笑一聲,扔下手裏的骨頭,說道:“她是怕那筆醫藥費算到她頭上!你們想想,大俠是幫她抓小偷,如果要賠醫藥費,她怎麽也不能袖手旁觀,畢竟大俠是為了幫她!她就是不希望小偷追究醫藥費,才不去派出所的!”

甄鍾爾道一聲“有道理”,又問:“那她為什麽要把大俠形容得如此可怕?”

郭漂亮攤手,譏諷道:“她不想讓人覺察出她的意圖,所以她在得不到別人支持的時候,幾次三番修正自己的言論,隻為了向外人證明自己說的是對的,讓別人相信自己,然後再催眠自己說‘我沒做錯’。”

“可是她沒想過大俠……”甄鍾爾說到一半就停住了,偷偷看莫明霞的表情。

然而,莫明霞隻是瀟灑地對她一笑,說道:“我沒什麽事啊,已經過去很久了。”

郭漂亮卻抨擊道:“要是過去了,你昨天晚上也就不會胡思亂想那麽多了。我告訴你,世界上沒有那麽多的白眼狼,劉茜茹那種人有,但絕對不多,你做了這些,513寢室的人隻會感謝你,才不會那樣狼心狗肺、胡編亂造!”

一個月前,郭漂亮絕對想不到自己也會這樣義無反顧地相信別人。

然而莫明霞聽了這些,隻是應和地笑了笑:“就算別人害怕我,我不是還有你們嗎?”

“砰砰!”郭漂亮和甄鍾爾二人捂著胸口倒在桌子上,莫明霞怎麽會有這麽會說話的一天!

剛說到513寢室,513寢室的人便出現在飯店門口。

郭漂亮向她們打招呼,叫她們進來用餐。而513寢室的人卻像沒看見她們一樣,倉惶地左顧右盼。昨天晚上被搭救的張巧玲一不小心看到了莫明霞,臉色立馬白得跟紙一樣。隨後,一群人惶惶不安地離開了。

這轉變驚得郭漂亮張大嘴巴半天沒回過神來。

“狼心狗肺!”郭漂亮忍不住罵了一句,“昨天還求助呢,今天就過河拆橋了!”

“也許是沒看到我們呢……”甄鍾爾忍不住為自己的新朋友辯白,但看了看莫明霞雲淡風輕的臉,就把剩下的話吞進了肚子。

“你打個電話給她們!”郭漂亮不甘心地說道。

莫明霞給她夾了一隻雞腿,滿不在乎地安慰她:“算了吧!多一兩個人怕我也沒什麽,債多不愁。”

郭漂亮受不了,剛剛她還義無反顧地相信她們。

“不行。”她風風火火地說道,“鍾爾,打電話,快點!”

甄鍾爾挨個打電話,又可憐兮兮地說:“都沒人接聽。”

“渾蛋!”郭漂亮不相信一夜之間她們竟然轉變了態度。她拿起手機翻找起來,一看不得了:“哪個家夥發出去的!”

微信裏,A大大一新生群、社團群都在轉發、談論幾張截圖,原圖被刪了,隻有聊天記錄被人傳了出來。聊天記錄裏的小圖上顯示著A大整齊劃一的裝修風格,寢室裏三個箱子被攤在地上打開,箱子裏的兵器在燈光下閃著冷光。

就在這時,坐在她們後麵一桌的人炸開了鍋。

“看到沒,簡直帶了兵器庫來上學啊!太厲害了!”

“厲害什麽啊,這種事難道不應該打電話給學校保衛處嗎?帶這些來上學,誰知道是不是有暴力傾向啊!”

“什麽意思?”

“也就你們這種心大的覺得好玩、厲害。跟這種人住一個寢室,要是活到現在,都得跪謝其不殺之恩!”

郭漂亮把剛咬了一口的雞腿一甩,站起來就準備發威。

莫明霞連忙把她按住:“吃飯,吃飯!”

“你幹嗎呀?”郭漂亮想勸莫明霞不要那麽怕事,她想告訴莫明霞跨出這一步沒那麽難。她從前覺得人言可畏,覺得流言蜚語能把她壓死,可當她跨出這一步,她才知道,流言傳播者都是紙老虎!

但這一切,莫明霞不知道,她還沒有那個膽子去實踐。她選擇退讓:“微信裏也沒指名道姓,他們現在隻是驚訝,連是真是假都不敢確定。我們要是咋咋呼呼蹦出去,人家不就知道那些東西是我的了嗎?”

郭漂亮知道她說得對,卻怎麽也不甘心。她一邊憤憤地咬著雞腿,一邊胡思亂想,竟還真想通了一點。

“大俠,你是不是因為這個才不肯去參加大學生運動會的?”

莫明霞徹底呆住了。

郭漂亮一看她這臉色就知道自己猜對了,急忙問:“為什麽啊?為什麽不去啊?”

“什麽?”甄鍾爾一臉茫然。

“大俠原本可以參加大學生運動會的。”郭漂亮白了她一眼,又說,“鍾爾不知道,是我自己瞎猜的,而且馮亞星給我看過你以前比賽的照片。我想,除了這件事,也沒有別的事能讓江教授一直找你了。”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莫明霞也隻能承認了:“他是找過我,但我沒答應。”

郭漂亮急急地追問:“為什麽?”

“沒有為什麽,我家人不希望我去。”莫明霞說完,便低頭找餐巾紙擦嘴,看到郭漂亮還想說話,就拿了一張紙,直接按在了她的嘴巴上。

然而堵住了這個卻沒堵住那個,甄鍾爾緩慢地開口:“難道你不想‘為愛而戰’嗎?”

莫明霞苦澀地笑了笑,坦然地說道:“大概因為算不上愛吧。”

“不愛的話,為什麽還要堅持呢?”甄鍾爾像個小朋友似的追問。

“因為……”莫明霞隨便找了個理由,“因為習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