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深處的河水尚未結冰,站在石岩邊的梨秋雪靜靜地看著湍急的流水。她行至邊緣,眼睛一閉,倒入水中。冰冷刺骨的河水滲入每一寸皮膚,此刻她沒有恐懼,有的隻是解脫。她沒有掙紮,就這樣沉入水底。湍急的水流淌過,不知流向何處。她的意識逐漸散開,最終化為支零破碎的片段,消失殆盡。

相互貫通的河流將梨秋雪帶回了青陽城那條水係,她是被那位住在深山以行醫為生的老婆婆救起的。老婆婆發現她時,她被河水卷到了岸上。發現她還有一口氣,便帶回了林中小屋內救治。

梨秋雪醒過來的時候,老婆婆正在院子外麵煮藥,她似乎因為年邁而身有不適,正輕輕咳嗽著。梨秋雪環顧著屋內熟悉的擺設,昔日的舊影掠過腦海,化作滔天的巨浪,讓悲傷更加猛烈。

為什麽總有人要救她?為什麽不讓她就這樣死去?這樣孤單地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麽?

婆婆端著藥走回屋內的時候,外麵掀起了風雪,風雪吹翻了不少空著的曬匾。

婆婆端著藥走到床頭,梨秋雪睜著眼睛,眼角淌著淚,卻像死了一般不願起身。婆婆歎了一口氣,對她的事情也有所聽聞,雖有感慨,卻不知作何安慰。

“婆婆,你為何要救我?愛我的人和我愛的人都離我而去了,我一個人活在這個世上已經沒有什麽意義了。”梨秋雪緩緩開口,她將頭側向另一邊,緩緩閉上眼,任由最後一滴淚淌落。

“人終其一生都是孤獨的,我們必須去適應這孤獨,就算是在痛苦中,也要學會品嚐這份孤獨。”婆婆佝僂著,拄著拐杖坐下。她慈祥的麵容浮現出一絲苦笑,這些年,她也一直孤獨地生活著。可人的本質就是孤獨的,沒有人替你承受,也沒有人為你悲憫。

“雪兒啊,人啊,這一生會有萬千坎坷。渡不過去的人,一心尋死。可死了,就真的什麽希望都沒有了,你真的甘心這樣死去嗎?”

不,我不甘心!我怎麽會甘心就這樣死去?我最愛的人和最恨我的人一起傷害我,他們還活著,為什麽我要去死?為什麽我要認輸,把一切拱手相讓?

婆婆的一番話激起了梨秋雪心中的漣漪,她回過頭,望向坐在桌邊感歎人生的婆婆。她現在還不能死,她要活下來,活下來報仇!她要活下來,讓那些曾經傷害過她的人得到應有的報應!

“如果你想通了,就起來把這碗藥喝了。你啊,現在的身體弱著呢,估計是生孩子時沒注意,落下了病根,得好好調理啊。”婆婆說著,便又拄著拐杖走出門外將曬匾收拾起來,以免再被風吹走。

梨秋雪緊攥拳頭,她將所有的眼淚都咽了回去。她起床披上一件薄衾,走至榆木桌邊,端起那碗苦澀的藥湯一飲而盡。

救下梨秋雪的婆婆姓白,本是學醫出生,卻因為女子的身份而不能做大夫。白婆婆為了能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便隱居在了林中。她這一生無兒無女,老伴也早早地去世了。她濟世為懷,又淡泊名利,有著讓梨秋雪敬佩的情懷。

梨秋雪跟著她學醫,了解這世間所有的藥草,了解醫術的精髓。白婆婆將自己畢生所學都傳授給了她,白婆婆總是坐在門外的台階上呢喃著,希望在她去世之後,能有人繼承她的衣缽。

原本滿懷仇恨去學習這些的梨秋雪也漸漸看破了紅塵。白婆婆的一生無求打動了她,她的內心也漸漸歸於平靜。人世間的仇恨如同滔滔江水,不止不休,沒有盡頭。

仇恨能讓人內心痛苦,而愛卻能讓人內心平靜。

也許是感受到了白婆婆的孤獨和愛,梨秋雪開始覺得,若能一直陪伴在白婆婆身邊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若能這樣,也算是一個新的開始。她願意如同白婆婆所說,一笑泯恩仇。

可終究事與願違。年邁的白婆婆沒能熬過第三個寒冬,她是坐在搖椅上去世的,去世的時候麵容安詳,沒有任何痛苦。起初,梨秋雪隻以為她坐那裏睡著了。到了夜裏,她想喚醒白婆婆回屋內歇息,可白婆婆再沒有醒過來。搖椅邊的拐杖被風輕吹,沉悶落地,白婆婆輕握著拐杖的手也如同被風吹落的蘆葦,在寂靜的空氣中垂落。

白婆婆終究是去了,留下她一人。

按照白婆婆生前所言,梨秋雪將她的屍體火化,將骨灰撒入那貫穿所有城的巫江水係。

夜幕初臨,寒煙渺渺的江心處有一葉扁舟。一白衣女子站在扁舟的一角,寒風吹拂著她的衣袂,她頭簪白花,靜得像畫中仙。偶有路過的人望向那寒煙繚繞的江心,扁舟被煙霧掩去。人們隻能看見雲霧繚繞的江上漂浮著一女子,女子容貌清秀,神色冷冽。她回頭望向江邊的人,不少認得那容顏的人們大驚失色,驚恐跑走。

梨秋雪望著自己倒映在江水中的容貌,也許她該換一張臉。

初春的時候,青陽城舞龍舞獅,十分熱鬧,在這樣的熱鬧中卻有一處十分冷清。

青陽城大街的某處,時常坐著一位白發蒼蒼的婆婆。人們稱她為白婆婆,她每天都會在街角擺一桌一椅,一麵寫著“義診”的旗幟豎在一旁。人們起初對她視而不見,隻有一些貧苦百姓本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情去找了她救治。

後來,城內林家的小公子染了惡疾,無人能救治,那白婆婆走進林府自薦,說能治好小公子的病。林老爺雖對江湖郎中有所懷疑,但實在沒辦法了,隻好允許了她進府。

小公子的病在白婆婆的醫治下有了起色,不過半個月,小公子便好了起來。白婆婆也因此聲名鵲起,青陽城這一帶的百姓隻要一有不適,便會尋向那街角。

“世傑,別一個人走太遠。”熟悉的聲音從東街的閣樓內傳出。聽到那聲音的白婆婆呼吸驟停,她循著聲音的方向望去。隻見一名身穿對襟長衫的男孩走在前頭,跟在他身後的花羽挽著楚少秦的手臂,他們一家三口其樂融融地在街上走著。

那一刻,沉澱在梨秋雪心裏的所有恨意被翻了上來。她易容成白婆婆的模樣,繼承白婆婆的衣缽,在這不起眼的地方行醫。她從沒想過有一天還會再見到他們,從沒想過那些以為會被放下的仇恨竟那麽輕易地泛起滔天巨浪。

為什麽我的蓮珠死了,你們卻活著?為什麽!

梨秋雪直勾勾地望著那個方向,忘了麵前還有一群排隊等她救治的病人。她起身,拉起肩上的披肩,微微掩蓋麵容,朝著楚世傑的方向走去。

此時楚世傑正站在賣冰糖葫蘆的大叔身前。跟隨在楚少秦身後的侍衛上前付錢,賣冰糖葫蘆的大叔將一串冰糖葫蘆交到楚世傑手中。也是這時,拄著拐杖的梨秋雪抖了抖披肩,從楚世傑身旁經過。藏在披肩上的藥粉自然地落在那串冰糖葫蘆上,無色無味,卻是可取人性命的毒物。

她看了楚世傑一眼,三年不見,他長高了不少。他的眉目和她認識的一個故人有幾分相似,他不經意抬眸,正好對上梨秋雪的目光。那一抹天真無邪的笑容觸動了她的心,世傑是個善良的乖孩子,以前總喜歡跟在她身後跑,也是蓮珠的好弟弟。

世傑又犯了什麽錯呢?為什麽他非得因為父母的罪過而死?

那一刻,梨秋雪心中生出一絲內疚。

不,現在這個時候她不能有憐憫之心。複仇的道路本就會犧牲許多人,就算不是世傑,也會是別人。

梨秋雪和楚世傑擦肩而過,和楚少秦擦肩而過。

在擦肩而過之後,楚少秦停了下來,他往後望去,卻尋不到他想尋的身影。

他聽聞有人在青陽城見過梨秋雪之後,便決定去一趟青陽城。那裏是他們最初相識的地方,他想,若雪兒還活著,可能會回來這裏,他或許能在這裏找到她。但作為一國之君,不能隨便離開皇宮。加上這三年間,朝內不少人傾向花晟鶴,他雖為皇上,卻多處被花家鉗製。如果此行他不帶上花羽和世傑,花晟鶴不知道又會在私底下做出什麽事情來。

“雪兒,如果你還活著,為什麽不出來見我?”楚少秦在心裏感 歎著。

這三年來,他沒有一天不想她。他不願意相信雪兒和安青有私情,也不願意相信雪兒已經離他而去。可無論如何,他視為情敵的安青已經死了,如果他的雪兒願意再回來,他一定不會再追究當年之事。

楚少秦在青陽城遊玩的第二日,楚世傑大病不起。城內大夫束手無策,就連策馬趕來的太醫也搖頭歎息,不知太子染了何疾,不知從何醫治。在楚少秦焦頭爛額的時候,城內的大夫將東街的白婆婆道了出來。

東街有個白婆婆,不知是從何而來,但她的醫術在青陽城這一帶非常出名。楚少秦已經失去了一個女兒,他不能再失去楚世傑。聽完大夫的引薦,楚少秦親自去那街角找那位白婆婆。

這日恰逢雨天,春雨潤物細無聲。楚少秦繞過幾道青石街道,尋著白婆婆的身影。路上的行人撐開了油紙傘,蒙蒙細雨,沾濕他的衣衫。在東街盡頭某處閣樓的屋簷下,坐著一名白發蒼蒼的婆婆。她低垂著頭,正數著桌上的麥穗。一道陰影落在她身上,她似乎預感到了楚少秦會來找她。她抬起頭,熟悉的麵容映在她的眼中。她努力將心中所有的悲憤咽下,化成一抹慈祥而善意的笑容。

“婆婆?是你?”楚少秦驚呼了一聲,他認出了眼前人就是昔日他和雪兒一起救過的婆婆。如果婆婆一直在青陽城,她會不會見過雪兒?

“婆婆,你有沒有在青陽城見過雪兒?我一直在找她,可一直沒有她的音訊。”

“雪兒姑娘啊?三年前就死了。”梨秋雪改變了自己的音容,低沉沙啞的聲音有一絲悲憫,她緩緩說道,“我見到雪兒姑娘的時候,她被江水衝到了岸上,已經沒有氣息了。我將她火化了,骨灰也撒進了江水中。”

“雪兒……”楚少秦渾身發顫,不由得往後退了一步,陷入悲痛 之中。

他尋了她三年,換來的卻是她的死訊。

“斯人已逝,節哀吧,節哀吧。”梨秋雪拿起拐杖,歎了一聲。

她隨著楚少秦去了客棧,客棧內的楚世傑已經氣若遊絲。花羽和太醫圍在一旁心急如焚,但梨秋雪知道,花羽的心急僅僅是因為害怕太子死了她的地位不保。

“去端一碗鹽水和糖水過來。”梨秋雪坐到楚世傑的床邊,她原本想利用他的死讓花羽崩潰,可花羽有一顆石頭一樣的心,她在乎的從來不是世傑的死活。世傑是個好孩子,他沒有任何錯,隻是錯在不該出生於皇家。

楚少秦端來一碗水的時候,梨秋雪正用銀針紮破他的手指為他放血。她早早地就將解毒的藥物塗抹在銀針上,隻要銀針刺破楚世傑的皮膚,解藥便能順著血液蔓延。

她接過鹽水,從袖中掏出一味藥草,讓楚世傑服下。服了藥的楚世傑氣色漸漸好了起來,梨秋雪起身準備離開客棧。而楚少秦做出了挽留,希望她能隨他們一起回宮,日後可以照顧一下楚世傑。

楚世傑三番五次大病,讓他心中有些不安。麵前的婆婆雖然不能讓他的雪兒起死回生,卻給他一種格外熟悉的感覺。他希望在這宮裏,還能有一個他熟悉的人陪伴。梨秋雪在他們看不到的地方露出淺笑,同意了他的請求,隨他們一道回了皇宮。

宮中的一切有了許多變化,唯一沒變的是西陽宮內那株梨樹。它依舊盛開在院子裏,仿佛要比天高。西陽宮雖然人去樓空,卻依舊每天都有宮女打掃收拾,一切都維持著她離開時的模樣。

宮裏的人說,皇上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回到西陽宮。他會坐在梨樹下用樹葉吹奏曲子,梨貴妃離開後,皇上的心也離開了皇宮。

梨秋雪是以醫婆的身份入宮的,她常伴在楚世傑身邊,也會為宮裏的一些宮女太監就診。有許多次,她都可以在楚世傑的食物裏下毒,許多次她都可以置楚世傑於死地。她終究心腸軟,沒能對一個六歲的孩子下手。

楚世傑雖然沒有見過白婆婆,卻願意親近她,把她當成親人一樣 看待。

那天,楚世傑從太傅那裏回來,他跑去梨秋雪麵前對她行跪拜禮。梨秋雪仿佛回到了三年前,仿佛看到了那個依舊受寵的自己。

“白婆婆,今天太傅教我,做人應該知恩圖報,滴水之恩應當湧泉相報。白婆婆對我有救命之恩,日後等我長大了,一定會好好對待白婆婆。”楚世傑的一番話徹底斷了她要殺他的念頭。

楚世傑本性善良,不像花羽那般心機叵測。他終究隻是個孩子,是這個世上唯一還願意和她親近的人。

“太子日後做一個好皇帝,就是對婆婆最好的回報。”梨秋雪抱了抱楚世傑,她慈善地笑著,隨後將一個香包遞給他,“婆婆聽說這幾日皇後娘娘心悸失眠,這個香包可以安眠,太子可以幫婆婆放在皇後的寢室 內嗎?”

“嗯。”楚世傑接過香包,轉身便跑去了皇後的寢室。

梨秋雪從太子寢宮走出來,她在被月華和燭火籠罩的宮中一步步走著。夜幕已降,去往西陽宮那條小徑上有幽幽燭火搖曳著。她抬眼望去,在前掌燈的宮人隨著楚少秦的腳步停了下來,他立在那縷光中。

不遠處,那人披著月華立在蒼茫的夜色中。他挺拔的背如同一株青竹,仿佛從不畏懼世間的風雨。正是這樣的他,讓她萬劫不複。

她看著他遣退了所有掌燈的宮人,獨自一人踏入西陽宮。幽幽的樂聲從西陽宮的後院傳出,那是用樹葉吹奏的曲子。

那一夜,她本可以親手殺了他。可當他對她說出那番話的時候,她覺得讓他繼續活著才是對他最大的折磨。

“皇上是在懷念故人嗎?”走到院子裏的梨秋雪望著坐在樹下的楚少秦,他神色黯然,黝黑的眸底似最深的潭水。他見白婆婆突然出現,便強扯出一抹慘淡的笑容。

“我記得我第一次認識雪兒的時候,就是在梨樹下。那時候我在逃亡,在一無所有、最絕望的時候遇上了她。雪兒那時候特別會折騰,我總是被她折騰得死去活來。可有時候緣分就是這樣,你越是拚命地去抵抗,越是無法逃脫。”那人依靠在樹上,他的眉目在月華下透著慘淡,那是深入骨髓的哀愁和憂傷。

梨秋雪拄著拐杖也坐了下來,他們一起依靠著梨樹望向夜空。

“我從沒想過有一天我會失去雪兒,直到現在,我仍覺得她還活著,就在我身邊……”楚少秦講累了,便靠著大樹閉上了眼睛。

雪兒離開之後,他的世界變得一片空白。他時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想,他用盡心思回到這宮中,回到這牢籠中,究竟是為了什麽?那曾吞沒一切的仇恨和現在的追悔莫及,到底哪一樣更讓人絕望?

梨秋雪拔出匕首的時候,楚少秦已安然睡著,他像個孩子對她沒有任何防備。她要殺他,輕而易舉。

可就在匕首輕觸他的頸部時,她停手了。她輕輕地撫著他的眉、他的臉龐。或許現在對於你而言,活著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我要讓你活著,永遠活在內疚和孤獨中。

宮中夜深人靜的時候尤為陰森,一抹白色的身影在西陽宮外的池子邊晃**。最先看到那抹白影的是皇上身邊的內監,他掌燈從皇後的寢宮出來,似乎剛給皇後傳達完消息。那個在水中浮著的白衣女子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掌燈走近一看,梨秋雪驀地回頭,嚇得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我死得好冤啊。”

“鬼啊!”內監大叫起來,顧不上地上被風吹滅的燈籠,連爬帶滾地跑走。

宮中鬧鬼一事很快傳開,宮內的人開始議論梨貴妃的失蹤和死亡,害怕梨貴妃的冤魂回來宮中報仇。再過不久,那些曾經欺負過梨秋雪的宮女和太監都死了。他們的屍體逐一出現在荷花池裏,唯有那假傳聖旨的內監還活著。

自從他看到梨秋雪的鬼魂之後,便嚇得幾天不敢出門。皇上並沒有追查此事,因為那些人都該死,他甚至希望梨秋雪的魂能回來找他報仇,帶他一起走。可沒有,宮內從恐慌到平靜,他始終沒有見過宮人們口中的 冤魂。

梨秋雪的魂魄也去了東祥宮,她回**在花羽的寢室門外,發出陣陣悲鳴。宮內的宮女被嚇得當場昏過去,而不信鬼神的花羽衝出來,發動了東祥宮所有侍衛,尋找那裝神弄鬼之人。他們尋著那鬼魂,白婆婆卻從鬼魂消失的地方走了出來。她陰森一笑,看著追捕鬼魂的花羽和侍衛從身邊 而過。

花羽看了她一眼,似乎對她有所忌憚。這宮裏所有奇奇怪怪的事情,都是她來了之後才有的,難道她是梨秋雪安排回來複仇的人?

“白婆婆,你可見過一名白衣女子?”花羽故意叫停拄著拐杖走著的白婆婆。白婆婆停了停,抬起手指向了另一個方向。

“我方才好像看到一抹白影,從那湖麵飄過,不知是不是你們在找 的人。”

花羽看了白婆婆一眼,雖有質疑,但還是朝著她所指的方向追去。

矛盾或許隻是一種感覺,就如花羽對梨秋雪,不管她的音容是否發生改變,那種厭惡的感覺是不會變的。梨秋雪入宮一個月以來,花羽處處看她不順眼,明明隻是一個不知能否活得過明年春天的老太婆,卻讓她有一種欲除之而後快的感覺。

所有的矛盾大概是在那天午後爆發的,梨秋雪帶著楚世傑在禦花園采摘鮮花製作香包。他們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竟把花羽最心愛的牡丹全部摘了。這事傳到花羽耳裏自然是不得了,原本隻想訓她幾句,不料她竟惡語相向。花羽一怒之下,帶著幾名內監抓走了梨秋雪,命人杖打五十 大板。

楚少秦趕來的時候,東祥宮內正在動用私刑。宮內的宮女見皇上來了,急忙跪下。正在用刑的太監紛紛棄下木杖,齊齊跪下。

“豈有此理,你們竟敢對一個手無寸鐵的老人家動刑!”楚少秦將挨了幾杖的白婆婆扶起來,讓身後跟隨的宮女扶著,他走到花羽麵前,揚起手便給了她一巴掌,“別以為你有花家撐腰,就可以在朕的宮中為所 欲為。”

“皇上,是她……”

“你身為一國之母,竟因為幾株牡丹花而迫害一條性命!若不是太子心善,跑來找我,你是不是打算連白婆婆的屍體也毀掉?”楚少秦憤怒地指著楚世傑,楚世傑顫巍巍地站在楚少秦身後,害怕直視自己的母妃。

“原來是太子通報了你。”花羽嗤笑道,下一刻,讓所有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花羽抓起盆栽邊上的剪刀衝向楚世傑,似乎要奪他性命。若不是梨秋雪突然衝上去拽開楚世傑,楚世傑恐怕已經慘死在自己母妃的手裏。

“當初我就應該毒死你!”

“你瘋了!”楚少秦一把推開突然發瘋的花羽,從不表明自己心思的她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又或許這才是花羽真正的麵貌。恍惚間,楚少秦想起當年太子中毒一事。

“當年太子中毒,是不是你下的毒?是不是你汙蔑雪兒的?”

“哈哈哈,是又怎麽樣?你不是信了嗎?你根本就不信任她,你信的不過是自己眼睛看到的。我不過是命人給安青下了點兒藥,可你居然信以為真,哈哈哈……不過你現在知道這些都晚了,因為你的雪兒已經死了,已經死了,哈哈哈……這宮裏,我才是主人,我才是!哈哈哈……”花羽肆無忌憚地大笑起來,她笑得肩膀顫抖,最後張開雙臂在這院子內亂舞。

梨秋雪看著她發瘋的模樣,心中有一絲快感,她的藥終於起作用了。她讓楚世傑放在花羽房中的香包雖不是毒藥,卻是可以讓人失去心智和暴怒的藥。隻要達到一定程度的憤怒和刺激,藥效便很快發作。然而她在花羽身上下的藥遠遠不止這些……

“娘娘瘋了。”

“娘娘,娘娘。”伺候花羽的宮女們急忙上前去阻止她繼續發瘋,而當她的袖子被不經意擼起時,楚少秦不由得蹙眉。

“皇後的手怎麽回事?怎麽起了那麽多小紅點?”注意到花羽手臂的楚少秦上前拽住她,將她的袖子拉起,她的雙臂長滿了紅點。她一邊發瘋發怒一邊撓著身上的紅點,而楚少秦被她推開,往後退了幾步。

宮內太醫前來為花羽診斷,無一不搖頭歎息。

“稟報皇上,皇後娘娘得的好像是……是……花柳……”說這話時,他們小心翼翼。

“花柳?好端端的怎麽會得花柳?”楚少秦皺著眉頭,似乎對這樣的診斷結果不滿。

“按理來說,這女人是不會自己得天花的,而皇上身體安康,並無此病。皇後是怎麽得的天花,臣就不知了。”太醫委婉地說著,楚少秦眉頭緊蹙,若有所思。

離開東祥宮之後,他傳見了所有跟花羽有關的宮女太監問話,怕死的宮女太監們紛紛將當年薛紹恒之事道了出來,還道出了薛紹恒死在東祥宮的事情。而聽到“薛紹恒”這幾個字時,楚少秦的眉頭皺得更深。他似乎猜到了什麽,命人將太子傳來。

太子是和梨秋雪一起來的,他們來的時候殿內的其他人都被遣走。楚少秦在桌上放了一碗清水,楚世傑來了之後,他用桌上的銀針刺破手指,往水中滴入一滴血。

“世傑,把你的手給父皇。”楚少秦努力讓自己保持冷靜,在楚世傑將手遞給他的時候,他頓了頓。

如果結果真的如他所想,他應該如何處置楚世傑?

楚少秦最終還是拿起了銀針,刺破楚世傑的手指。滴入水中的兩滴血相觸到一起,楚少秦看著那兩滴血交融在一起,又很快分離,沉入水中。

楚少秦最不想看到的結果還是發生了,他深吸一口氣,負手走出大殿,朝著東祥宮走去。

在東祥宮休養的花羽渾身都是紅點,她坐在院子裏,撓著脖子和臉上的紅點,癢得難以忍受。

身旁的宮女想阻止她撓破皮膚,卻被她推開。

楚少秦走進東祥宮的時候,一名宮女被推了過來。他本能地扶住那名宮女,眼神陰鷙地望向花羽。

“參見皇上!”宮女急忙跪下來,生怕觸怒他。

“花羽,你身為六宮之主,卻和外人私通,不僅如此,還痛下殺手,實在是罪大惡極。朕今日要賜你三尺白綾,就地正法!”楚少秦想殺花羽,並不僅僅因為她和薛紹恒私通,也不隻是因為太子非他親生,而是因為她害死了他最愛的雪兒,害死了他最愛的蓮珠。

站在楚少秦身後的太監將白綾端上來時,花羽哈哈大笑,沒有一點兒悔改和畏懼之意。她停止了發瘋,用冷冷的目光注視著楚少秦。

“皇上,你可記得當初你為了救梨秋雪而欠我一條命?皇上,你要我死,就是違背當初的承諾,可是要遭天譴的,哈哈哈……”花羽大笑著,在這院子裏翩躚起舞,正如那一年她在水榭亭中舞袖飄飛。

那一年,她墜入了愛河,愛上了這一生都不會愛她的男人。為了得到這個男人,她處心積慮,步步為營,不惜一切代價。而最後,她依舊比不過一個死人。

“好,朕不殺你,朕要你一輩子都活在冷宮裏!”楚少秦轉身離去,他下令將花羽軟禁在東祥宮內,有生之年不得離開半步。

皇上突然廢除皇後一事,在朝中鬧得沸沸揚揚。其中最大意見的是以花家為首的臣子們,花晟鶴也在朝廷上歎功勞,認為廢後一事皇上太過果決,應當和眾臣商議後再做定奪。

“花晟鶴,花羽的所作所為,你做父親的應該知道。如今我隻是廢除皇後,若你花家還有其他意見,朕可以不顧往日之情,連太子一同廢除!”楚少秦此話一出,朝中寂然無聲,就連氣勢張揚的花晟鶴也啞口 無言。

朝內的人相覷無言,不知花家和皇上之間發生了什麽事情。楚少秦見沒人再說話,便宣了退朝,走出大殿。

梨秋雪站在西陽宮的後院外,得知這一係列消息時,她的內心很 平靜。

當初在照料楚世傑時,她無意發現或許楚世傑不是楚少秦的孩子,所以順水推舟讓花羽顯現出“花柳”的病症,從而牽扯出後麵的“秘密”。有這樣的汙點,花羽的後位定是保不住。而她用藥的手法,她也自信沒人能辨出。

不過楚世傑是無辜的,他無法選擇自己的出身,也無法選擇自己的父母……事發後,她定會保下孩子,哪怕亮明身份,至少保他一命。

隔著爬滿藤蔓的圍牆,梨秋雪靜靜地看著那株梨樹。那些曾經誣賴她、傷害她的人,都得到了應有的報應,她心中已經了無牽掛。對於她而言,這裏已經沒有值得她留念的事物了。唯一還值得回憶的是這個院子裏她和蓮珠和安青的記憶。

腳步聲從她身後傳來,她回過頭時,楚少秦已經站在了她身後。她猝不及防地落入他的懷裏,卻又莫名傷感。

“我現在內心很矛盾,我不知道該不該廢除太子,太子畢竟不是我的骨肉,我……”

“皇上,這天下本沒有皇室血脈。任何人都有可能成為君王,都有可能統領一方。太子雖然不是皇上的親骨肉,但皇上在他身上花的心思和感情都是真實的。君王應當以賢者為先,而非所謂的血脈。”

“說的是,就隨他去吧……”楚少秦低笑道。

梨秋雪有些詫異。饒是她的說辭有理,但把江山給血脈之外的人,怕也是沒有哪位帝皇願意。

此時,楚少秦似乎感受到她的疑慮,主動道:“反正不是我和雪兒的孩子,誰當都無所謂……”

聞言,梨秋雪內心一陣慌亂,她強製壓下激動的心情,故作淡定地輕輕推開楚少秦,衝他一笑,說出告別的話:“皇上,我老了,想離開皇宮。這裏本不是我該待的地方,請皇上隨我所願,讓我離開吧。”

楚少秦如不倒的青竹,就此立在原地,看著梨秋雪拄著拐杖和他擦肩而過。

許久,他終究忍不住轉身,衝那抹背影大喊:“梨秋雪,你真的打算就這樣離開嗎?你真的沒有話要對我說嗎?”

停在不遠處的人顫了顫,她緊緊攥著手中的拐杖,努力抑製內心的澎湃。他是什麽時候知道她是梨秋雪的?為什麽明知道是她卻一直保持 沉默?

“從你出現在西陽宮後院那一天起,我就知道你是雪兒。人的音容可以改變,可感覺是改變不了的。你看我的眼神,你看花羽的眼神……那天你明明可以殺我,可你沒有,在你心裏依舊是愛我的,為什麽你不肯承認?”楚少秦快步上前,抓起她的手,拉起她的袖口。

掛著鈴鐺的銀鐲子露了出來,楚少秦看著那鐲子,緊咬嘴唇,聲音哽咽起來:“你就是雪兒,我沒有認錯。”

“沒錯,我是梨秋雪,可我已經不愛你了,我恨你,恨之入骨!”梨秋雪將臉上那張人皮麵具一點點撕下來,故意駝著的背也挺直了,她甩開楚少秦的手,用憤恨的眼神看著他,“我爹死了,安青死了,我最愛的蓮珠也死了,我在這個世上所有的念想都被你毀了。從你下旨賜我三尺白綾開始,我對你已經隻剩下恨,恨不得你現在就死!”

“三尺白綾?我從來沒有下過這樣的旨意。”楚少秦一怔,他怎麽可能下旨賜死雪兒,這其中一定有誤會,“雪兒,你聽我說……”

“抓刺客!”東祥宮的宮女和太監嚷嚷著,侍衛們在宮內行動起來,東祥宮那邊似乎出了什麽事情。楚少秦還沒來得及了解情況,便看到不遠處的宮殿瓦頂上有穿著黑衣的弓箭手。弓箭手發箭的目標是他身前的 雪兒。

“雪兒小心!”楚少秦快速攬過梨秋雪,他一個轉身用背部擋住那支羽箭。

梨秋雪抬頭,隻覺得將她摟住的楚少秦渾身顫了顫。他安心地看著她,緩緩地倒在她的懷裏。

宮內太監嚷起了“護駕”,四麵八方的護衛急忙趕來,而他們仿佛陷入了深淵,除了彼此,其他事物都感知不到。

“少秦?”

“雪兒,如果你希望我死,我可以成全你,但是我希望你不要恨我,我不想帶著你對我的恨離開。雪兒,我這一生沒有對任何人付出過真感情,唯獨你,是我想用生命去保護的人,唯獨你是我這一生中最愛的人。我不想你恨我,哪怕你不愛我……”楚少秦抬起手,撫摸著梨秋雪的臉頰,她的眼中盈滿了淚水,一滴一滴地落在他臉上,炙熱的溫度仿佛在傳遞著情感,“我就知道,我的雪兒是愛我的。”

“少秦,你要是敢死,我這輩子都不原諒你,絕不原諒你。”梨秋雪緊緊抱住昏迷過去的楚少秦,聲淚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