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似草木,會曆經初始繁盛至枯黃終結,辯真兒他們是屬於什麽樣的時期,還不可言說。離開洛陽城後,他們仍舊往北而去,天氣越發寒冷,四人都加上了厚衣。

夜遇寒流,他們若找不見城鎮村莊,就隻能尋一處古寺舊廟,若是連古寺舊廟都找不見,就隻能擠於樹下,席地而眠。雲耀許是自小錦衣玉食慣了,養了個不扛勞累的身體,途中病了好幾次。

“再這樣下去,我會不會死在路上啊。”雲耀裹著被子,躲在一處廢牆之下。

“胡說,有我在,死什麽死?”柳追憶瞪了他一眼,手裏磨著草藥。

荀煙在支起的鍋裏熬了幾碗野菜湯,說:“大家先喝點湯,暖暖身子,等一會兒柳姐姐的藥磨好了,我熬些藥,大家都喝點兒,有病的治病,沒病的也要預防。”說著,她盛了幾碗湯,給雲耀和辯真兒遞過去。

將熱湯端給辯真兒時,荀煙觸碰到了他的指尖,她不禁皺眉,問:“辯真兒,你的手怎的這般涼?”

柳追憶雲耀抬眼望去,辯真兒接過熱湯,說:“從小便是這樣,天氣漸冷,皮膚就變得涼。”

“可這也太涼了。”荀煙道。

辯真兒笑笑,道:“別擔心,沒什麽事,體質問題。”

“你小時候生過什麽病嗎?”柳追憶問,辯真兒搖了搖頭。柳追憶將磨好的草藥放在地上,走過去托起辯真兒的手,指頭搭在他的脈搏上。

脈搏倒是沒有異常。

“你冷嗎?”柳追憶看著穿的最少的辯真兒,又問。

辯真兒搖頭,說:“真的沒什麽事。”

荀煙起身,將餘下的熱湯舀給辯真兒,後洗鍋熬藥,藥熬好後,雲耀眼巴巴地喝了兩碗,剩下的都給了辯真兒。

“我一個人哪喝得了這麽多?藥也不能亂喝啊。”辯真兒看著荀煙端來的藥湯,無奈道。

荀煙扭頭看向柳追憶,說:“柳姐姐分一碗吧?”

柳追憶分了一碗過來,卻沒留意到荀煙遞給她時,從袖口爬了一隻細小的灰蟲下去。

四個人看著漸漸晚下去的天色,收拾完東西後打算就在這裏留宿一晚。雖說這裏露天席地,但好在還有一堵厚實的牆能遮擋住肆意的北風。

半夜,雲耀哆嗦著爬起來去方便,返回時,卻瞧見篝火燃起的地方,荀煙正悄悄爬起來接近了辯真兒。雲耀趕忙蹲下,以搖曳雜草遮掩著自己,細細觀察著荀煙的一舉一動。

荀煙走到辯真兒旁邊,握起他的手,手指開始探測他的脈搏跳動,隨後,她又俯下身去嗅了嗅辯真兒身上的味道,將指腹貼上了辯真兒的額頭。

忽然,辯真兒的眉心紅光一閃,荀煙頓吃一驚,人被紅光攻擊,她站起來趔趄幾步才站穩。

雲耀驚訝地捂住了嘴巴,荀煙竟然會武功!若是平常人,被這紅光攻擊,定會至暈厥,可她……雲耀完全不敢出聲,等荀煙回去後睡下,雲耀在暗處躲了好久才敢回去。

他一夜未眠,一直在想荀煙究竟是什麽人。

天將明時,四人漸漸醒來,因身上的水不夠了,需要出去找些水源。雲耀像個孩子般對柳追憶撒嬌,要她陪他一起去找,柳追憶經不起他的折騰,答應一起去尋水源。

走出去許久後,雲耀忽然拉緊柳追憶,低聲說:“柳兒,我昨兒個撞見不好的事了!”

“什麽不好的事?你別神神道道的。”柳追憶抽出被他緊拽著的手,繼續往前走。

“我是說真的,我覺得荀煙很奇怪。”雲耀忙道,自昨晚之後,他心裏一直忐忑難安。

柳追憶嗤笑一聲,說:“不就是看起來溫柔安靜,實則頗有心機的一個人嗎?”在東來客棧時,柳追憶早就注意到荀煙的不對勁了,她是處處留意自己,想辦法破壞自己在辯真兒心裏的形象呢。

都是女人,她的嫉妒心,柳追憶又不是不懂。

雲耀搖頭道:“若真是這樣,那我就沒什麽可擔心的了,我覺得荀煙對咱們動機不純。”

柳追憶來了興趣,坐在一塊凸起的石頭上,偏頭笑道:“哦?怎麽動機不純?”

雲耀繪聲繪色道:“昨天晚上我出去方便,回去時碰見荀煙來到辯真兒麵前,一隻手摸了他的右手脈搏、又摸他的左手脈搏,甚至還撲在辯真兒身上不停地嗅著些什麽東西,後來,她又去碰辯真兒的額頭,結果辯真兒的額頭就發出一道紅光,打著荀煙了。”

“活該!”柳追憶得意道。

“你聽我說完。”雲耀道,“你知道那道紅光有多強勁嗎?我躲在那麽遠的地方都感覺到了絲絲力量,可是荀煙離辯真兒那麽近,她卻一點事兒都沒有,隻退了兩步便站穩了。柳兒,你說就算是我見過的最厲害的人,也沒有荀煙這麽厲害吧?她居然能在這強光之下站穩!”

柳追憶見雲耀說的這般認真,便有些信了,問道:“那……你的意思是?”

“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什麽人,但是我敢肯定,她會對我們不利。”雲耀說。

柳追憶為難道:“可是辯真兒很信任荀煙啊,就算我們這樣告訴他,他那個榆木腦袋也不會相信。”

“所以啊,我們要有足夠的證據,先去打探打探荀煙的真實身份。”雲耀給柳追憶遞點子。

柳追憶眼波流轉,細眉緊蹙,她輕咬下唇,許久後,道:“去找水吧,我來想辦法,要是荀煙真的目的不純,我一定不會放過她!”

雲耀也說:“行,我也想辦法,咱們一起想。”

柳追憶點點頭,與雲耀尋水的後半路程,皆心不在焉。回到廢牆之下時,眾人開始上車啟程,這次換辯真兒駕車。

馬車內,柳追憶雲耀與荀煙麵對麵坐著,雲耀總是時不時地瞥荀煙一眼,荀煙對上他的目光他就躲開。荀煙問:“雲少爺,你幹什麽?”

“沒,荀煙姑娘你好看,我忍不住多看幾眼。”雲耀迅速撒了個謊。

荀煙緊緊盯著雲耀,唇角微揚道:“荀煙又不是第一次跟雲少爺見麵了,怎麽,以前沒發現荀煙長什麽模樣啊。”

雲耀咧嘴一笑,道:“今日個發現尤其的好看。”

“雲少爺真會說話。”荀煙不好意思道。

心懷各異的兩個人臉上鋪滿了各色麵具,讓人分不清什麽是真什麽是假,柳追憶一直在觀察荀煙,可就這樣看,也看不出個什麽所以然來。她眼珠一轉,故意歆羨道:“啊,越往北走天氣越冷,不知道運氣好不好,能不能碰上紅梅花開的雪季。嘿嘿,小和尚答應我帶我去看一場紅梅亂雪,心裏特別期待。”

果不其然,隻要一提到辯真兒,荀煙臉上就崩開了一層灰色陰雲。

柳追憶說著,就跑出去坐在辯真兒身邊,道:“小和尚,我和你坐一起。”

辯真兒不明白柳追憶的用意,側頭溫柔說:“不需要陪我,外麵風大,你進去避著點兒吧。”

柳追憶一臉灌蜜似的羞澀一笑,問:“小和尚你是擔心我別生病了嗎?”

辯真兒總是說不過柳追憶,避免自己再遇尷尬,幹脆不語。柳追憶似是沒留意到,還黏糊地貼上辯真兒的肩膀,緊緊地靠著,說:“小和尚,你真好,你是這個世界上對我最好的人了。”

車內,荀煙聽著柳追憶的話,麵無表情,但雲耀留意到她的十指覆蓋在另一個手背上,幾乎快要掐進肉裏。雲耀心中的不安越來越大,他看著荀煙的眼裏有著一絲恐懼。

路程行到一半,他們來到了滹沱河的集市。

這裏有許多來自滹沱兩岸的商人,他們在此賣著別人需要的東西,浮沱河集市不大,但因為有生意流通的原因,這裏也有一些供人休息的客棧 驛館。

柳追憶他們在此落腳,找了家小飯館吃飯。

荀煙和辯真兒走在最後麵,她不熟這陌生之地,一直揪著辯真兒的一角衣服。

柳追憶回頭看了他們一眼,剛進門時,忽然覺得眼前恍惚,腦海在那一刻似是停滯了一般。她愣了一下,站在了原地。

“怎麽了?”雲耀擔心地上去問。

“沒事。”柳追憶擺擺手,“可能……沒休息好。”

“是不是病了?”雲耀伸出手掌貼上柳追憶的額頭,又對上自己的額頭,並不覺得燙。

柳追憶搖了搖頭,意識如墜雲霧,她推開雲耀,說:“我去看看馬拴好了沒。”

“柳姐姐?”荀煙奇怪地看著柳追憶,有些擔心,說,“我去幫柳姐姐吧。”說著,她跟上了柳追憶,雲耀心下不安,也追了上去。

辯真兒不知道這三人究竟如何了,隻好上去一看究竟。

柳追憶站在馬身前,愛憐地撫摸著馬兒的鬢毛,她的雙眼空洞無神,像是被誰勾走了魂兒一樣。荀煙走上去,擔心地問:“柳姐姐,你沒事兒吧?”

一聽到荀煙的話,柳追憶的眼神忽然變得淩厲起來,她咬緊牙一拉韁繩,馬兒立即騰空前蹄,朝荀煙踢去。荀煙嚇得花容失色,來不及躲閃便被馬兒踢向腦門,身子重重地砸向馬廄。

“小賤人!你離開小和尚!”柳追憶瘋了般朝荀煙吼道,可這句話脫口時,柳追憶怔住了,她沒想過這樣對荀煙,也沒想過要說這樣的話,可是像是有什麽東西控製了她似的,她抵擋不住。

“柳兒!”雲耀驚訝地跑上去,握住柳追憶的雙肩,不明所以。

辯真兒親眼看見柳追憶拉動馬兒韁繩使馬兒傷害荀煙,他先上去將荀煙扶起來,荀煙捂著半邊額頭,兩隻眼睛裏蓄滿淚水,她無辜地看著柳追憶,哭道:“柳姐姐,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說著,她放下手來,方才被捂住的地方露出了大片皮肉,鮮血醒目地淌下,觸目驚心!

眾人皆驚,柳追憶連連後退,道:“我沒有!”

辯真兒將荀煙扶起來,荀煙捂著傷口藏在辯真兒懷裏,心裏難過不已。柳追憶對上辯真兒的目光,辯真兒對於荀煙的藏懷沒有避讓半分,他看向柳追憶的眼神裹滿了困惑。

“小和尚你聽我說。”柳追憶往前走一步,荀煙就嚇得往後退一步,馬兒在身後不停地嘶叫,荀煙緊緊抓著辯真兒的衣裳,手裏出了汗。

辯真兒扶著荀煙,說:“先找大夫來看看。”說著,他望向雲耀,道,“去找個大夫來。”

“好……好。”雲耀不知道該做設麽,隻好先聽辯真兒的話。

辯真兒帶著荀煙回飯館,沒有跟柳追憶說一句話。柳追憶心裏萬般委屈無法言說,隻能直掉淚。她跟著辯真兒回到飯館,站在一邊不敢吱聲。

雲耀找來大夫,大夫替荀煙上了藥。原本一個長得很是好看的女子,這會兒半邊臉都讓紗布包上了,從被馬踢一事後,荀煙再也不敢跟柳追憶走在一起,她一直躲在辯真兒身邊,柳追憶每每想去找辯真兒說清楚時,荀煙就像受了驚的鳥雀拽著辯真兒的手,眼裏滿是害怕。

入夜,風微寒。

柳追憶四人休憩於席地,今兒個月圓皎潔,辯真兒取琴輕撫,仍舊是那一首《錦瑟》,隻是他身邊多坐了一個人——荀煙。

柳追憶一個人坐在很遠的地方,辯真兒不聽她解釋,她不知該如何是好。雲耀走上來,替柳追憶披了件衣裳,看著她紅紅的眼眶,有些心疼,道:“柳兒,你今日到底怎麽了?”

“我也不知道,但是那樣做那樣說並非我的本意,你要相信我……”柳追憶抱著自己的雙膝,眼淚吧嗒吧嗒落在膝蓋上,雲耀趕緊安慰著她,摸了摸她的腦袋,說,“好好好我信你,我自然信你。”

“可小和尚不信我,都不給我解釋的機會。”柳追憶想到這裏心裏更甚難過,說話都幾度哽咽。

“不是他不信你,兩者難顧全你明白嗎?”雲耀解釋。

柳追憶賭氣道:“不明白!是因為荀煙所以才不好聽我解釋嗎?這有什麽關係,我看分明是小和尚被荀煙勾了魂兒,不喜歡我了!”

“柳兒,別賭氣。”雲耀蹙眉歎息。

柳追憶心裏委屈,她發泄不是,不發泄也不是,將難過往肚裏吞,實在是太傷心。

彈琴的辯真兒心不在焉,他微微扭頭,目光拋向柳追憶所在之處。山坡之上,少女她將自己抱成一團,不知道埋了多少苦水。

這天晚上,他們四人沒有睡在一起。山坡之下,辯真兒靠著馬車淺眠,荀煙臥眠在他旁邊;山坡上,柳追憶躺在雲耀的身上,雲耀的一隻手還落在她的肩上,想來是哄她睡覺,結果連自己也哄睡著了。

北方的夜從未靜謐,或有不知何處來的狼嚎,更或有風吹過山頂,帶來空寂的呼嘯。

天將亮時,四人當中已經沒了柳追憶的身影,雲耀醒來第一件事就是跑下山坡,大聲喊道:“辯真兒,柳兒不見啦!”

辯真兒聽見聲音就醒了過來,他見荀煙正睡得香,忙朝雲耀噤聲,小聲道:“別著急,我跟你一起去找找。”

雲耀等辯真兒起身走遠兩步,擔憂道:“昨晚上哭了一晚上,說你不肯聽她解釋,我擔心她會不會想不開。”

“她不會做傻事的,找到她後我跟她說說。”辯真兒說。

可是,他們剛走出沒多久,忽然就從休息處傳來了荀煙的呼救聲,辯真兒二人麵麵相驚,連忙往回趕去。

隻見他們的馬匹似受驚一般往懸崖邊上跑去,而原本在車外休息的荀煙此刻竟在馬車上呼救!就在不遠處,站著一臉漠然的柳追憶,腳邊落了幾顆野果。

“救我!辯真兒——”荀煙在車上朝辯真兒呼救,馬兒似乎沒有要停下的意思,離懸崖口愈來愈近。辯真兒足尖一點,縱身追向馬車,可馬兒速度太快,辯真兒總是追上時又落了下來,千鈞一發時刻,辯真兒身體由內而外一陣紅色光芒,光芒如絲縷散開,將柳追憶掀倒在地,雲耀連忙上去扶起柳追憶,柳追憶似又恢複了意識,看見辯真兒拚命地追趕往懸崖口奔去的馬車,驚呼道:“小和尚——”

馬兒未有停歇之意,直奔懸崖而去。馬車墜下那一刻,荀煙從馬車裏跌落,往懸崖下墜去,辯真兒渾身閃著異樣之光,他躍下懸崖,將荀煙撈入懷中,腳尖借力馬車,帶著荀煙一躍,身子飄然而上,穩穩地落在地麵。

柳追憶趕緊爬起來跑向辯真兒,荀煙餘驚未去,直抱著辯真兒哭個不停,辯真兒安撫著她的心情,說:“沒事兒沒事兒。”

柳追憶忽然駐足,那一幕刺得她心裏生疼,好像世間萬千,唯有她是多餘的。

她大清早起來,去摘了果子,想跟辯真兒解釋、想跟荀煙道歉,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她又像不受控製般將荀煙強製性地拖上了馬車,並對著馬兒揮了一鞭子,冷眼地看著馬車將荀煙往懸崖下帶去。

這些都不是她本意,但她自己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她連自己都無法說服,怎麽去跟辯真兒解釋?

“辯真兒,你不要離開我好不好?我好怕,我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樣的事情。我沒有做錯什麽,柳姐姐為什麽要害我?”荀煙在辯真兒懷裏哭得楚楚可憐,而柳追憶心酸,隻能獨自下咽。

雲耀越來越不明白,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他走到柳追憶麵前,問:“柳兒,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柳追憶眼睛通紅,她說:“都是我做的。”

雲耀驚詫,問:“到底怎麽了?”

“不知道,隻要你們不在,就有一股力量促使我去這樣做。”柳追憶失神說,她走向辯真兒和荀煙,荀煙見她過來,忙躲在了辯真兒身後。

柳追憶眉頭深蹙,表情凝重。

辯真兒站在她麵前,目光裏也是困惑和擔憂。兩個人麵對麵,呼嘯的北風將他們裹在其中,相顧無言。

“你不用怕,也不用擔心接下來會發生什麽。”柳追憶對辯真兒身後的荀煙如是說。

辯真兒輕聲喚道:“柳兒……”

柳追憶淺淺一笑,眉目間卻裹著傷感,她說:“等你喚我一聲柳兒,等得我好不容易。”不等辯真兒說話,柳追憶又問,“你是不是想問我怎麽了?是不是想問我是否生病了、是否太累了,為什麽會做這些事情?”

辯真兒一時答不上來,身後有荀煙瑟瑟發抖,前有柳追憶的蹙眉憐人,他心裏知道自己更在乎誰,可他卻沒有一絲的勇氣來為柳追憶辯解。

荀煙受傷了,是事實。

“我們……”辯真兒艱難開口,說,“去找……”

“我沒病!”柳追憶打斷他的話,眉間透著一絲慍怒。

他們定當她最近太勞累生了病,可是柳追憶知道自己根本沒病。她心裏猶如萬千隻手不停地抓撓,宛如撕開血肉。

柳追憶緊緊盯著辯真兒,兩眼酸痛起來。她知道辯真兒永遠不會有失公允地來維護她,她知道此時此刻她和受傷的荀煙比起來,辯真兒更在乎 荀煙。

既然那麽怕她在受傷害,柳追憶走就好了。

走了,就相安無事了。

“怕再傷害她,小和尚,我離開吧。”聲音猶如回音一般在山上不住地回響,辯真兒和雲耀皆瞠目結舌。

風更寒冷了些,似乎能穿透衣衫直達骨血。柳追憶的長發被風淩亂,眼睫上未流下的眼淚被北風席卷離開,她努力微笑著,說:“我一個人走吧,小和尚……”

“我一個人走吧,小和尚。”

山頂上的呼嘯聲吞沒了柳追憶的最後一句話,辯真兒想要出聲說話,卻見柳追憶一扭頭,背對他而去,他的一聲柳兒還未喚出來,便已經消逝在天地間。

荀煙緊抓著辯真兒的手臂,猶如折翅飛鳥,傍枝依靠。

柳追憶走到雲耀麵前,不等他說話便率先開口道:“我往靈丘方向去,你隨後帶領小和尚過來,記住一定要提防荀煙。”

“柳兒,你真要走嗎?”雲耀問。

柳追憶道:“為什麽我這些莫名其妙的行為隻針對荀煙?我得去找出原因,到了靈丘,我們在那裏會合。小和尚他心係眾生,有心偏袒我也無能為力,雲耀,照顧好小和尚,也照顧好你自己。”她說最後一句話時,目光正對雲耀,這是她第一次對雲耀說話以如此溫柔的語氣。

她說完,就離開了,腳步愈來愈快,直到碧綠的身影在雲耀的視線中漸漸模糊。

辯真兒看著她的身影離去,卻沒有挽留,隻有目光越來越黯然,心裏某處竟似刀剜。

馬與車都掉下了懸崖,他們若是去靈丘,隻能徒步了。

三個人裏,少了柳追憶,似乎也少了些其他的東西。雲耀一句話不吭,隻是默默地看著辯真兒與荀煙,許是氣走了柳追憶,荀煙在辯真兒麵前一副自責模樣。雲耀看地拳頭緊握,他隻恨自己見識淺薄,看不穿荀煙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

柳追憶離開後,路過某個小鎮就會上去找個大夫瞧瞧,看自己到底是中了什麽邪,可是沒有一個大夫能看出來這其中的端倪。他們都說她身體無恙,沒有什麽奇怪的地方。

柳追憶自身也沒有不舒服之處,而且,她離開荀煙後,就再也沒有遇到過之前的情況。思及此處,柳追憶心下恐懼泛濫,若是荀煙是那種可操控他人心術的怪人的話,那可就糟了!

她腳力不夠好,在快到靈丘時遇上了一輛牛車,她跟牛車主人說了些原因後,牛車主人就讓她坐在牛車上。

牛車行至一半,進入落雁山時,牛車主人阿伯對柳追憶道:“姑娘,你藏起來,藏在這下麵。”阿伯拍了拍牛車上的一捆稻草,說。

柳追憶警覺起來,問:“怎麽了嗎阿伯。”

阿伯說:“快到秋風寨了,這裏住著一幫山賊,雖然對縣裏的老百姓好得緊,可他們專打外地人的主意,姑娘,你是外地人,阿伯也沒辦法幫你,你快藏起來。”

“哦……好好。”柳追憶聽話地鑽進草堆,阿伯替她蓋了個嚴實。

秋風寨是靈丘縣唯一的一個山賊寨子,他們被外地人成為最沒有人性的山賊,卻被本地人尊為守護神。秋風寨的寨主名叫段幹山,是個本地人,所以十分愛護本地百姓,也享受被他們敬慕,可他生性粗獷、喜歡自由自在,所以撈了一窩無家可歸的人在落雁山上紮營圍寨,教他們習武,成立了秋風寨,做成了山賊。

柳追憶不明白,為何要一邊保護靈丘縣百姓一邊還要做劫持路人之事,真是怪人。

牛車來到落雁山下,山下的土堆上坐著兩三個露著半截臂的男人,他們一見牛車過去,就喊道:“武阿伯,趕車回去啦。”

阿伯停車上前,恭敬道:“二爺、屠爺、狗哥。”

阿伯口中的二爺、屠爺、狗哥,是段幹山最好的三個兄弟,他們個個長得五大三粗,一個性格吝嗇惜財,身體卻敏捷如豹,一個外表敦厚凶煞,卻力大無窮重情重義,另一個猥瑣好色,可暗器卻使得無人能敵。

二爺吹了口中叼著的麥草,說:“出去幹活兒小心點啊,受了啥委屈告訴哥兒幾個,咱們為你做主。”

“多謝二爺,老頭子沒什麽委屈。”阿伯忙道。

“那回去吧,對了,有沒有看到什麽生人啊?”二爺又問。

阿伯笑道:“爺幾個聰明得緊,有什麽生人的話,爺幾個肯定比老頭子先發現。”

“這話中聽,回去吧回去吧。”二爺朝他擺手。阿伯轉身想去拉牛車,忽然一下子就被狗哥給拽住了,狗哥在他身上嗅了嗅,目光變得淩厲起來,像是在尋找什麽獵物。

“老四,你幹嗎呢?”屠爺見狗哥如此模樣,問道。

“有女人的味道。”狗哥循著味道過去,停在了牛車旁。阿伯忙過來道,“狗哥啊,老頭子哪有什麽女人的味道?頂多是回來時跟哪家千金碰了一下,擦到脂粉了。”

“不是脂粉,是女人身上自帶的味道!”狗哥的表情變得興奮起來,他指指馬車,說,“就在這裏,就在這裏!”說著,他伸手去掀那捆稻草,阿伯連忙攔下他,說,“狗哥狗哥,隻是一個可憐的小姑娘,你放了她吧!”

他哪裏會聽阿伯的話,隻見狗哥伸手一掀,捆繩斷裂,稻草四下飛亂起來。紛亂的稻草中忽然兩起一抹寒光,屠爺先於狗哥瞧見,忙道:“老四,小心!”

“呲——”的一聲,那道寒光劃過狗哥的袖口,衣衫頓時被拉開,柳追憶從牛車上飛躍而起,縱身閃了幾步之遠,手裏還拿了把匕首。

狗哥剛想動怒,奈何瞧見的卻是一張容裏清絕的麵孔。

“老三你沒事吧?”屠爺和二爺連忙跑過來,做好了戰鬥的準備。狗哥伸手一攔,兩隻眼睛卻在柳追憶身上移不開了,他笑嘻嘻地搓著手,問,“姑娘,剛才沒傷著你吧?哎喲,姑娘家玩兒什麽刀子呢?來,給哥哥,給哥哥啊。”

“別過來!”柳追憶喝止道。

“好好好,不過去。”狗哥連忙駐足,隨後又衝著二爺屠爺說,“二哥三哥,放下武器,別把人家姑娘嚇著了。”

二爺恨鐵不成鋼地給了狗哥一記栗暴,道:“沒出息的東西!”然後,他又對柳追憶道,“什麽人?來我靈丘縣有何貴幹。”他說話間,往柳追憶身上瞟了瞟,最後落在她腰間的錢袋子上,說,“知道我落雁山的規矩嗎?要過落雁山,必須留下錢財。”

“沒有錢財,隻有命,要便拿去。”柳追憶冷冷道。

“挺有骨氣的。”二爺咂嘴道。

阿伯見狀,忙打圓場,說:“幾位爺啊,看在隻是一位小姑娘的份上,通融通融吧!”

“小姑娘?”二爺冷笑一聲,說,“小姑娘下手狠,差點刺到我老四的手腕上了。”

“我若是真狠,他此刻就不是衣衫被劃破這麽簡單了。”柳追憶道。

“嘖嘖嘖。”二爺眯著眼睛,道,“嘴還挺硬的,你今天要是不留下錢財,哥們兒幾個就把你衣服脫光光掛在落雁山上。”

柳追憶一聽,臉頰一紅,咬牙切齒道:“呸!變態!”

“變態?”二爺哈哈一笑,對屠爺說道,“老三,讓她瞧瞧什麽是真的變態!”

屠爺有些為難,附在二爺耳邊道:“二哥,人家是個姑娘,就別嚇唬她了,把錢搶過來就是了。”

被屠爺拒絕,二爺的麵子有些為難,他高聲道:“你你你不去,老子去!”說著,他徒手迎上,想要取下柳追憶腰間的錢袋,柳追憶退擋防身,與二爺周旋。

狗哥站在一旁,焦慮道:“二哥二哥,別傷著人家啊。”

二爺武功雖不高,可身形滑如泥鰍,柳追憶還沒接下第一招,他的第二招就已經迎麵飛來,直繞得柳追憶心煩氣躁、措手不及。忽然間,柳追憶的腦門被二爺的手指狠狠一彈,她後退兩步,手腕卻驀地一疼,手中的匕首與腰間的錢袋齊齊被奪走,她回神過來剛要去搶,二爺卻舉起匕首,抵在了她身前。

二爺掂著手中的錢袋,幽幽道:“早點給不就好了嗎?”

柳追憶的臉色愈來愈難看,她在荀煙那兒受了氣不說,一個人趕了這麽多路看了那麽多大夫,結果自己身上怪異的問題還是看不出來,這會兒本指望著要去靈丘和辯真兒他們會合,結果在路上遇到這麽一群流氓山賊,不但被調戲還被搶了錢。

太氣人了!

柳追憶眼睛一紅,氣急敗壞地罵道:“流氓!變態!卑鄙小人!”

二爺假裝一驚,一副長者口吻歎氣道:“好好的小姑娘罵什麽人啊。”

“罵你怎麽了?”柳追憶指著二爺的鼻子,道,“罵你都是輕的了!嗬!什麽落雁山,什麽秋風寨,阿伯還跟我說你們是一群好人,好個屁啊!在我看來,你們連我這種小女子的錢都要搶,根本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地痞流氓,還充當什麽好人呢?我呸!我告訴你們,做了壞事就是做了壞事,不道德就是不道德,欺人太甚就是欺人太甚!還妄想以愛護靈丘百姓來維護自己可憐的形象?你們怎麽不去死!王!八!蛋!”

柳追憶的如簧之舌直罵得二爺三人幹瞪眼,他們咽了咽口水,竟一時說不上話來。

“哼——”柳追憶一揚頭,雙手環胸,又道,“我柳追憶行走江湖多年,遇到過的山賊不在少數,真要被人值得敬慕,是那些專劫貪官汙吏、奸佞小人的錢財救濟貧苦人家的人,就你們?隻要是個外地人就會被你們欺負,你們這不叫好山賊,呸!山賊能有什麽好的?一群心胸狹窄的小人,呸呸呸!”

“你……”二爺被她說得七竅冒煙,可她說得確實沒有什麽錯。

“太丟臉了。”狗哥捂著臉,藏在屠爺的背後。真的太丟臉了,他們做了大半輩子山賊,這一刻竟被一個小女子罵得不敢還口。

柳追憶跟他們三人僵持著,三個男人微垂頭,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忽然,柳追憶鬢邊發被風輕輕掠起,地麵的黃沙也隨風而揚。落雁上的山腰上忽然飛下來一個人,他手裏拿著一把大刀,低沉粗獷的聲音從風中 至來。

“敢這麽說我秋風寨的人,你是第一人。”

落音時,來人真好停在二爺與柳追憶的麵前,他身軀挺拔,臉上雖長了一圈胡子,可仍舊掩蓋不住豐神俊朗的臉孔,他兩眼奕奕有神,充斥著一股沉穩之力。

此人正是秋風寨的頭子——段幹山!

“大哥。”二爺三人皆抱拳恭敬著,阿伯見此,忙上前道,“段爺,段爺,這人是老頭子帶來的,您網開一麵吧。”

段幹山伸手默不作聲,示意武阿伯先退下。他圍著柳追憶走了一圈,站在柳追憶的麵前,重複著剛才她說的話:“流氓變態卑鄙小人?”

他氣場強大,柳追憶站在他麵前,感覺得到一股逼人的氣勢。

段幹山又問:“王……八蛋?”

柳追憶吸了口氣,對上段幹山的眼睛,道:“自己知道就好了,何必說出來?”

段幹山笑了一聲,說:“多虧你,我才知道咱們落雁山有這麽多優點。”他又背著手圍著柳追憶走,道,“沒本事過我這落雁山,被搶了錢財,就說咱們心胸狹窄?你見過哪個當山賊的心胸寬廣了?要不過路人都讓你們走,這山賊我不當了?咱兄弟一撥人住在落雁山上也要吃吃喝喝啊,不想被搶錢,幹脆繞山走嘛。”

“徒勞之詞。”柳追憶白他一眼,道。

段幹山脫了手上的那副皮手套,抬眼看著柳追憶,道:“這錢啊,不少也不多,我兄弟拿了。你要是想討回來,你就把我打趴下吧。”說著,他無賴地張開雙臂,閉上了眼睛,說,“朝我麵兒上打。”

是可忍孰不可忍,沒見過搶錢還如此囂張的!柳追憶暗道:還真以為小爺不敢打嗎?

柳追憶掄起一拳就朝段幹山麵門呼去,段幹山覺拳風近身,伸手一握,便牢牢地握住了柳追憶的小拳頭,她掙都掙不開。柳追憶心急,抬起一腳踹去,段幹山身子微俯,另一隻手攬住柳追憶的腰肢,再將她往空中一拋,柳追憶花容失色,雙腳正欲踩上段幹山的身軀,卻見段幹山反手一推,柳追憶立即背麵向他,段幹山將柳追憶往懷裏一撈,一隻手鉗住她右手扣在腰間,另一隻手握住她胳膊令她無法攻擊人。

這姿勢令柳追憶又惱又羞,她掙紮道:“你放開我!”

二爺幾人看好戲似的站在旁邊吆喝道:“大哥,別放,這小妮子潑辣,抓回去做個壓寨夫人!”

“壓寨你二奶奶!”柳追憶朝二爺嚷道。

段幹山擒住柳追憶的下頜,偏頭過去看她,故意道:“長得是好看,性格老子也喜歡,就按老二說的辦吧。”

“辦你個大頭鬼。”柳追憶惱怒,伸長脖子對準段幹山的虎口就是一咬,段幹山吃痛地扭緊眉頭,卻沒有鬆手。待柳追憶咬了個痛快,段幹山將她反手一握,微微慍怒:“老四,把她扛上寨子裏去!”

“好嘞!”狗哥迫不及待地過來將柳追憶扛上肩,流氓地拍拍她屁股說,“乖,聽話。”

柳追憶在狗哥肩頭不住地罵著段幹山,可段幹山絲毫不理會。

帶柳追憶過來的武阿伯見此情景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段幹山安慰他說:“武老伯,你先回去吧,這妮子太野,我關她幾天教訓一下就放回去,不會傷害她的。”

武老伯信得過段幹山的為人,不好再說什麽,便道:“那謝過段爺了。”說著,就趕著牛車往靈丘縣走回去。

“大哥,打算如何處置這女的?”二爺走過來問。

段幹山看著虎口上深深的牙印,皺眉道:“餓她幾天再說。”

二爺點點頭,跟隨段幹山回了落雁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