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落花有意烽火無情
就在她冰凍的心在慢慢融化的時候,一個粗壯的將士走進來。
手上提了一個血淋淋的包裹,將那包裹往木桌上一頓。
接過詔王遞過的酒壇喝了一大口,才罵罵咧咧地說:“奶奶的,這廝化妝成百姓,我追到城南,差點沒認出他來,好在這家夥走路不長眼睛,摔了一跤被我注意到,才認了出來。另外在這狗賊身上搜到這個。”
他從懷裏掏出一封染血的信。
詔王微笑,淡然道:“辛苦了,掛起來。”
抽出信,飛快地看了看,向鳳淺瞥了一眼,嘴角露出一抹森冷寒意,慢慢折起信收進懷裏。
鳳淺望著他的眼,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那將士將桌上的包裹,抖落在地,卻是一顆剛剛砍下的人頭,鮮血尚未凝固,“來人,去,掛起來,奶奶的。”
鳳淺不怕死人,但冷不丁看見光禿禿的一顆人頭,仍驚得後退一步。
在看清那顆人頭的一瞬間,腳下忽地一軟。
這世上,鳳淺認得的人實在有限,但偏偏這顆死不閉目的人頭,她認得。
這位是靖南王的親弟弟,她的親二叔。
這位叔叔鎮守外疆,前些日子回京領封賞,因為不能在京裏久留,鳳淺在丞相請客的時候匆匆見過一麵。
雖然隻是匆匆一麵,但她記住了她的這個二叔。
那血腥味熏得她無法呼吸。
她一步步後退,到了後來,推開人群,向大院外狂奔。
詔王深眸一寒,隱去臉上笑意,一拍桌案,身體輕飄飄地躍過她的頭頂,立在她身前。
她收勢不住,一頭撞進他懷中。
他手臂一緊,將她抱在懷中。
“放我下來,你這該死的,放我下來!”她亂踢亂打,頭腦中一片混亂。
“別忘了,你現在是我身邊的丫頭。”他冷哼一聲,手臂卻抱得更緊。
他身上的醇厚氣味,加上她心中的恐懼和憤怒,令她幾乎窒息。
她與二叔雖然隻見過一麵,但那人實實在在地是她的親叔叔。
眼睜睜地看著他殺她的叔叔,讓她怎麽接受?
詔王踢開一扇雕花木門,單掌掃落窗邊桌上的筆硯紙卷。
將神情呆滯的鳳淺放到桌上,輕巧地躍上書桌單腿曲膝坐下,背靠窗欞,結結實實地將她鎖在懷中,“淺淺,這就是戰爭。戰場上的人,沒有誰的雙手不是粘滿鮮血。”
鳳淺紅著眼圈,揪緊他的衣衫,“不,你們不能這麽殘忍,他是我的親叔叔。”
“他是你的親叔叔,就可以任意屠殺那些無辜的百姓?他不該死,難道被他們屠掉的無辜百姓該死?難道那些死掉的人,沒有兒女父母?”詔王厲聲反問。
她震住了,過了好一會兒,兩行淚從大眼睛裏滑落,“我現在隻是一個一無是處的人,我隻想平平靜靜地過日子,你為什麽偏要我來看到這些?”
“你不看,難道這些事,就不存在?”
“我不想看。”
“難道不看,就能心安理得?”
詔王怒了,她害他母親受辱,害他被迫殺母,害他千千萬萬的城民被屠,她看不見,就可以無視?
“我不記得以前到底做過什麽,讓你恨我成這樣。你對著我,隻會更難受,你不如殺了我來泄你心頭之恨。”
她是他養大的,那時沒有他,她也活不下來,她的命是他給的。
他要她的命,她就給他,他們也可以從此兩清。
“殺了你,太便宜你。”
“不殺,就放我離開。”
他看著她,過了好一會兒,才薄唇輕啟,“我不能放。”
她揪緊他衣襟的小手慢慢鬆開,換成輕輕的捶打,捶打著他的胸,“你為什麽要這麽殘忍!”
記憶中的他,總是那麽溫柔,那麽溫暖。
隻要有他在身邊,再冷的冬天,也不會覺得冷。
那時,他即便是眼睜睜地看著母親受辱,被迫殺了他的母親,也不讓人傷害她。
他是那麽的善良。
不過是八年時間,卻把他變得如此冷酷,如此無情,如此陌生。
這樣的他,讓她害怕,讓她絕望。
鳳淺無助地捶打著他,失聲痛哭,“我拚了命地回來找你……你不能這麽對我。”
他眼底微濕,把她攬在懷裏,下巴抵著她的頭頂,任她打著。
以為再也不會痛的心,刀絞一樣地痛。
過了許久,她哭累了,慢慢軟靠在他肩膀上。
他固定在她纖腰上的手臂絲毫沒有放鬆。
一陣風吹過,空中吹起零落的花瓣,飄進了窗欞,花瓣散落了他們一身,有一片輕輕飄落在她咬得豔紅的唇上。
他靜靜地凝視著,此刻的她就如這片花瓣般嬌嫩,脆弱,軟化了他鐵石的心腸,俯首下去,輕柔地自她唇上銜起那片花瓣。
輕嚼含在口中的花瓣,苦澀的花汁,就如同他們現在的心。
目光又凝落在她美如花瓣的唇上,飽滿而柔軟,因為哭泣而輕顫著,無助而誘惑。
他無可救藥的為她沉淪,輕歎口氣,又再緩緩吻落下去。
他口中淡淡的酒香和苦澀的花汁侵蝕著她的大腦,原本恨極的兩個人,此時卻用對方的情悸來填補著自己內心的孤寂。
她漸漸沉醉在他溫柔而又霸道的觸感上,慢慢迷失!
仿佛隻有這樣才能驅趕內心的無助和恐懼。
也隻有這樣才能讓心中的恨意稍稍減退。
連日來的疲乏加上精神上受到的巨大刺激,起起伏伏,竟令她昏厥在他的唇邊。
他憐惜地將她放到房中的沉木大床上,拉過薄被側臥在她身邊,仍將她擁緊。
將頭埋在她秀發之中,慢慢合上眼,到底帶她來這兒,看到如此多的殺戮,是對還是錯?
第二日,鳳淺醒來,便有丫頭進來,服侍她梳洗。
待梳洗整齊,丫頭放下手中的發梳,“鳳淺姑娘,詔王要你醒來前去斟酒。”
斟酒?
想到昨晚滿帶著烈酒壓上她的唇瓣的那一瞬,他的舌為了頂開她的唇帶來的強烈感觸,臉上火辣辣的,明亮的眸子黯了下去,“他在哪兒?”
“請隨我來。”
丫頭引著鳳淺來到那晚他們潛伏的大宅前,踏過埋葬著婉國城民的土地,進了大殿。
一身鎧甲的詔王坐在最上方的一張大桌前,綴著紅纓的頭盔放在桌上手邊。
左右兩邊分別排著二十來張小桌,每張小桌後坐著一個軍官,有的是在昨晚喝酒時見過,有的卻不曾見過。
看樣子是在擺慶功宴。
詔王看見門口的鳳淺,“來得正好,過來。”
又回頭對和身邊侍候的士兵叫道:“上酒。”
他將士兵送上來的酒壇丟在她懷中,“去為這次戰捷立下戰功的將士們斟酒。”
“你要我給殺我親叔叔的劊子手敬酒,慶祝我叔叔的死?”
她直逼著他深邃而無情的眼。
她雖然跟這個叔叔沒有感情,但她忍受不了被他毫無尊嚴的踐踏。
“他們保住了婉城絕大多數的百姓,難道不該敬?”
“不過是把一批劊子手,換成了另一批屠夫,有什麽可敬的?”
鳳淺將手中的酒壇擲在地上,‘哐’地一聲響,瓦片酒水四處濺開。
人影一閃,他已從席中淩空翻出,拿著另一壇酒,平托在她麵前,“去斟酒。”
語氣冷寒,不容有絲毫違拗。
鳳淺將手背在後麵,撇開臉,“休想。”
“看來下一次,送到你桌案上的人頭,應該是你的母親。”他高大的身影如一堵牆一般將她罩在陰影時。
鳳淺的臉瞬間變白,驚得後退兩步。
她雖然不知道自己的母親是誰,但直覺,他說出的話,就一定能辦到。
“斟酒!”他上前一步,咄咄逼人。
她慢慢伸出手接過酒壇,“隻要我不死,我一定要你為你的所做所為付出代價。”
“等你有了那本事,才有資格說這話。”
鳳淺強壓心頭怒火,轉身走向那些軍官。
在她轉身的同時,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鳳淺木納地將打開酒壇的開封,帶著濃香的清亮酒液倒入第一個官軍的酒碗中。
這些軍官隻是在酒滿了之後,對她微一額首示謝,沒有絲毫不敬。
平和得讓她懷疑他們有沒有聽到她剛才說的那些話,到底知不知道她是長樂郡主。
鳳淺最後走到詔王麵前,冷著臉不看他的眼。
他微微一笑,端起桌上的碗。
那麽多碗酒都倒了,也不在意多他一個。
一言不發地為他把酒斟上。
他平靜的看著她為他斟滿酒,眼角閃過一絲欣慰。
率先端起酒碗,站起身,對席下一揚,“這第一碗酒,我先敬死去的亡靈。”
聲音悲壯而有力,說罷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