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不知從何而起,隨著漫天飛雪肆意飄飛。梨貴妃不檢點和不守婦道的流言傳遍整個雁都,也傳入了宮中。

“你們聽說了嗎?梨貴妃在進宮之前曾和一個書生有染,據說肚子裏的孩子不是皇上的血脈。”

“我也聽宮裏的太監說了,聽說梨貴妃以前就是一個不檢點的人,喜歡勾三搭四。”

“我還聽說,梨貴妃從小就跟一群男人一起長大,指不定身子早就不幹不淨。”

“你說皇上怎麽就看上這麽個女人,皇後明明賢良淑德,卻不 得寵。”

幾名宮女一邊走一邊議論著,隻是沒走幾步就撞見了從走廊拐角處出來的楚少秦。

楚少秦領著梨秋雪出來散步,而宮內卻不知為何流言四起。站在他身旁的梨秋雪緊緊地牽著他的手,心裏似乎很不好受。

“你們幾個剛才在說什麽?”楚少秦冷冷地問道。

幾名宮女一見是皇上,嚇得臉色發青,顫抖著跪在地上不敢抬頭。

“參見皇上。”

“以後再讓朕聽到剛才的那些話,小心腦袋!”

“皇上饒命,奴婢再也不敢了,貴妃娘娘饒命……”

“滾!”

“謝皇上開恩。”宮女們連忙磕頭,起身小跑離開。

在這宮中,除了宮女們議論之外,還有許多楚少秦管不住的嘴巴。比如說朝中的大臣,自從流言傳開後,每日早朝,大臣們都會以梨秋雪腹中孩兒為話題,懇求楚少秦不可立梨貴妃的孩兒為太子,以免霍亂朝綱。每每聽到這些奉勸,楚少秦心中便滋生怒氣。他們尚且不知道雪兒肚子裏的孩子是男是女,便如此反對,簡直不把他放在眼裏。

“真是豈有此理,究竟是誰在造謠!”楚少秦無處發泄,隻好一拳捶向回廊的木柱。

“少秦,隻要你相信我,別人說什麽我不在乎。”梨秋雪將楚少秦的手靠向自己的臉頰,露出一抹淺笑。楚少秦寵溺地掐了掐她的臉蛋,忍俊不禁。

“少秦,我想去看看安青。”自從刺客一事發生之後,安青就被楚少秦安置在了西陽宮北麵的廊房養傷。西陽宮內換了一批侍衛和宮女,都是楚少秦親自挑選出來的人。梨秋雪如今胎氣穩定,她想去看看安青的傷勢,畢竟安青是為了她才受傷的。

“雪兒,你現在有孕在身,應該好好養胎。”楚少秦不悅地說道,“現在宮裏宮外到處都是侮蔑你的謠言,你不好好待在西陽宮,卻要去看一個小小侍衛,你讓別人怎麽看我?”

“安青救過我三次,對我有恩,做人要知恩圖報。”

“知恩圖報?宮裏不少人傳你和安青有私情,你這麽急著去見他,是不是真的就如宮裏人所說,你對他有其他的感情?”一股醋意漫上楚少秦的心頭,他雖然知道梨秋雪不會背叛他,但他是君王,眼裏容不得沙子。

“少秦,你在懷疑我?”

“安青喜歡你,這宮裏所有人都看得出來!難道你看不出來嗎?他看你的眼神全是愛意,我是男人,我不能接受別的男人對你有所企圖。雪兒,我告訴你,若不是因為他救過你,我早就殺了他!”

“如果你真的那麽在意,以後不要再來西陽宮了。”梨秋雪摸著肚子,轉身朝反方向離去。

“梨秋雪,你不要太不把朕放眼裏了!”楚少秦衝著那抹背影吼 起來。

梨秋雪渾身一顫,停住了腳步,半晌,嗤笑一聲,繼續邁步前行。

“你是皇上,沒人敢不把你放在眼裏。”

花羽站在不遠處的複廊上,靜靜地看著他們。她的唇邊掠過一抹淺笑,繼續走自己的路。尾隨在她身後的幾名宮女開始為她打抱不平,不滿地議論起來。

“梨貴妃有什麽好的,既不會琴棋書畫,也沒有皇後長得好看,憑什麽得到皇上的恩寵?”

“就是,梨貴妃哪裏能和我們的皇後比?”

“這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皇上日後寵誰,還說不準呢。”花羽幽幽地笑了笑,轉身穿入石拱門。

梨秋雪去廊房看望安青的時候,安青正在為自己換藥。他腹部的傷口雖然已經愈合,但依舊能看到一道肉疤。他手腳不靈活地為自己塗上藥膏,並拆開一旁的紗布一圈圈地纏繞。

廊房內隻有他一人,沒有宮女下人,這些天他都在自己打理自己的日常起居。他受了傷,做什麽都不方便,但他從來不去打擾梨秋雪。

“我來幫你吧。”梨秋雪站在半掩著的門外片刻,終於不忍心地推開了房門。她行至安青身旁,拿過他手中的紗布,小心翼翼地為他包紮 傷口。

“娘娘,我自己來就行了,不勞煩你。”安青奪回梨秋雪手裏的紗布,委婉地拒絕她的好意。梨秋雪一怔,似乎從他改變的稱呼中聽出了 端倪。

“是不是楚少秦為難你?”

安青沒有作答,從他受傷開始,楚少秦便不允許他再出現在梨秋雪麵前,也不允許他再直呼梨秋雪的名字,否則逐他出宮。

“少秦就是這樣,孩子氣,你還是叫我秋雪吧,我習慣了你這樣叫我。”梨秋雪坐在安青身旁,摸著隆起的肚子。不知不覺中,她已經有四個月的身孕了。

“我聽說你們吵架了,是因為我嗎?”安青再度開口。

梨秋雪沉默了片刻,沒有回答,她繼續摸著肚子,癡癡地笑著。她現在最大的期盼就是腹中的孩兒,隻要她肚子裏的孩兒平安出生,健康成長,她就心滿意足了。

“秋雪,我真的很後悔當初把你帶回楚少秦身邊。”安青突然抓住梨秋雪的手,不讓她抽離,“如果你想離開皇宮,我帶你走,我帶你去一個可以自由生活的地方,遠離是非。”

剛走到門口的楚少秦停住了敲門的動作,他靜靜地佇立在門外,聽著裏麵的對話。

“我要是離開了,肚子裏的孩子怎麽辦?我不想孩子一出生就沒有爹。”梨秋雪苦笑著,一想到楚少秦擺出皇上的架勢對她,她的心便冷了一截。

“如果你願意,我可以當孩子的爹。秋雪,我喜歡你,從第一次見到你開始,我就喜歡你。如果你願意離開皇宮,我可以帶你走,不管你肚子裏的孩子是誰的,我都會照顧你們。”

“安青,我和楚少秦經曆了很多才走到今天。安青,我知道你喜歡我,但是對不起……”

“秋雪,我尊重你的選擇。但是請你記住,在這宮裏,你除了楚少秦,還有我,我會一直守在你身邊……”

“還真是濃情蜜意啊。”楚少秦推開房門的瞬間,梨秋雪快速地將自己的手抽回。這個細微的動作被他盡收眼底,雖有不悅,卻僅僅是微微 蹙眉。

“少秦,你怎麽來了?”

“我原本想來看看安青的傷勢,沒想到聽到這麽一番煽情的對話。”楚少秦嗔笑著,走到安青麵前,將梨秋雪拉到自己懷裏。

楚少秦看著他,不屑一笑:“朕的皇後又怎麽會對一個賤民有 興趣?”

“少秦,你在胡說什麽?安青可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救過我……”梨秋雪的話沒有說下去,因為楚少秦正用一種帶著憤怒和殺意的眼神看著她。她突然害怕這樣的對視,害怕楚少秦變成殘忍的君王。

“安青,最近關外總有蠻夷侵犯,朕打算給你一次立功的機會。”楚少秦冷冷地看著跪在地上的安青。

他是君,安青是臣,他做的決定是安青無法忤逆的。楚少秦冷笑著,並沒有說明,而是拽著梨秋雪離開了廊房。

次日,安青接到了一道聖旨。楚少秦命他為將,帶領三千精兵鎮守邊外,沒有他的允許,此生不許再踏入皇宮半步。

梨秋雪是在安青離開皇宮那日才被宮女告知此事,她撫著大肚子,不顧身後宮女的勸阻,跑上了高高的城牆。她望著身披盔甲的安青,他騎著馬行在軍隊的前麵。她呼喊著他的名字,而漸漸遠去的安青根本聽不到城牆上的呐喊。他隨著兵馬消失在大道的盡頭,消失在梨秋雪再也望不到的遠方。

安青曾經是富家公子,如今卻因為她棄筆從戎,穿上厚重的盔甲,遠赴沙場。安青連她都打不過,又怎麽能麵對千軍萬馬?楚少秦這是要安青死,永遠回不來。

“安青,我對不起你,安青……”梨秋雪跪坐在城牆邊,淚如雨下,她身邊疼她、愛她、護她的人一個個離開,這份痛宛如刀割。

“貴妃娘娘!”趕來的宮女急忙扶住突然暈倒的梨秋雪,“快來人啊,娘娘暈過去了。”

西陽宮內冷清肅殺,已經為梨秋雪診斷完的太醫走出珠簾,珠簾外的茶桌旁坐著一臉陰鬱的楚少秦。當他聽聞自己最愛的女人因為別的男人離去而哭暈在城牆時,他氣憤地將寢宮內所有能砸碎的擺件都砸了。他像發了瘋一樣,恨不得把一切都摧毀。可他又不忍心看著梨秋雪痛苦,於是在他發泄完之後,便急匆匆地趕到西陽宮。

“說!”楚少秦不耐煩地看著跪在他麵前支支吾吾半天的太醫。

“回皇上,娘娘這是肝氣鬱結,傷到肺腑了。”

“肝氣鬱結?”

“娘娘先前動了胎氣,險些流產,是不能繼續動怒和傷心的。皇上,恕臣直言,娘娘不宜再受刺激,若再受刺激,怕娘娘和腹中的胎兒都保不住了。”

“混賬!”楚少秦皺起眉頭,拍桌起身,嚇得太醫和宮女們直哆嗦。

“皇上恕罪。”

“安青,安青……”在梨秋雪的夢裏,安青被人砍去雙臂,萬箭穿心,而她隻能遠遠地看著他在自己麵前死去,無能為力。

“不要!”梨秋雪突然從噩夢中醒來,她坐起身,額前盡是冷汗。而在她的床邊,楚少秦俯視著她,他臉色難看,眼神陰鷙,像無情的閻 羅王。

“少秦,你不能把安青派去那麽危險的地方,安青學藝不精,他會死的。”梨秋雪拽住楚少秦的衣袖,懇求著他。而楚少秦麵不改色,毫不猶豫地推開了她的手。

“如果我告訴你,我就是要他死呢?”

“如果你殺了他,我會恨你一輩子。”原本肅殺的氣氛被梨秋雪打破,她望著突然變得陌生的楚少秦,斬釘截鐵地說。

“恨我一輩子?”楚少秦深吸一口氣,努力抑製著心裏的憤怒。

太醫的話在他耳邊盤旋,他緊攥雙拳,再也沒說什麽,轉身揚長而去。在走出西陽宮大門之前,他吩咐守著西陽宮的侍衛和宮女,除了他,任何人不準出入西陽宮。

楚少秦離開的第二日,花羽在禦花園散步時忽然昏倒,經太醫診斷,竟是喜脈。這個消息在一夜之間轟動全城,就像是空氣一樣,飄浮在人們的每一縷呼吸之中。

花羽有喜的消息讓花晟鶴心中歡喜,在楚少秦探望花羽之前,花晟鶴便派人送去了各種珍貴藥材和奇珍異寶。除此之外,還特意命人去祈福,祈禱花羽腹中的是男孩。

花羽坐在搖椅上,披著紅色的裘衣,望著東祥宮內滿滿的禮品,不由得輕揚唇角。太醫說,以她的脈象來看,多半是男孩。

“娘娘這下懷了龍種,皇上一定會對娘娘加倍疼愛的。”伺候花羽的宮女連忙道喜,另一名宮女也跟著起哄。

“是啊,娘娘,我聽說皇上正在趕來看娘娘呢。”

“你們都下去吧,對了,把皇上送的茶葉都拿走,本宮不愛喝。”

“是,娘娘。”

宮女端走楚少秦送來的茶葉時,楚少秦正好邁入東祥宮,他看著宮女們端走的茶葉若有所思。花羽是個聰明人,她大概察覺到了什麽。看來她這次懷上孩子也是計劃之中的事情。

“參見皇上。”花羽見到楚少秦後,恭敬地起身參跪。楚少秦在她半跪下來的同時扶住了她,生怕她傷了腹中胎兒。

“你有孕在身,以後見到朕就不必行禮了。”

“謝皇上。”

“朕送給你的茶,你不喜歡?”

“臣妾原本就不是愛飲茶的人,現今有孕在身,更是不愛飲茶,便讓宮女拿走了。”花羽往前一步,雙手穿過楚少秦的腰,輕輕地攬住他,靠著他的胸膛。

她對他向來柔情萬種,從不忤逆,也從不說半個“不”字。楚少秦有時候也會覺得有愧於她,讓她嫁給了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在這清冷的後宮孤獨一生。他不讓她懷上孩子,是因為忌諱花晟鶴。但現在,他似乎隻能接受事實。

“皇上,臣妾可以叫你少秦嗎?”花羽抬起頭,閃著水光的眸子如一潭碧波。

“你是後宮之主,直呼朕的名字似乎有些不妥吧?”楚少秦輕笑,輕輕推開花羽的手。楚少秦從沒想過立花羽為後,花羽不過是花晟鶴幫他的籌碼,所以他對花羽從來沒有感情。

“皇上,今晚可以留下來陪臣妾嗎?臣妾準備了美酒佳肴,還有一份小小的禮物。”說到小禮物的時候,花羽笑了起來,她的笑聲就像山間的風,在任何人眼裏都能化成一道奪目的風景。

楚少秦沉思後,點了點頭。

花羽踮了踮腳尖,吻上楚少秦的眉目。

楚少秦一怔,呆呆地望著笑如芙蓉的花羽。若梨秋雪有花羽一半的柔情和嬌氣,他們也不至於鬧到彼此不相見的地步。楚少秦不由得歎了一口氣,轉身離開了東祥宮。

傍晚時分,批完奏折的楚少秦獨自前往東祥宮。東祥宮內的花羽已經準備好了一桌佳肴。邁入門檻的楚少秦微微啟唇,他的視線從進門那一刻開始便沒有離開過坐在花羽身旁的梨秋雪。

雪兒怎麽會在這裏?就在楚少秦愕然的時候,花羽笑盈盈地上前纏上他的頸:“皇上,你來了?”

花羽順著他的視線望向像木頭一樣坐在那裏的梨秋雪,繼續說道:“皇上,雪兒妹妹聽說臣妾有喜了,特地過來探望臣妾。臣妾想著,雪兒妹妹也多日沒見到皇上了,不如一起吃個飯,聊聊家常。”

“雪兒,是這樣嗎?”

梨秋雪抬頭望向花羽,花羽唇邊浮著殘忍的笑意,仿佛在警告她什麽。梨秋雪收回視線,微微點頭:“是。”

一個時辰前,梨秋雪還在給自己腹中的孩兒縫小衣,她哼著歌謠,卻忽然被針刺破手指。鮮紅的血液滲出皮膚,染在了綢緞上。宮女走來,遞上了花羽送來的信。花羽邀請她到東祥宮一聚,若她不去,她會讓她的安青再無歸途。

“來人,送貴妃娘娘回宮。”楚少秦傳令道,並牽著花羽走向青紗帳。門外的侍衛和宮女連忙進來護送梨秋雪回宮,楚少秦回頭望了她一眼,冷冷說道:“朕今晚隻想和皇後在一起,以後梨貴妃沒事就好好待在西陽宮!朕不想再看到你!”

梨秋雪被宮女扶著離開了東祥宮,她已經看不出楚少秦是為了護她,還是厭惡她。她轉頭望去,卻對上花羽的目光,她的目光清冷,唇邊卻有一抹戲謔的笑意。

在這宮中,花羽才是占據主導地位的人。她梨秋雪,不過是妨礙他們的絆腳石。

“娘娘,我老覺得身後有人跟著我們。”在回西陽宮的路上,跟隨在梨秋雪身旁的阿碧說道。

阿碧是新來的宮女,梨秋雪看她單純善良便留在了身邊。

夜色已黑,他們雖然挑著燈籠前行,但在冷風中,仍能感受到身後那股不安的躁動。梨秋雪自幼習武,自然知道身後有人跟隨。她不動聲色是因為她未能知曉那人究竟是楚少秦派來保護她的,還是花羽派來殺她的。

直到——

“娘娘小心!”阿碧張開雙臂擋在梨秋雪身後,一支羽箭穿過她的胸口。梨秋雪就這樣看著阿碧在自己麵前倒下,死不瞑目。

“阿碧!”梨秋雪顫抖著,久久不能接受阿碧慘死在自己麵前的事實。護送她回宮的侍衛們紛紛將她圍在中間,保護起來。從其他位置匯聚而來的侍衛朝著刺客的方向追趕而去。

阿碧死的時候,梨秋雪既難過又恐懼。在這宮裏,大家都想她死。花羽想她死,花晟鶴想她死,那些瞧不起她的大臣們說她魅惑皇上,也巴不得她死。她該怎麽辦?她無權無勢,該如何在這宮中立足?該如何保護自己以及腹中孩兒?

梨秋雪仰頭的時候,一片雪花從高空墜落,靜靜地落在她的臉頰。雪花融化成水,淌過。

入冬的第一場雪降臨在這深夜,融化在死亡般的岑寂之中。急促的腳步聲在這宮中回**著,兵刃交接的聲音在耳邊盤旋。梨秋雪癡迷地笑著,仰頭望著星河,望著消融在指尖的白雪。她展開雙臂,擁抱這場雪,她笑著唱起了兒時的歌謠。這宮裏的一切似乎都與她無關,她笑著,哭著,獨自走回寢宮,任由身後亂成一片。

雪一連下了三個月,整個皇宮的屋簷都被積雪覆蓋,放眼望去都是慘淡的白。在這三個月裏,楚少秦再沒有去看過梨秋雪,他偶爾路過西陽宮,卻從不進去。院子內的梨秋雪總會聽到外麵的太監說這樣一句話:“皇上,您要不進去看看梨貴妃吧?”

“不了,走吧。”楚少秦看了看“西陽宮”幾個字,轉身離去。

梨秋雪站在院子內,看著雪花,聽著院外的腳步聲近了又遠,遠了又近。自那次之後,她再也沒有踏出西陽宮半步,西陽宮裏裏外外都駐滿了侍衛和禦林軍。他們像在保護她,也像在囚禁她。

“娘娘,有封信是安將軍命人傳給你的。”一名小太監從西陽宮外進來,進來時被好幾名侍衛搜身。梨秋雪已經很久沒聽到過安青的名字,她看到那封信,就仿佛看到了安青。一絲苦笑浮現在她唇邊,她忙著拆開那封信,看看安青現在是否安好。

信裏,安青為她報平安,讓她別擔心。安青在邊外這幾個月,拳腳功夫精進不少,上陣殺敵完全沒問題。隻是,他依舊放心不下宮內的梨秋雪,所以買通了送信的人,給她送一封報平安的書信。

“娘娘若是沒什麽事,奴才就先告……”

“你等一下。”梨秋雪轉身走回屋內,她寫下一封信,並將首飾盒中最貴重的一枚鐲子送給了送信的小太監,“這封信替我轉交給安青,這鐲子送給你。”

“奴才一定送到。”收下玉鐲子的小太監將信斂入衣袖內,恭敬地退了出去。就在他走出西陽宮,踏上園林小徑時,正麵碰上了楚少秦。

“參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小太監急忙跪拜,而藏在腰間的玉鐲子不合時宜地露了出來。他急忙用衣袖遮掩,卻逃不過楚少秦的 眼睛。

“你腰間的鐲子從何而來?”

“是……是奴才在路上撿來的。”

“你撒謊!那鐲子是朕賜給梨貴妃的,怎麽會在你這裏?”

“皇上饒命,那鐲子是貴妃娘娘給奴才的,她讓奴才送一封信給安將軍,奴才,奴才也是奉命行事,皇上饒命。”小太監嚇破膽,連忙磕頭求饒,他渾身顫抖,急忙將藏在袖口內的書信遞給楚少秦。

楚少秦拆開信封,信裏隻寫了三個字——帶我走。

“擺駕西陽宮!”楚少秦將手中的信撕碎,揚在風中。身後幾名宮人急忙跟上楚少秦,朝著西陽宮的方向走去。

西陽宮內的梨秋雪正在院子內來回踱步,她緊緊攥著手中的絲帕,心中生出不安的情緒。她腹中的胎兒即將出世,這宮中針對她的人越來越多,她不知道她能不能活到胎兒出世那一天。為了保全孩子,她必須有所行動。

“皇上駕到!”西陽宮外傳來侍衛下跪的聲音,“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手帕不經意地落入塵土,梨秋雪往後趔趄幾步,被身後的宮女扶住。

楚少秦邁進院子,走到她麵前,當著所有人的麵扇了她一耳光。這是他第一次動手打她,他看著她臉上發紅的指痕,很快便後悔了。

“雪兒,我……”楚少秦伸出手,卻停頓在半空,害怕觸碰那張被他打傷的臉。

“皇上這幾個月過得可好?”梨秋雪嗤笑,冷冷開口。這幾個月,他從不來看看她,一來便是興師問罪。

“你叫我什麽?”收緊的拳頭像要把所有的憤怒都發泄出來,楚少秦看著梨秋雪,看著她冷冷地笑,然後冷冷地重複“皇上”二字。

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們變得那麽生分?他明明想好好保護她,他把最好的侍衛和禦林軍都調到了西陽宮,時刻保護著她。而她,卻永遠不 領情。

“我是皇上,那安青是什麽?在你心裏,安青是什麽!”楚少秦抓住梨秋雪的肩膀,他的力度仿佛能捏碎她的骨頭。

“安青就是安青!永遠隻是安青!”梨秋雪嘶吼的模樣讓楚少秦一怔,她眸中含著淚,卻咬著唇不讓淚水墜落,“而我曾經愛著的楚少秦已經不在了。現在在我麵前的是萬人之上的皇上,是強行占有我、囚禁我的皇上。”

“好,梨秋雪,你聽好了,從今天開始,朕就要將你永遠囚禁在西陽宮裏!”楚少秦鬆開雙手,努力讓自己保持冷靜。他轉身離去,留下一抹冷清的背影。

就在他走至大門時,身後傳來了宮女的驚呼聲——

“快來人啊,娘娘出血了!”

楚少秦渾身一顫,轉身疾步跑回梨秋雪身邊。鮮血從她大腿內側汩汩流下,她顫抖著,劇烈的疼痛和恐懼讓她不由得抓緊了楚少秦的手。

“雪兒,雪兒,你怎麽了?來人,快傳太醫!”楚少秦緊緊握住梨秋雪的手,急忙將她抱回寢宮,傳召太醫。

“少秦,保,保孩子!”梨秋雪忍著劇痛,抓著楚少秦的手,她的掌心滲出冰冷的汗水。她看著楚少秦被宮女太監拉了出去,看著漸漸關上的木門,留下一抹淺笑。

被強行拉出寢室的楚少秦滯在原地,梨秋雪的那抹笑就像是在和他 告別。

“皇上,娘娘受了刺激,怕是要早產了。”

“皇上,娘娘難產。”

“皇上,是保大人還是孩子?”

耳邊嗡嗡作響,這一刻,楚少秦似乎什麽也聽不進去。他佇立在院外的大雪中,目光迷離,他仿佛在這冰天雪地中看不到任何影像。直到寢室內的宮女跑到他麵前,一臉焦慮地問道:“皇上,娘娘難產,太醫問,是保大還是保小?”

“我要母子平安!”楚少秦從渾噩中回到現實,他走到寢室門外,衝裏麵的太醫大喊,“你們給我聽好了,我的雪兒不能死!”

雪不停地下著,從天邊最後一縷光消失,到燭火通明。寢室內,斷斷續續地傳出痛苦的呻吟。楚少秦站在雪地內,身後的太監為他披上一件皮裘,勸他回宮休息。

“雪兒,我不允許你死。你要是死了,我也絕不苟活!”

“皇上,萬萬不可啊。皇上,你是一國之君,怎麽能為了一個女人說這種話?”身後的太監和宮女急忙跪下來勸阻。

躺在**的梨秋雪已經筋疲力盡,她已經感覺不到自己的溫度,隻有撕裂般的疼痛蔓延至全身。汗水浸濕了枕頭和被褥,她的意識逐漸模糊不清,就在她快要放棄的時候,寢室的門被人從外麵一腳踹開。

“皇上,皇上,你不能進去啊。”

楚少秦不顧太監和宮女的阻攔,闖入了寢室。

“雪兒,你給我活下來,隻要你活下來,我什麽都答應你!”

梨秋雪意識模糊地望向珠簾外晃動的人影,楚少秦闖入寢室,卻被數十名太監纏住。他們不讓他靠近珠簾內的床榻,原本守著她接生的幾名宮女也急忙攔在了珠簾處。梨秋雪聽到了楚少秦的聲音,看到他不顧一切的身影,一滴淚從眼角滑落。

梨秋雪雙手死死地拽住了身下的被褥,她用盡畢生的力氣,渾身**著,身體劇烈地起伏了一下。

“啊——”

嬰兒的哭啼伴隨著一聲慘叫響起,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停止了 動作。

“恭喜皇上,貴妃娘娘產下一公主,母女平安。”太醫從珠簾內走出來恭賀,寢室內外的宮人們也紛紛下跪恭賀。

“雪兒!”楚少秦並沒有先去看看繈褓中的女嬰,而是走到床邊,守著他最愛的人。

梨秋雪虛弱地呼吸著,她的發絲沾著汗水貼在臉上,看起來格外 蒼白。

“雪兒,對不起,我剛才說的都是氣話,我……”楚少秦哽咽起來,“我隻是太害怕失去你……”

“少秦,我想看看我們的孩子。”梨秋雪望著繈褓中的女嬰,宮女正為她拭擦身子。

楚少秦小心翼翼地將女嬰抱到了床邊,讓她看。

梨秋雪看著女嬰粉嫩的臉蛋,不由得展出笑容。她低頭吻了吻女嬰的小臉,看著她胡亂動著的小手,十分感動。

幸好是個女孩,這樣一來,便不會威脅到花羽腹中胎兒的地位,花羽便不會輕易害她們母女。

“雪兒,你看,我們的女兒跟你多像。”

“少秦,給孩子取個名字吧。”

“叫蓮珠怎麽樣?楚蓮珠。”楚少秦溫柔地撫摸著女嬰的臉蛋,為她取名為楚蓮珠。

梨秋雪微微一笑,點點頭。

“少秦,你說隻要我活下來,我說什麽都答應,是真的嗎?”

楚少秦一頓,笑容凝固,他仿佛已經猜到了她想說什麽。

“少秦,自從我爹和鏢局的人去世後,我便無依無靠。安青於我而言就像是親人,我知道你不喜歡他,你害怕失去我。可是少秦,我真的不願意看到你因為害怕失去我而去傷害無辜的人。”梨秋雪將手放在楚少秦的手背上,輕輕地握住他的手,“少秦,那封信是我故意寫的。因為我知道你一定會比安青先收到信,你一定會來找我。”

“你故意激怒我?”

“我隻是太想見你了。”梨秋雪淡淡一笑,楚少秦卻啟唇不知該說 什麽。

“少秦,我們明明隻隔了一道牆壁,卻總是不相見。”

“少秦,你知道為什麽我害怕安青死嗎?”梨秋雪苦笑著說道,“太多人因為我而死,我覺得我就像是一個罪人,我的手沾滿了他們的鮮血。我害怕在夢裏見到那些因我而死的人,我害怕……害怕所有對我好的人都一個個死去……”

“雪兒,我答應你,讓安青回來。”

“少秦,謝謝你……”

“雪兒,以後我會經常來看你,我們不要再吵架了,好不好?”

“嗯……”梨秋雪依偎在楚少秦的懷裏,她望著窗外飄飛的白雪,安靜地閉上雙眼休息。在夢裏,他們回到了那風雪漫天的山穀。他們迷失了方向,鏢局的人找到了他們,他們在大雪中唱著歌謠……

四五月的時候,大雪已經消融,宮內的清冷也逐漸被春天的氣息取代。楚少秦每日下了早朝就會去西陽宮陪梨秋雪母女,四五月梨樹開花的時候,西陽宮的院內落滿了白色的花瓣。還不會走路的楚蓮珠在楚少秦的懷裏鬧騰著,似乎在欺負他。

梨秋雪抱過楚蓮珠說她淘氣,然後讓奶娘抱去哄她睡午覺。

梨秋雪生下楚蓮珠的幾個月裏,楚少秦都沒有去過東祥宮,仿佛住在那裏的人從來都不重要。雖然梨秋雪勸過楚少秦有時間也應該去看看花羽,但楚少秦總是笑著反問:“你就不怕我去了就不來你這裏了?”

“你不來,我就讓蓮珠以後不叫你爹。”

“蓮珠本來就不叫我爹,她得叫父皇,哈哈哈……”

“你又耍無賴。”

“我本來就是個無賴,以前宮裏的其他兄弟都……”楚少秦突然想起以前在宮裏的兄弟姐妹們,他的眸中透著淡淡的悲傷。

一轉眼,他的親人們都不在了。

“他們都被楚季害死了……都不在了……”那一刻,楚少秦的心像破開了一個大窟窿。窟窿裏是深不見底的黑暗,原來一直以來,他才是最孤單的人。原來很早以前,他所熟悉的人、所熟悉的一切,都不在了。

“我還在,蓮珠也還在,我們都還在,少秦,你不是一個人。”似乎看穿楚少秦心中所想,梨秋雪握住了他的手,她將耳朵貼在他的胸膛,靜靜地聽著從那裏傳來的心跳聲,“有我們陪著你……”

人會在突然的回憶間感覺到孤單和悲傷,也會在不經意間感覺到溫暖和感動。楚少秦意識到自己的孤單和悲傷,是因為他發現,他除了梨秋雪之外,已經一無所有。而他感覺到溫暖和感動,也是因為梨秋雪一直在他身邊,給他所有的愛。他擁抱著懷裏的人,唇角揚起一抹溫暖而憂傷的 笑容。

梨花花期結束的時候,宮內傳來安青回宮的消息。梨秋雪知道安青即將回來,她早早便收集了許多梨花花瓣,她將花瓣製作成花幹,等著安青回來欣賞。

“娘娘,安將軍來了。”一名宮女走進梨秋雪平時飲茶的房間,她微微低頭,似乎有什麽不敢說的事情。

正在搖籃邊唱歌哄蓮珠入睡的梨秋雪喜出望外,她正要起身走出去迎接,卻發現門口的宮女眼神飄忽不定。

“安青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安將軍平安歸來,隻是……”

“隻是什麽?”梨秋雪追問著,沒等宮女回答,安青便摸著門走了進來。他的雙眼蒙著白紗布,白紗布上隱約滲著一絲紅。

梨秋雪看著安青一路摸著門走進來,突然淚如雨下。她緊緊捂住嘴,不讓自己哭出聲。她依稀聽見宮女說:“安將軍失明了……”

“秋雪,你在嗎?”安青用雙手辨別方向,卻不小心被腳下的椅子絆了一腳。若不是梨秋雪急忙上前扶住他,他早已摔在地上。

“安青,你的眼睛?”梨秋雪心疼地輕撫著安青眼睛上那圈紗布,她的雙手顫抖,久久不能接受這個事實。

“看不見了而已,不礙事。隻是以後再也不能陪你看梨花開了。”安青苦笑一聲,忙轉移話題,“我聽宮裏的人說你生了個小公主。”

“嗯。”梨秋雪扶著安青走到搖籃邊,她將楚蓮珠從搖籃內抱起來,讓安青摸摸她的臉蛋。安青的手順著楚蓮珠的頭發往下撫摸,用手去感受著她的輪廓。

“她叫楚蓮珠,現在還隻會在地上爬。”

“一定和你很像吧。”

“朕聽說安將軍在西陽宮,特意過來看看。”楚少秦的聲音從門外傳來,他加重了“朕”字,似乎有意提醒著什麽。

安青撫摸楚蓮珠的手收了回來,他用耳朵判斷著聲音的方向,轉身 跪拜。

“臣參見皇上。”

“免禮。”楚少秦的唇角掠過一絲得意,他雖然同意了安青回宮,但心裏依舊有一根刺。為了拔掉這根刺,他以留下雙目為條件允許安青回宮。他原本以為安青會知難而退,不料他真刺瞎了雙眼。就算一輩子都要在黑暗中度過,他也要回到梨秋雪身邊。

“希望皇上能信守承諾。”這是安青留下雙目時說的話,毫不猶豫,義無反顧。楚少秦被這樣的氣焰震懾,他信守了承諾,讓安青回宮,繼續當西陽宮的侍衛。因為他相信,安青是這宮裏唯一不會傷害梨秋雪的人。

“少秦,你怎麽來了?”梨秋雪將楚蓮珠放回搖籃裏,走向楚少秦。

他輕輕一笑,繞過安青走到搖籃邊。

“我來看看我的蓮珠。”

安青雖然看不到,卻能聽出他們現在很快樂。

重陽節的時候,花羽突然腹痛,楚少秦趕到的時候,花羽已經產下一子。東祥宮的所有人紛紛跪下來恭賀皇上,而楚少秦的心情卻十分複雜。他穿過人群,推開了寢室的門。寢室內,接生的宮女正在為嬰兒拭擦身體,花羽坐在**看著那嬰兒,不悲不喜的表情讓人難以揣摩。

楚少秦走向那抱著嬰兒的宮女,他看著繈褓中白淨的男孩,情不由衷地揚起唇角。男孩和花羽十分相似,卻一點兒也不隨他。

“皇上,給孩子取個名字吧。”花羽溫柔地淺笑著,似乎一點兒也不責怪他從來不來探望她。

“世傑,就叫世傑吧。”

“楚世傑,是個好名字。”花羽淺淺一笑,抱過宮女遞來的男嬰。這是她在這宮中最大的籌碼,有了他,就算楚少秦不寵愛她也無所謂。

“朕還有奏折要處理,你好好休息,朕有空再來看你們。”楚少秦給孩子取了名字之後,便離開了東祥宮。而所謂的有空再來,不過是客套話。花羽知道,沒有重大的事情,他根本不會來東祥宮。

“我就說吧,就算你生的是男孩,楚少秦也不會多看你一眼。”楚少秦走後不久,花羽便遣散了寢室內所有的宮女。

“孩子你已經看過了,你可以走了。”花羽欣賞著懷裏的孩子,卻以冷漠的口吻說著。

“你這個女人啊,就是會利用人。”薛紹恒展開折扇,走到床邊,他挑了挑花羽的下巴,俯身落下一吻,並意味深長地看了楚世傑一眼,“這孩子可是我的,以後做了太子,可別忘了我這個親爹。”

“這孩子是太子,自然跟你沒有半點兒關係。”花羽哼笑,輕輕地移開懷裏的男嬰,放在自己身旁,“日後沒事,你不要再出現了,免得皇上誤會。”

“你這是過河拆橋!”

“是又怎麽樣?你得到了美人,我得到了孩子,我們各取所需不是嗎?”花羽不屑地看著薛紹恒,就像在看一條狗。這樣的眼神讓薛紹恒倍感恥辱。

“如果你想把我一腳踢開,你就得好好想想,以後楚少秦知道這孩子是我的會怎麽樣。”薛紹恒猖狂地大笑著,似乎打算魚死網破。

花羽風淡淡一笑:“你是孩子的親爹,日後自然少不了你的好處。”

“等我們聯手殺了楚少秦之後,我來當皇帝,你依舊是皇後,是我最寵愛的女人。”薛紹恒摟住花羽,嗅著她發間的汗香,吻著她的肩膀。

花羽側頭吻上他的唇,回應著他。

就在薛紹恒毫無防備的時候,一把匕首刺入了他的腹部。他甚至沒來得及叫喊,花羽便將匕首全部刺入。

鮮血從薛紹恒的口中溢出,他往後趔趄著,低頭看著被血染紅的衣服,再往後幾步,隻聽見椅子倒下的聲音。被身後椅子絆倒的他失去重心摔在地上,他渾身抽搐著,抬起手指著笑容邪魅的花羽。他想說話,張口卻被溢上來的鮮血堵住喉嚨。

嬰兒的哭啼聲響起,花羽抱起楚世傑,讓孩子麵對著薛紹恒的方向。

“死之前再看兒子一眼吧。”花羽輕蔑地笑著,而薛紹恒渾身抽搐,不一會兒便再也沒有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