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後。
朝中大臣對於楚少秦遲遲不立太子一事耿耿於懷,朝中不少傾向花晟鶴的臣子紛紛進諫,希望皇上能早日立楚世傑為太子。
楚少秦心中仍想立自己和梨秋雪的孩兒為太子,但梨秋雪生下楚蓮珠後便再沒懷上孩子。立太子之事一推便三年,楚少秦迫於朝政壓力,不得不立楚世傑為太子。
楚世傑雖是正宮之子,卻生來性格柔弱,既不隨父也不隨母。因為楚世傑性格沉悶,不討人歡心,楚少秦對他的疼愛遠遠不及公主楚蓮珠。
原本以為生下男孩就會得寵的花羽也因此嫉妒怨恨,她明明生了男孩,卻不及楚蓮珠那個丫頭片子。這樣的恨意無處發泄,通通都落在了楚世傑身上。自楚世傑有記憶開始,他便是不受喜歡的人,父皇不寵,母後不愛,就算被立為太子,宮中也無人為他慶賀。
某日,楚世傑的風箏落入了西陽宮後院的梨樹上。他追著風箏跑進了西陽宮的後院,但又因為不夠高,隻能呆呆地站在樹下仰頭望著。
“你是誰?在我家院子做什麽?”蹲在一旁玩沙子的楚蓮珠很快注意到這個陌生的小孩,她拍幹淨手上的沙子,跑過去和他搭訕。
楚世傑看著比自己矮一點點的楚蓮珠,臉上露出一絲靦腆和羞澀。
“我是太子,我來撿風箏。”
楚蓮珠順著他的視線往上望去,一隻風箏掛在高高的樹上,他呆呆地望著,既不會爬樹也不懂得喊人幫忙。
楚蓮珠一轉身跑進了屋裏,她跑出來的時候手裏多了個彈弓。
楚世傑看著她用彈弓將地上的小石頭射向梨樹,風箏被石子打了一下,順勢飄落下來。
“哇,好厲害。”楚世傑鼓掌叫好,將注意力轉移到了楚蓮珠手上的彈弓上,“這個東西可以借我玩玩嗎?”
“你喜歡的話送給你,我還有很多。”楚蓮珠大方地將手裏的彈弓送給了楚世傑。
楚世傑接過彈弓,興高采烈地研究起來,似乎得到了什麽寶貝。
“蓮珠,你在和誰說話?”聽到院子內有對話聲的梨秋雪走了出來,院子內站著一個陌生的小孩。
小孩的歲數和楚蓮珠不相上下,梨秋雪馬上聯想到楚世傑。這三年來,她和花羽相安無事,也幾乎沒有見過麵。想不到一眨眼間,蓮珠和世傑都三歲了。
“你是世傑吧?你怎麽跑這裏來了?”梨秋雪正要伸手揉楚世傑的頭發示好,但楚世傑撿起地上的石頭,用彈弓對著梨秋雪打去。小腿被石頭擊中的梨秋雪微微蹙眉,楚世傑急忙轉身逃跑,離開西陽宮。
“娘,你沒事吧?”楚蓮珠顧不上追楚世傑,忙跑到娘親麵前,看看娘親有沒有受傷。
梨秋雪溫和地揉了揉楚蓮珠的頭發,笑著搖頭。
躲在不遠處的楚世傑看著這一幕,他的母妃從來沒有這麽溫柔地對待過他。那一刻,他內心渴望能有人這樣愛他。
那日之後,楚世傑躲在西陽宮不遠處,等著梨秋雪和楚蓮珠出來後便偷偷尾隨。他總是小心翼翼地跟在她們不遠處,看著她們在禦花園捉蝴蝶,看著她們在荷花池收集花露,看著她們做著自己從來沒有做過的 事情……
他非常向往,也非常羨慕。
“蓮珠,你看,世傑弟弟一直跟在我們身後,他可能想跟我們一起玩,你去邀請他跟我們一起玩好嗎?”早就留意到楚世傑的梨秋雪湊到楚蓮珠耳邊說道,而楚蓮珠搖搖頭,還在介意前些日子的事情。
“他是壞孩子,他打我娘親,蓮珠不要和壞孩子玩。”
“但是世傑弟弟一定是想道歉,可是不好意思。蓮珠是姐姐,不會那麽小心眼吧?”
“那好吧,我去叫他一起玩。”楚蓮珠噘著小嘴,轉身跑向楚世傑。
楚世傑見楚蓮珠跑過來,既開心又害怕,往前邁出一步後又急忙退了一步。
“你要跟我一起玩嗎?”
“可以嗎?”楚世傑小心翼翼地問道,抬起頭望向梨秋雪的方向。
梨秋雪友好地衝他一笑,做出招手的動作。
“可以是可以,可是你打了我娘親,你得去道歉,不然我不跟 你玩。”
“那我道歉,你會跟我玩嗎?”
楚蓮珠點點頭,然後牽過楚世傑的手,將他領到梨秋雪麵前。
楚世傑來到梨秋雪麵前的時候,非常禮貌地跪了下來,向她磕頭認錯。而這一幕剛好被出來散步的花羽看到,她眸中透出陰鷙,隨即拖著曳地長裙走向他們。
“參見皇後娘娘。”最先看到花羽的宮女太監們紛紛下跪參拜,梨秋雪也微蹲行禮。不懂事的楚蓮珠則躲在她的身後,眨著眼睛看著站在麵前的皇後娘娘。
“蓮珠,怎麽不向皇後娘娘問安?”梨秋雪有些尷尬地側頭問著楚 蓮珠。
楚蓮珠噘著嘴反駁道:“父皇說了,我不用跪除了父皇之外的人。”
“小孩子不懂事,希望皇後娘娘能見諒。”梨秋雪禮貌客氣地說道。在這宮裏,她不想得罪任何人,隻想一家人平平安安到老。雖然很多時候她知道花羽在故意為難她,但為了楚蓮珠,她就當沒發生過,繼續過著被楚少秦寵愛的日子。
“孩子不懂事?我可是看見我的世傑跪了不該跪的人。”花羽逼視著梨秋雪,那樣的目光讓梨秋雪想起了當日被她踩死的雛鳥。楚世傑也害怕那樣的眼神,他戰戰兢兢地躲在了梨秋雪身後,被楚蓮珠牽著。
“犯了錯就應該認錯,不管是太子還是平民。”楚少秦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太子用彈弓傷了梨秋雪一事早就傳入了他的耳裏,他不責備花羽教子無方是不想惡化她們的關係。太子會主動認錯是好事,花羽卻不依不饒,這一點讓楚少秦看不下去。
“參見父皇。”楚蓮珠和楚世傑紛紛跪下參拜,花羽和梨秋雪也微微下蹲行禮。
“世傑,你過來。”
“是,父皇。”楚世傑低著頭走到楚少秦麵前。
楚少秦蹲下身,揉了揉楚世傑的頭發。
“世傑,你是太子,也是男子漢,要敢做敢當,錯了也要勇於承認。”楚少秦說這句話的時候望了花羽一眼。
花羽一怔,不由得往後微微退一步。
“你去跟蓮珠姐姐玩吧,父皇還要處理朝政。”
“嗯。”楚世傑點點頭,牽著楚蓮珠的手跑進了花叢裏。他們蹲在花叢裏看毛毛蟲,玩一些小孩子喜歡的遊戲。
花羽沒等楚少秦離開,便先走一步離開了這個讓她看著不悅的地方。
“雪兒,以後花羽再欺負你,你一定要跟我說。”楚少秦望著花羽離開的背影,轉身對梨秋雪說道。
梨秋雪點點頭,微微一笑。
楚少秦低頭吻了吻她的眉心,說道:“雪兒,我先去處理一下朝中的事情,晚點兒再去看你們。”
“嗯。”梨秋雪目送楚少秦離去,隨後,她陪著楚蓮珠、楚世傑一起玩耍。
那日之後,楚世傑幾乎每天都跑去西陽宮和楚蓮珠玩。楚世傑不愛和花羽親近這件事很快在宮裏傳開,喜歡嚼舌根的人說梨秋雪手段高明,讓太子疏離母妃,是個十分可怕的女人。花羽雖然不喜歡太子和梨秋雪過分親近,卻從不阻撓。
大概是在一個月後,楚世傑突然大病不起,太醫診斷為中毒。花羽守在楚世傑床邊哭天搶地,楚少秦趕來看望,看到花羽哭得雙眼紅腫。她見到楚少秦之後,跪到他身前哭喊著。
“皇上,是梨秋雪,她要害死我們的孩子。世傑從她那裏回來之後就口吐白沫,大病不起,是她給世傑下的毒。皇上,你一定要為臣妾做主啊,一定要救我們的孩子啊。”
“太醫,怎麽回事?”楚少秦走到床邊,**的楚世傑嘴唇發紫,麵部毫無血色,明顯是中了毒。
“回皇上,太子中毒已經有一個月,但這種毒小量服用不會致死,而太子服用了一個月,怕是有性命之憂。”太醫跪著回答道。
楚少秦看著花羽匍匐在床邊大哭,也開始懷疑起梨秋雪來。按理說,虎毒不食子,花羽就算再討厭梨秋雪,也不會對自己的兒子下手。
“皇上,前些日子,雪兒妹妹和那個雙目失明的侍衛卿卿我我,臣妾好意提醒她要注意分寸,雪兒妹妹還警告臣妾,說等她懷上男孩,就讓皇上廢太子。臣妾沒想到,雪兒妹妹那麽心狠手辣,居然對一個三歲的孩子下手,嗚嗚……皇上,你要為臣妾做主啊……”
花羽提到雙目失明的侍衛時,楚少秦的臉一下子沉了下來。雖然他不相信雪兒會傷害太子,但對於雪兒和安青卿卿我我之事,他卻沒有自我 判斷。
“我要去問清楚。”楚少秦吩咐太醫好好照料太子後,便離開了東 祥宮。
西陽宮內。
楚蓮珠剛睡下,便有宮女前來通報,讓梨秋雪前往安青的住所,說是安青舊傷發作。
心中對安青有愧疚的梨秋雪連忙走向安青居住的廊房,她穿過一道回廊,走到了安青的寢室門外。屋內傳出花瓶落地的破碎聲,那樣的聲音讓她的心中生出一分不安。
“安青,你在嗎?”梨秋雪試探性地敲門,屋內燭火搖曳,一個人影從紙窗內閃過。
梨秋雪反應過來時,安青擋在了門後,不讓她進來。
“秋雪,我好像被人下藥了,你快離開這裏。”
“安青,怎麽回事?你開門,安青!”
梨秋雪見安青忽然倒下,她一著急便抬腳將門踹開。安青倒在地上,雙眼處綁著黑色的布條。
他不知道是誰在他的飯菜裏動了手腳,此時躁動不安和欲望在體內肆意地擴散,在梨秋雪的手觸碰到他時,那股難以控製的欲望直達他內心 深處。
楚少秦停在了走廊上,走廊的盡頭是敞開著的房門。房門邊上,兩抹身影疊在一起,他清晰地看見安青深吻著梨秋雪。那一刻,他隻覺得自己的世界轟然坍塌。
安青的臉沒有距離地靠著梨秋雪,她來不及愕然,便看到衝上來的楚少秦將他拽起,狠狠地揍了他一拳。那一拳從他的下顎往上撞擊而去,將他所有的意識都強拽回來。安青一個趔趄向後摔倒,一絲鮮血從他裂開的唇角溢出。他意識雖已清醒,身體卻使不上力氣。
“我殺了你!”憤怒到極點的楚少秦一把抽出掛在牆壁上的長劍,絲毫沒有留情地刺向安青。
血順著劍尖滴落,在忽然岑寂的夜裏散發著腥甜殘忍的味道。
安青努力集中精神去分辨聲音的方向,那劍停在了他的胸口,沒再往下。而握劍的楚少秦渾身顫抖,站在他麵前的是梨秋雪,她雙手握住了劍刃,他用力一分,她便用力一分。鋒利的劍刃割入她的手掌,被她死死地握住,不能往前。楚少秦既心疼又心痛,他緩緩地鬆開握劍的手,搖著頭,一步步往後退。
“我把我所有的愛都給了你,可你為什麽要背叛我?為什麽……”
“少秦,你聽我解釋……”
“我不想再聽,也不想再看到你……”楚少秦往後退著,他從來隻相信眼睛所看到的,所以他不想再聽任何解釋。
“少秦……”
梨秋雪哭著喚著楚少秦的名字,可她再也喚不回他。她伏在地上,看著他的背影,心如刀割。
他不會再信任她,再也不會了。
“娘,怎麽那麽吵?”被吵醒的楚蓮珠走出來找娘,她揉著眼睛,看著娘親伏在地上哭著。娘親雙手的血驅散了她的睡意,她急忙跑過去,心疼地看著娘親的手,“娘,你的手流血了。娘,你是不是很疼?蓮珠幫你吹吹。”
“娘娘,你的手怎麽了?”聞聲而來的貼身宮女被梨秋雪滿手的血嚇到,她急忙找來紗布為她包紮,而另外幾名宮女則攙扶安青到床邊休息。
楚少秦回宮後一直在飲酒,他想不明白,為什麽他最愛的人要背叛他。他對她千依百順,而她卻總是忤逆他。
“為什麽?為什麽!”楚少秦飲醉後掀翻了酒桌,他遣散了寢宮內所有的宮女侍衛,獨自悲戚。
換上一身輕紗紅裙的花羽徐步走來,她手抱琵琶,戴著麵紗,一路輕輕彈。悠悠的歌聲回**在殿堂之中,紅色的水袖裙翩躚而飛。在這個寂寞的深夜裏,花羽一直陪在楚少秦身邊,聽他訴苦,陪他聊心。在她達到目的之後,她將楚少秦扶去了床榻,讓他安穩地睡一個好覺。
花羽走出皇上寢宮的時候,手裏多了一道聖旨。她將聖旨交給了伺候皇上的內監,讓他去西陽宮傳旨。
“皇後娘娘,這真的是皇上的旨意嗎?”伺候皇上的內監有些為難,假傳聖旨是要殺頭的。
花羽似乎看出了他的憂慮,她從袖內掏出一塊價值連城的玉佩放到他的手裏。
“以後我的旨意就是皇上的旨意,聽明白了嗎?”
鳥為食亡,人為財死,在足夠的利益麵前,似乎所有事都會失去 平衡。
“奴才明白,奴才這就去傳旨。”
夜裏的風吹拂著隻剩枝幹的梨樹,梨樹下是孑然一身的梨秋雪。她靜靜地佇立在那裏,回憶著過去的點點滴滴。這一夜似乎很漫長,漫長得讓人無法入眠,仿佛有什麽事即將發生。
“聖旨到,梨貴妃接旨!”內監清亮的聲音打破夜的寂靜,跟隨在他身後的幾名侍衛端著端盤,梨秋雪看到上麵放著的是白綾。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貴妃梨秋雪因與宮內侍衛私通,不守婦道,今賜白綾三尺,即刻執行。”跪下聽旨的梨秋雪一下子跌坐在地,身後的宮女急忙扶住她。傳旨的是皇上身邊的內監,但少秦怎麽會寫這樣的 聖旨?
“這不可能,少秦不會這樣做的,我要見皇上,讓我去見皇上!”梨秋雪起身衝向大門,而侍衛們將她攔截住,不讓她離開西陽宮半步。
楚蓮珠從房間走出來的時候,侍衛正用白綾將梨秋雪吊上梨樹。宮女們想救貴妃卻慘遭侍衛砍殺,內監詭譎地笑著,看著梨秋雪的雙腿淩空晃動,等著她死去。
楚蓮珠抬腳準備邁出大院救娘親,可她看到地上死去的宮女,便又轉身回了屋內。
“放我下來,救命,救……”梨秋雪雙手拽著頸間的白綾,雙腿在半空中蹬著,窒息的感覺侵入靈魂。少秦為什麽要她死?為什麽?
馬車闖入大院的聲音引起慌亂,一枚飛鏢劃破了白綾。坐在馬車上的楚蓮珠收起彈弓,急忙跳下馬車去扶自己的娘親,而安青通過分辨聲音的方向來阻擋追擊而來的侍衛。
“安青,快上馬車!”騎上馬的梨秋雪控製著馬車,衝向包圍安青的侍衛,她拽住韁繩向側邊伸出手。聽到聲音的安青在馬車衝來時伸出了手,梨秋雪一把將他拽上了馬車。被兩匹馬牽引的馬車一個掉頭,朝著宮門的方向馳騁而去。
她本就不屬於這深宮,她不過是這深宮中可憐的女人。她原本以為放下所有仇恨和尊嚴可以換來平靜,可她錯了。這段沒有自我的感情,早就在她第一次宣布死亡的時候消失殆盡。
她是梨白澤的女兒,從今往後,她要過自由自在的日子,不再屬於 深宮。
“駕!”
馬車全力衝向敞開的宮門。
就在他們距離宮門不到一尺時,守在宮殿閣樓內的弓箭手紛紛拉開了弓。聽到拉弓聲音的安青快速將馬車內的楚蓮珠抱上梨秋雪的馬鞍。
“秋雪,好好活下去,我不能陪你走了。”躍到另一匹馬上的安青衝梨秋雪一笑,風揚起他的發絲。剛抱穩楚蓮珠的梨秋雪伸出手,卻再也拽不住安青。
“關城門,放箭!”佇立在城牆上的花晟鶴一聲令下,數百支羽箭朝著他們飛去。
揮刀斷開馬身後所有繩索的安青跳上了倒下的馬車,橫在宮門處的馬車擋住了部分羽箭。沒有重負的馬兒全力奔出了即將關閉的宮門,將殺戮和血腥甩在身後。
“安青——”梨秋雪往回望去,歇斯底裏地喊著,身後的宮門卻在她麵前一點點合上。透過宮門的縫隙,她看到了最殘忍的一幕。拚死護她出宮的安青跪在了馬車頂部,他垂著頭,再也沒有動靜。無數支羽箭穿過他的身體,他就這樣跪在血泊中,無法倒下。
“安青,我對不起你,安青……”梨秋雪淚如雨下,她緊緊地抱著瑟縮在自己懷裏哭著的楚蓮珠,緊緊地拽著韁繩,奮力馳騁。
她一定要離開皇宮,拚盡全力地活下去,絕不辜負那些因她而死 的人。
馬兒在落滿雨水的路上不斷奔跑,大雨滂沱,洗滌這世間的一切 悲戚。
梨秋雪用身軀遮住落下的雨,保護著懷裏的小生命。她不顧一切地逃離雁都,忘記悲傷,忘記疼痛,隻有活下去的信念,支撐她在馬鞍上騎了三天三夜。馬兒在到達另一座城的時候倒下,猝死在地。
隨著馬兒倒下的梨秋雪緊緊抱住懷裏的楚蓮珠,兩人滾落下來,狼狽地跌入泥水中。看著娘親摔倒的楚蓮珠大哭起來,她不知道那些人為什麽要殺娘親,也不知道她們為什麽要逃命。恐懼在她的心裏生根發芽,化成哭聲。
“蓮珠乖,不哭,不哭,娘在這裏。”梨秋雪半蹲在地上,她扶起楚蓮珠,用袖子拭擦她臉上的淚水和泥土。她努力地讓自己露出笑容,用那樣的笑容去安慰楚蓮珠,一切都會過去的。
“娘,蓮珠想回家……”楚蓮珠哇哇大哭起來,而梨秋雪將她摟進了懷裏,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淚如雨下。
“蓮珠,以後娘就是你的家。”梨秋雪難過完之後,起身牽著楚蓮珠走進陌生的城裏。
城內的人們撐著油紙傘,行走在大街小巷。大雨過後仍有一些細雨,而渾身濕透的梨秋雪已經不在意這迎麵拂來的細雨。
她牽著楚蓮珠,找著門外寫著“當鋪”字樣的旗幟。找到目標之後,她和楚蓮珠走進去,當掉了身上所有值錢的飾品,除了她娘留給她的鈴鐺手鐲。
她拿著當飾品得來的五兩銀子來到了一間客棧,帶著楚蓮珠住進了客棧。沐浴後,她哄著楚蓮珠入睡。
幾天沒休息的楚蓮珠很快進入了夢鄉。梨秋雪偏著頭,望向窗外的夜色。半掩的窗外,暗雲低垂。她原以為她和楚少秦可以一直相依到耄耋之年。她原本以為,她可以在他的寵愛下當一個不需要城府的女人。可她錯了,他始終是君,而她不過是萬千女人中的一個,不足以撼動深宮中鉤心鬥角的牢籠。
皇宮內。
數日不管朝政的楚少秦將自己關在寢宮內,朝中之事已經被花家父女接管。梨秋雪走了,他誰也不見。輾轉不能眠的他披著薄裘,坐在殿外,木階上擺滿了酒壇子。
安青和梨秋雪私奔的消息在宮中傳得沸沸揚揚,沒能成功走出皇宮的安青被花晟鶴的人馬就地正法。而梨秋雪和公主楚蓮珠離開了皇宮,不知去向,不知生死。
“雪兒,我們為什麽會變成這樣?為什麽?”楚少秦扶著額,苦笑一聲,繼續斟酒獨飲。
這時,寢宮的門被推開,輕盈的腳步聲傳來。花羽換了一身素色的長裙,走向楚少秦。她長發如流水傾瀉,一張素淨的容顏在月華下清新脫俗。卸下一臉濃重妝容的她坐在楚少秦身邊,輕然一笑。
從現在開始,楚少秦隻屬於她花羽一個人。不管梨秋雪現在是死是活,已經再也幹擾不到她了。
“皇上,酒喝多了會傷身,今晚就讓臣妾來伺候皇上吧。”花羽輕輕奪過楚少秦手中的酒杯,微微拉下衣領,露出香肩和鎖骨,等著楚少秦回應她。
已經喝醉的楚少秦往上望去,梨秋雪模糊的笑容在他的腦海裏回**著。他一把將花羽攬入懷中,緊緊地擁抱著她,嘴裏卻呢喃著另一個女人的名字。
“雪兒,我就知道你不會離開我。雪兒,不管你做錯什麽事情,我都原諒你,你不要離開好嗎?”
凝固在唇邊的溫柔笑意漸漸變成冷笑,花羽推開將她喚為雪兒的男人。這一刻,她終於明白,就算梨秋雪死了,她的魂也永遠被囚禁在楚少秦的心裏。在這宮裏,永遠會有梨秋雪的存在。因為他愛的人隻有梨秋雪,從來都沒有她花羽!
她一而再再而三地給他接受自己的機會,一而再再而三地為了他反對父親謀權奪位,而他心裏從來沒有她。既然她不過是他登基的一枚棋子,那她又何苦再為他執迷不悟?
“楚少秦,直到今日,你還是看不清局勢。”花羽哼笑,看著醉倒在地的楚少秦,起身道,“楚少秦,你這樣對我,會後悔的。”
花羽拉起衣領,離開了寢宮。
大雨過後,天朗氣清。梨秋雪帶著楚蓮珠四處找活做,希望能賺點兒銀兩,維持生計。而大多數的活是不招女人的,尤其是帶著三歲小孩的女人。從沒試過低聲下氣求人的梨秋雪在這幾日看遍了人情冷暖,她帶著楚蓮珠,就像一個沒男人要的女人,四處漂泊,受人冷眼。
在她的盤纏即將用完的時候,客棧內一個好心的婆婆領著她去了染坊當女工。染坊內彌漫著各種染料的味道,十分刺鼻。梨秋雪跟著其他的女工去幹活,她不懂染布,所以她隻能在染坊內做著最低賤的活。
“哪來的小孩,給我滾開!”柳菲的聲音響亮刺耳,引來了所有女工。柳菲是染坊的掌事,是一個專挑軟柿子捏的凶狠女人。在柳菲的聲音結束之後,傳來一陣女孩的哭啼聲。
“哭哭哭,給我閉嘴,吵死了!”最討厭小孩哭的柳菲揪著她的耳朵,破口大罵。
正在擦地板的梨秋雪聽到楚蓮珠的哭聲,急忙從柴房跑出來。隻見楚蓮珠坐在地上嗷嗷大哭,她抱著自己的小腿,在看到梨秋雪之後哭得更 凶了。
“蓮珠?”梨秋雪急忙上前推開柳菲,將楚蓮珠抱起來。
“娘,蓮珠腿疼。”蓮珠一邊抹眼淚一邊指著被人踩了一腳的小腿。
“我就說誰家小孩有人生沒人教,在染坊到處亂跑。”柳菲哼了一聲,嘖嘖感歎。
梨秋雪一隻手抱著楚蓮珠,另一隻手握成拳頭,漸漸收緊。沒人在意她的憤怒,因為在這些人的眼裏,她不過是一條需要吸血才能存活的可 憐蟲。
“看什麽看?不用幹活啊?”狗眼看人低的柳菲用手指狠狠地戳梨秋雪的太陽穴,無視她眼中燃起的火苗。
突然,一聲慘叫驚動了染坊所有的人。前一刻氣焰囂張的柳菲慘叫著躺在了身後的紅色染池內,她看著自己被折斷的手指大聲叫喊。
這個世道恃強淩弱,她一而再再而三地退讓,換來的卻是百般欺辱,這一刻梨秋雪終於明白,人善就會被人欺。
從今往後,她不要再被人欺辱!
“把你剛才說的話再說一遍!”梨秋雪將手伸進染池內,將染了一身血紅的柳菲拽了起來。她手指的關節咯咯作響,發出駭人的聲音。
“我錯了,饒命,饒命啊……”
“以後不要再讓我看到你!”梨秋雪一鬆手,柳菲再次跌入染池。其他女工想上前扶她起來,卻因為懼怕梨秋雪帶著殺意的目光而不敢往前。梨秋雪沒有討要工錢,她抱著楚蓮珠走出了染坊。
伏在梨秋雪身上的楚蓮珠一言不發,她第一次看到娘臉上浮現出這樣的表情,冷漠、殘忍、憤怒。
“娘親,是不是蓮珠給娘惹麻煩了?”許久,楚蓮珠終於開口。
梨秋雪搖搖頭,親吻了一下她的臉蛋,繼續朝著客棧的方向走去。
一路士兵行色匆匆地闖進了她們居住的客棧,梨秋雪停在了距離客棧不遠的位置,急忙轉身躲在閣樓後。她探出頭望了那些士兵一眼,他們像是花晟鶴的人,估計是來抓她們的。
“娘,是父皇派人來接我們回宮嗎?”
“蓮珠,如果娘告訴你,我們不回宮了,你願意跟著娘嗎?”
“娘去哪裏,蓮珠就去哪裏。”
梨秋雪感動地抱了抱楚蓮珠,繞了另一條路,用剩下的銀兩買了一匹普通的馬。她帶著楚蓮珠連夜離開那座城,馬兒將她們帶到了山林裏。她決定和楚蓮珠隱居在這林子裏,讓外麵的人再也找不到她們。
時間流轉在四季的變化中,暑來寒往,不覺又是一年寒冬。
梨秋雪失去楚蓮珠時,城內下起了雪,那是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
入冬後,受不了氣溫忽降的楚蓮珠染了風寒。起初隻是不停地咳嗽,後來咳傷了肺,咳出了血絲。再後來,一病不起,高燒不退。梨秋雪嚐試了各種辦法,都沒法讓楚蓮珠好起來。
楚蓮珠出生的時候便在鬼門關走了一遭,出世後一直體質虛弱,全依靠宮裏的太醫為她調養才健康地活著。如今她們深居山林,沒有了錦衣玉食的生活,楚蓮珠不敵風寒的體質也日漸暴露。
大風吹得林中大樹婆娑作響,梨秋雪抱起再次咳血的楚蓮珠直奔市集。她騎著馬,緊緊地護住懷裏的人兒。寒風夾著冰霜迎麵刺來,仿佛要穿入骨髓。顛簸的馬鞍上,不斷傳來楚蓮珠咳嗽的聲音。狂風吹拂著梨秋雪臉上的淚痕,她感受到懷裏的生命正變得虛弱,猶如風一吹就會泯滅的燭火。
到達市集的時候,已是夜深人靜。一場雪被風吹落,風繞過掛在屋簷上的紙燈籠,吹起地上的塵埃。斷斷續續的咳嗽聲在岑寂的夜裏響起,咳嗽聲漸漸停了下來,隻有急促的腳步聲伴著風雪回**在大街上。
梨秋雪挨個敲著醫館的門,醫館內的大夫要麽就是咒罵幾聲讓她明日再來,要麽就是披著薄衾走出來看了一眼,然後讓她先給銀兩。
“大夫,求求你救救我女兒,我明天一定拿錢來,求求你,我女兒快不行了。”梨秋雪跪在大夫腳下,緊緊抓著大夫的衣擺。大夫不耐煩地扯回衣擺,將她們隔絕在醫館門外。
“沒錢給我滾!”
“開門啊,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女兒。”梨秋雪敲打著醫館的門,而屋內的燭火被吹滅,再也沒人搭理她。絕望在她心裏升起,她跪坐在醫館門口,淚水都哭幹了。
“娘,好冷。”微弱的聲音從懷中傳出,梨秋雪看著懷裏臉色煞白的人兒心疼不已。她急忙脫下外衣,緊緊地裹著懷裏的楚蓮珠。楚蓮珠努力睜開眼,望著哭成淚人的娘親。
“娘對不起你,娘對不起你……”
“蓮珠好困,蓮珠想聽娘唱歌……”楚蓮珠還沒說完便咳嗽起來。她伸出手,接著天上飄落的雪花,她窩在梨秋雪溫暖的懷裏,望著屋簷下垂掛著的被雪花沾染的紙燈籠。
梨秋雪抱著她坐在醫館的屋簷下,歌聲飄在風雪裏。楚蓮珠靠在娘親的懷裏安然地閉上了眼,她說,等她醒來的時候,就和娘親一起堆雪人。她說,等她醒來的時候……
那隻觸碰雪花的小手就像被風吹倒的蘆葦頹然落下。
她沒有醒過來,她就這樣沉睡在梨秋雪的懷裏,直至最後一絲體溫消失殆盡。
四下寂靜無聲,燭火搖曳,最終在岑寂的雪夜中泯滅。街上沒有月光,沒有燭火,有的是看不見的黑暗和蒼茫。歌聲回**在風中,仿佛能飄向遙遠的天空,飄向忘川河的彼岸。
“蓮珠,娘帶你回家。”梨秋雪渾身顫抖著,她仰起頭,用力再用力,細察之下,可看到她的唇已被咬出血。她將那股腥甜咽入喉中,抱起失去溫度的女兒,在雪中漸行漸遠,仿佛將塵世中所有的悲傷都耗盡。
大雪覆蓋了萬物,不管是天空還是腳下的土地,都鋪著一層白。梨秋雪用手扒開地上的雪花,黃色的泥土露了出來。她在榕樹下挖了一個幾尺深的坑,小心翼翼地將楚蓮珠抱到裏麵,輕輕地摸了摸她的臉蛋。
她淺淺一笑,繼續用滲出鮮血的手捧起泥土,將深坑填埋。
梨秋雪靠著榕樹坐著,她用石子在一塊木頭上刻碑。當她刻好之後,黃色的土地已經被白雪覆沒。她小心翼翼地將刻好的墓碑立在女兒的墳上,俯身在上麵留下深深一吻。
“蓮珠,娘很快就來陪你了,娘不會讓你孤單的。”梨秋雪脫下外衣,輕輕地蓋在墓碑上,然後起身,走向林子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