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請君試看翻雲手
陸小鳳的好覺,到底沒有睡成。
天空已經隱隱泛起了白光,遠處依稀傳來鍾聲,一聲聲,一陣陣,仿佛敲在在場的所有人心上。對於皇宮裏的侍衛來說,這一夜十分難熬。他們鎮壓了一波又一波的江湖中人的**,將皇宮嚴嚴實實的圍了起來,一隻蒼蠅,也飛不進去。
當葉孤城和西門吹雪的這一戰結束,在共門口集結的江湖中人還沒有散去。他們手裏都拿著綢帶,按理說,就都有進宮觀看的資格。然而,他們沒有進去,這不僅僅是遺憾的問題,更是麵子的問題。
行走江湖,圖的,不過就是個麵子。
所以,他們不肯散去。與這些侍衛對持著。他們自然不怕單打獨鬥,可是,京城全部的禁衛傾巢而出,一人之力,也是抵擋不住的。因為,他們不是西門吹雪,因為,他們不是葉孤城。
所以他們在此等候,哪怕看見最後那個勝利者的一個背影,他們也可以說,自己見證了這場曠世之爭。
當黎明來臨,眾人都處於困頓不堪的時刻,遠方傳來的鍾聲卻讓人倏忽一驚。國殤之聲,江湖草莽也不會認錯。
這一夜,死的不是西門吹雪,自然,也不是葉孤城。死的是誰也想不到的人,是端坐明堂的九五之尊。皇帝,駕崩。
眾人從皇宮的飛簷下飛落下來,還沒有反應過來怎麽一回事,就有小太監跪在地上,請宮九移步。那個小太監,是太皇太後身邊的,宮九不會認錯。
眾人各自散了。不管皇帝是怎麽駕崩的,這樣的天家之事,他們都不該管,他們也管不起。
葉孤城和宮九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的眼神飛快的交織,又轉瞬分離。相同的眼角,卻勾勒出一抹相同的笑意。
陸小鳳沒有說話,他很少有這樣沉默的時候。他隨著花滿樓和司空摘星一起,走出了這座皇宮。回頭回望,曾經金碧輝煌的所在,如今看來,就像是一座刷了金粉的墳墓。
陸小鳳脊背一涼,連京城最好的竹葉青和麻醬燒餅,都拯救不了他。
且無論眾人如何,宮九淺笑,隨著小太監步入皇帝寢宮。
太皇太後如今已經七十歲,周身是天家的風儀。她的神色十分哀傷,卻是每一個失去孫子的祖母都會有的哀傷。
皇帝的屍身已經被安放在龍床上,血染透了明黃色的褻衣,眼睛不可置信的圓瞪著,驚恐,意外,不甘,諸多表情都凝結在他的臉上。隻是,那已經是最後了,他再也不可能再有其他表情。
宮主站在太皇太後身後,扶著這位半生縱橫前朝,半生退隱後宮的老人。低眉斂目,幾乎融為背景。若是陸小鳳在這裏,他一定會奇怪,為何宮主方才還在他身後,眨眼的功夫,卻站在了這裏。
南王世子被重兵壓收,南王也被金九齡控製住,並沒有帶上手銬腳鐐之類的物什,堪堪全了這位權傾朝野的王爺的體麵。不,應當是,曾經權傾朝野,今日之後,南王父子,盡數淪為階下之囚。
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是半夜被拉來的王公重臣。能進入皇帝寢宮的,都是幾朝元老,國家之所倚。太皇太後雖然退隱後宮,然而她的手腕還在,雖然心下哀悸,卻能強撐著,料理這場驚變。
皇太後和皇後無聲的啼哭,並不敢發出什麽聲響。皇太後能走到今天這個位置,不過是因為她出自太皇太後的母家,在宮中也唯太皇太後馬首是瞻罷了。論起權謀,不及太皇太後分毫。皇後更不必提,她是皇帝繼後,在元皇後死後,被家族匆匆嫁進宮來,如今也不過才十四歲,毫無閱曆,甚至還沒見過血,她見過的第一個死人,竟是她的夫君。如今,她已經嚇傻了。
太皇太後強自定了定心神。而今朝堂強臣環伺,容不得她有一絲一毫的軟弱。她瞥了一眼孫子已經僵硬的身體,看向趙懷古的眼神中,恨意猶有實質。
趙懷古卻已經沒有心思觀察太皇太後了。這一世,他長得,依舊和這九五之尊一致,此乃天賜。而他更為縝密的試探,摸清了那位的底,這一世,那位莫說身體孱弱,性子都是軟弱不堪,絲毫沒有前世的“劍術居於當世前十”的風範,此乃天意。而趙懷古自己,完善了夢中計劃的破綻,沒有動用皇帝身邊的太監王安,而是在這個計劃鋪陳開來之日,就結果了他,換成自己身邊的人。
說到這易容之術,趙懷古還真得好好謝謝司空摘星。舊日司空摘星曾潛入他府邸,盜取那柄鑲滿寶石的劍,他得到消息後,在劍上喂了毒,司空摘星為了解藥,不得不將易容術教給他手下的人。
偷王之王的易容術,自然是舉世無雙。皇帝和王安朝夕相處,竟沒有覺出破綻。八月十五月圓夜,葉孤城和西門吹雪決戰紫禁之巔。趙懷古自然也不是全無準備,他不可能讓葉孤城死,他還要和葉孤城共享這繁華。所以,他派出大量的人去暗殺西門吹雪,不成之後,又在紫禁城裏埋下了弓弩手,決戰之時,幹擾西門吹雪。
決戰之時,須臾即是生死,隻是幹擾西門吹雪,就足夠葉孤城取他性命。
而趙懷古,便是要趁著八月十五,皇宮侍衛皆去觀戰,潛入帝王寢宮,取而代之。到時候,即使別人察覺出異常,他身邊的貼身太監都絕口否認,誰又還說得出什麽?
趙懷古在前世的夢中,吸取的最大教訓就是,不要說廢話。回過頭看,他才驚覺前世的自己有多愚蠢。說了若幹廢話,反而給了陸小鳳救下那個皇帝的機會。
所以,這一次,趙懷古毫不猶疑的拔刀,刺,入皇帝的胸膛。皇帝頃刻斃命,了無生息。他沒有點燈,黑暗中隻有濃烈的血腥味四散開來,卻又慢慢被皇帝特用的龍涎香壓了下去。寢宮很平靜,隻是,它的主人,再也不會醒過來。
趙懷古還沒有來得及高興,寢宮裏燃著的羊脂大燈就被人快速點燃。頃刻間,宮殿明亮如白晝,一點陰私,都掩藏不住。
皇帝寢宮緊閉著的大門,被宮女緩緩打開,咯吱咯吱的聲響,猶如催命的魔咒。趙懷古倏忽已經,刺入皇帝胸膛的匕首被拔了出來,上麵猶泛著星星藍光。為了確保萬無一失,趙懷古在匕首上淬了毒。
他咬緊了牙關,死死盯住寢宮大門,一不做二不休,他已經打定主意,無論進來的是誰,他都結果了便是。
太皇太後疾步而來,形色匆忙,她隻匆匆披了一件外裳,沒有來得及帶上釵鬟,被一個纖細的身影扶著,踏入皇帝寢宮。
入目,就是皇帝的屍體。太皇太後隻覺得天旋地轉,若非宮主一直扶著她,她幾乎都要跌倒在地上。
此夜,太皇太後不是不知道當世兩大劍客決戰紫禁之巔,可是,那和她有什麽關係呢?她本來已經準備入睡,隻是心裏忽然萌生出不安。跟隨她多年的嬤嬤見她心神不寧,親自點燃了一支安神香,兩人閑閑敘話,聊了片刻。
隻是,這香還沒有燃盡,她的宮門忽然就被打開,周遭的侍衛居然一無所覺,這不得不讓太皇太後倏忽一驚。須知,她宮中的侍衛,其實是一支精煉的軍隊,這是太祖皇帝留給她的,隻效忠於她一人,仰仗這支武藝高強又忠心耿耿的軍隊,她才得以在宮闈的傾軋中保全。而如今,她寢宮裏進了一個人,侍衛居然毫無察覺。
太皇太後猛然握緊了身邊嬤嬤的手。
太皇太後今年七十歲了,然而她的眼睛依舊沒有花,她清楚的看見,進來的是一個妙齡的少女,神情中有幾許焦急。太皇太後慢慢平靜下來,低聲對旁邊的嬤嬤詢問“這是,老二家的閨女?”她生了兩個兒子,一個是太宗皇帝,一個就是太平王。太平王在太祖皇帝的所有兒子中排行老七,然而,太皇太後永遠叫他“老二”,太皇太後這樣的女人,親疏分明的厲害,也護短得很。
嬤嬤仔細看了宮主一眼,對太皇太後說“小姐沒看錯,正是昭陽郡主。”她是太皇太後陪嫁的丫鬟,一直喚她小姐。而昭陽,正是宮主的封號。
宮主走近了,撲到太皇太後懷裏,焦急的說道“祖母,南王世子……南王世子要刺殺皇帝哥哥!”宮主小時候,也被接到皇宮中養過一段時日,對太皇太後也算親近,所以方才宮中守衛並沒有攬著她。
太皇太後怒目一瞪,“放肆,這話你從何聽來!”
宮主卻拉著太皇太後邊走邊說“今天本來我隨著哥哥來看決戰,太和殿視野極好,正能望見皇帝寢宮,我看見皇帝哥哥走進寢宮,之後不到片刻,又有一個長得和皇帝哥哥一模一樣的人走了進去。私進皇帝寢宮本就是死罪,何況那人穿得還和皇帝哥哥一模一樣,分明就是想偷梁換柱,取而代之。”
太皇太後雖然驚愕,但是到底還是剝離出一絲清明,她抽出被宮主拽著的手,冷冷站定“你怎麽知道是南王世子?”
宮主低頭擺弄衣角,神色有些被抓包的尷尬,小聲說“我偷看過哥哥書房的密信,信上麵說,南王世子來京之時,已經易容,真麵目絕似皇帝哥哥。本來我隻是覺得好玩兒,也沒放在心上,今天忽然看見,才想起來。”忽然,宮主仿佛想起來什麽似的,懇求的看了太皇太後一眼“祖母,你千萬不要跟哥哥說啊,他又要罰我抄書的。”
太皇太後神色稍緩,諸王在京城各有勢力,若太平王沒有幾個眼線,她這個當母親的,反而要不放心。她已經失去一個兒子,對於太平王這個碩果僅存的兒子,她自然要偏愛一些。對兒子和對孫子的情感,到底是不同的。
隻是,眼下,已經容不得她耽擱。太皇太後帶了全部的侍衛,和宮主一道,向皇帝寢宮奔馳。皇宮甚偉,太皇太後和皇帝的寢宮相隔甚遠,縱使抬轎的幾個侍衛已經用上了輕功,她們抵達皇帝寢宮的時候,還是晚了一步。
皇帝,已經龍禦歸天。太皇太後絕眥欲裂,嗬斥出聲“大膽賊子!”隻是,她還沒有反應過來,一把泛著藍光的匕首,已經刺到她身前。
一雙手,合攏若靜女臨水,張開若蘭花吐蕊,骨肉勻亭白嫩,纖巧輕柔,仿佛輕易就能被人捏碎。這樣一雙屬於閨中養尊處優的少女的手,卻能憑空攔下淬了毒的狠厲的匕首。宮主的動作很是迅疾,配合著翻飛的衣袂,雙足輕點,輾轉騰挪,瞬息之間封住了南王世子周身的大穴。
匕首被遠遠的扔在地上,趙懷古卻動彈不得。太皇太後周遭的精兵仿若如夢初醒一般,用十八柄鋼槍,將趙懷古壓倒在地,鋼槍交錯,宛若牢籠,他再也動彈不得。
六扇門的捕快們被緊急抽調,追捕南王。一來是宮中實在人手不夠,二來是,在京城拿人,誰還有能六扇門的捕快專業呢?
南王並沒有竄逃,他的兒子就要是皇帝了,他憑什麽竄逃?所以,六扇門的捕快直撲南王別院,將還沉浸在美夢中的南王緝拿。六扇門總捕頭金九齡親自押送南王進宮,南王蓄養的暗衛死士被六扇門的捕快們屠戮殆盡。
趙懷古被重兵羈押,他死死的盯住宮主,不明白,自己萬無一失的計劃,怎麽會輕易的敗在一個女人手上。
太皇太後也別有深意的看著宮主,方才,她的孫女救了她的命,可是,一個養在深閨還常年生病的少女,怎麽會有如此精妙的武功,這實在是惹人懷疑。
宮主自然感覺到太皇太後的懷疑,她燦爛一笑,有些邀功的意味般的扯住太皇太後的衣袖,說道“祖母,昭陽厲害吧?這是城主哥哥教我的,他們白雲城的武功。剛才製住他的,是白雲城的蘭花拂袖手,是不是很厲害?”宮主對著太皇太後笑得天真無垢,但是在太皇太後看不見的角度,她望向趙懷古的眼眸中全然是冷意。那眉眼,那眼中的琥珀冷光,和葉孤城別無二致。
趙懷古瞪大了眼睛,可是,侍衛早就塞住了他的嘴,他已經,什麽話都說不出了。
“白雲城主,今天紫禁城決鬥的那位?”太皇太後略作沉吟。
“嗯,城主哥哥和我哥哥是好朋友,從小他們就一起陪我玩的。城主哥哥人可好了,昭陽今天進宮,本來是要看城主哥哥決鬥的。”宮主的語氣一如既往的輕快,小女孩的嬌憨。趙懷古卻覺得,字字句句,都刺在了他心上。原來,他的哥哥和宮九早就相識,原來,今天本就是一場請君入甕的局,原來,他為他人做了嫁衣裳。
原來,他天下都能與之共享的人,才是真正算計了他的人。原來,那人不是真的冷淡,隻是,自己從來沒有被那人放在心上。
趙懷古閉上了眼睛。眼中沒有淚流出。他忽然想起,多年之前,老和尚的警告,他說“今時非他世”,今時非他世,今時今日,都是他在自誤。本來,那就是他的夢,從頭到尾,隻是他一個人的夢。而他,隻是入了夢的癡人罷。葉孤城怎麽會是他哥哥,葉孤城怎麽可能為了他命斷紫禁城。真的,就隻是他的臆想罷了。
哥哥。他最後一次這樣喚葉孤城。此生此世,永生永世,再無相見期。
太皇太後自然不知道趙懷古的心碎欲死,如果可以,她真的想將趙懷古碎屍萬段。她派人去請朝中元老。如今,朝堂的格局,她比誰都清楚。強臣環伺,虎視眈眈,皇家經不起任何大風大浪。偏偏,皇帝駕崩,就是最大的風浪。
太皇太後與太祖皇帝伉儷情深,太祖皇帝彌留之際,她在太祖皇帝床前發誓,替他守好這河山,當年太宗上位,她為了護住還年幼的太宗皇帝不受外戚牽製,親手將母家滿門抄斬。這是怎樣的慈母心腸,又是怎樣的絕狠手段,她已經為皇家付出了太多太多,所以,這天下,就必須是她趙家的天下,也必須是,她嫡親兒子孫子的天下。
未己,群臣畢至。太皇太後退隱後宮許久,然而餘威尚在。有她坐鎮,群臣隻得按捺自己蠢蠢欲動的心思。
“諸位應當知道,皇帝方才,被這亂臣賊子行刺,已經龍禦歸天。”太皇太後指著南王父子很聲言道,群臣噤若寒蟬,並不敢接話。
“皇帝無嗣,江山……無繼啊……”太皇太後聲音已經哽咽。
這時,丞相上前一步,對太皇太後一揖,言道“太皇太後保全鳳體,萬請節哀,國不可一日無君,如今之要,乃在宗親之中,篩選可當大任者。”丞相一世純臣,他不效忠任何人,他隻效忠皇帝。
眾臣一時轟然,甚至有臣子上前推薦皇室宗親。
太皇太後默然不語,卻將那幾個臣子記了下來。不忠心的臣子,總要慢慢收拾。隻是如今的朝堂,經不起波折了。
待到討論聲漸消,太皇太後喟然長談,對眾臣言道“昔日太祖皇帝曾有密旨,哀家曾經以為,這道密旨永遠沒有用到的一天。”她掃過群臣,眼神犀利入昨。在場的大多是太祖皇帝時期的老臣,這樣熟悉的眼神讓他們脊背一涼。
他們不會忘記,眼前這位狀似和藹的女人,有著怎樣雷霆的手段。
太皇太後將塵封多年的紫檀木盒打開,遞給丞相,道“哀家老了,眼睛花了,丞相給他們讀一讀吧。”
丞相雙手顫抖的接過盒子,當著眾位大臣的麵展開錦帛,錦帛因為年代久遠,已經不複當年鮮亮的顏色,然而丞相作為三朝元老,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錦帛上的字,確實是太祖皇帝親手所書。
“朕之太子,人品貴重,生母尊貴,為朕嫡子,深肖朕躬,必克承擔大統。著繼朕登基,即皇帝位。朕之七子,恭順賢良,為朕嫡次子,封太平王,太子繼位起受封。他日太子若有不幸,江山無繼,太平王可承此位。朝中諸位,必擁之。願天佑我朝,國祚延綿,百姓康泰。朕有所見,必欣然慰之,他日見開國先賢,應無所愧。欽此。”
重臣嘩然,卻不能違逆太祖皇帝留下的密旨,太平王上前,群臣跪倒一片,山呼萬歲之聲,不絕於耳。
皇帝駕崩倉促,趕製龍袍,置辦登基大典尚需時日,太平王隻得移出禦書房內的一間隔間,作為臨時寢宮,在皇宮內住定。
新皇繼位之期,不宜見血,南王父子被羈押在刑部天牢,重兵守衛。南王妃得知南方父子謀朝失敗,帶領家眷於南疆南王府自盡。
至此,天下乾坤複立,塵埃落定,滄海桑田。
作者有話要說:陸小鳳真的什麽都不知道麽,嗬嗬嗬嗬嗬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