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似是星辰非此夜
葉孤城和西門吹雪兩人相對而立,他們兩個人全都是白衣如雪,一塵不染,臉上也全然沒有表情。
這一刻,他們的人已經變得和他們的劍一樣,冷酷鋒利,已經全然沒有人的感情。兩個人卻是相互凝視著,眼睛裏互相發著光。
每個人都距離他們很遠,他們的見雖然沒有出鞘,劍氣卻已經讓人膽寒。
這樣凜冽的劍氣,非關手上的三尺寒芒,而是本身,就是他葉孤城和西門吹雪自己發出來的。
真正可怕的也是他們本身這個人,並不是他們手裏的劍。
宮主下意識的攥住身邊人的衣袖,本來她以為是宮九,不想,卻是陸小鳳。宮九卻已經不知何時移了位置,站在尖銳的飛簷上,雖然險峻,卻是整個皇宮視線最好的地方。
陸小鳳無聲的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膀,側過身,與聽見這麵動靜的花滿樓一道,將小姑娘擋在了身後。陸小鳳本就是很溫柔的人,這溫柔和花滿樓不同。花滿樓的溫柔,是潤物細無聲的,而陸小鳳的溫柔,掩映在風流之下,更為不被人知。
其實,陸小鳳的溫柔,從來都與男女之歡無關。他熱愛的,是生命璀璨,是浮生喧騰。所以,對於女子,尤其是美麗的女子,便會表現得特別體貼。
葉孤城忽然道:“數日不見,莊主別來應是無恙。”
西門吹雪道:“多蒙成全,僥幸安好。”
葉孤城道:“舊事不必再提,今日之戰,你我必當各盡全力。”
西門吹雪道:“是”
葉孤城道:“很好。”
兩個人的聲音都很平靜,言語也似尋常寒暄。他們已經是知己,知己之間,本來是不必如此寒暄的。
宮九站在飛簷之上,風吹起了他的衣袍,一身青衣,廣袖垂下,掩住了他精致白皙的手指。零星的猩紅如同滾落的珍珠,被風吹起,散落在空中。婢女精心修剪的指甲嵌入絕白的掌心,手的主人竟毫無感覺。
宮九告訴自己,今日之事,萬無一失。從小到大,哥哥從來沒有對他食言過。他說明天會陪自己看十六的月亮,就定然會。可是,他控製不住的想要傷害自己,唯有疼痛,才能克製住宮九洶湧的後悔。
飛簷之上的閣樓上,蟄伏著若幹桃花島的弓弩好手,宮主對他們下達的命令是,情勢稍有不對,即刻誅殺西門吹雪,確保葉孤城周全。
宮九截獲宮主的這道命令,並沒有組織,甚至推波助瀾般的為她掃清了手尾。小姑娘自幼在他手下長大,絕無可能天真無知。早在她十二歲,就已經開始逐步涉及桃花島的日常行事,後來回到太平王府,更是以女子之身,巾幗之力,籍由太平王之手,在朝堂上有了一番作為。對於這個妹妹,宮九始終很是自豪。
西門吹雪麵無表情。他已經拔出了手中劍!
“此劍乃天下利器,劍鋒三尺七寸,淨重七斤十三兩。”劍身處處寒芒,好利的劍。
葉孤城道:“好劍。”
西門吹雪道:“確是好劍。”
葉孤城也拔出了手中的劍,道“此間乃海外寒劍精英,吹毛短發,劍鋒三尺三,淨重六斤四兩。”
西門吹雪道:“好劍。”
葉孤城道:“本就好劍。”
明月雖已西沉,看起來卻更圓了。
在場的所有人,都沒有人敢眨一下眼睛,天地之間,仿佛隻剩下了這兩位劍客,兩個人,兩柄劍。隱忍不發,等待隨時劈山裂石的一劍下來。
忽然間,一聲龍吟,劍氣衝霄。
西門吹雪死死盯住葉孤城,不放過他的任何一個表情。高手之爭,知己知彼,所以,不能放過對方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表情,甚至每一絲肌肉的跳動。
葉孤城目光如同沉水,平靜的看了西門吹雪一眼。然後,雙目微斂。葉孤城身經百戰,南海無敵,怎會不明白西門吹雪明白的道理?
隻是,他和西門吹雪的道,全然不同。他閉上眼,用五感感知周圍,氣流的變化,呼吸的變化,甚至西門吹雪拔劍之時,指骨交錯的聲響,對葉孤城來說,都清晰如斯。西門吹雪是劍中之神,神勇無匹。葉孤城卻是劍中之仙,飄逸出塵。
這時候,月色更為暗淡了,天地間所有的光輝,都集中在這兩柄劍上。
劍已刺出!
刺出的劍,劍勢並不快。西門吹雪和葉孤城之間的距離還是很遠。他們的劍鋒並未接觸,人也移動的很慢。然而陸小鳳在心中默數,這看似不快的一劍,葉孤城和西門吹雪,已經足足變了三十三種劍鋒。
一劍刺出,縱使是一個劍鋒的翻轉,也許然出劍人全身隨劍鋒而動。然而,此刻,西門吹雪和葉孤城看起來,就仿佛是相對而來,根本不曾變幻招式。
這是他們在禦劍,而不是為劍所禦。這種劍術的變化,竟已經到了隨心所欲的境界,也正是武功之中至高無上的境界。
葉孤城和西門吹雪,已經攀登至武學的巔峰,下一步,他們將踏往何處?莫非是破碎虛空,踏破仙塵?
忽然,兩個身影消失了。不,確切的說,不是消失了。而是在茫茫的夜色中,兩抹白色的身影,竟都讓人分辨不出。他們太快了。快得仿佛是風中的塵埃,被這夜獵獵寒風卷起,飄散在這塵世。
眾人屏住呼吸。陸小鳳摸摸自己的手心,掌心一片濕黏。竟,已經被冷汗浸透了。在場的兩人,都是他的朋友。當你將一個人看成朋友的時候,無論如何,他一輩子都將是你的朋友,與生死無關。
隻是,一個活著,可以一同喝酒,把臂同遊的朋友,總比一個沉眠的朋友讓人覺得快活。他還沒有蹭夠萬梅山莊的好酒,還沒有遊覽夠白雲城的美景。說到底,他……不想失去任何一個朋友。
宮九眯起眼睛。他明白,宮主到底是太嫩了,到了這一步,天下能射殺西門吹雪的,不過寥寥幾人。在場之中,隻有一人能。
那個人,就是他自己。扣在臂上的連弩被悄然握緊。他時刻盯著纏鬥的兩人的身影。調整自己的呼吸,隨時準備射出那一箭。葉孤城是否會怪他,他已經無力去想。前世的葉孤城固然可以以身殉劍,然而今生有他,宮九就決不允許。
忽然,四周靜了。隻有風吹起枯葉的聲響。兩聲名劍入鞘的摩擦之聲在黑夜裏響起,仿佛利刃刮過眾人心頭。宮九扣住連弩的手鬆了下來,若非情勢不許,他真想揉一揉臉上僵硬的肌肉。
陸小鳳呆了一晌,轉瞬笑開。他知道,自己不會失去任何一個朋友了。這一場驚世之戰,就這樣意外的,平和的落下帷幕。
兩道白影翩翾落地,落在太和殿光潔的金色琉璃瓦上,足下無塵,亦沒有一絲聲響。這是一場拚盡全力的戰鬥,戰鬥的結果,卻並非不死不休。
葉孤城發絲都沒有淩亂,不曾有過一絲劇烈的喘息。仿佛方才的生死之間,隻是閑庭信步,他將劍輕輕拿起,又,輕輕放下。
葉孤城的眼神很亮。白雲城主,從來都是神色淡漠,眼神卻犀利得讓人心寒的。然而此刻,葉孤城的雙目,仿佛盛著滿天星河。天玄星河,夜臨霄漢。他就那樣看著,眼神裏有歲月悄然流轉。前塵,昨日,今世,他生,在葉孤城的眼中一一輪回。他的停頓隻有一瞬,他的人卻仿佛經曆了很久很久的一生。
萬年沉鏡開磨垢,遍體靈明耀太虛。所謂脫胎換骨,也隻是一瞬。
西門吹雪的眼神,是一種說不出的感覺。不是柔和,絕對不是柔和。隻是驀然收斂了殺氣。世人的生生死死,已經再也不能夠阻礙到他。他的世界,隻剩下他的劍。這一夜,他親手,將自己推上神壇。
揮劍斬紅塵,瀟湘無故人。孤獨,恐懼,羞恥,此為人之本心,此為人之本性。經此一戰,西門吹雪不再感覺孤獨,他不再覺得忐忑,不再驚恐,這道德俗世,倫理綱常,已經再也不能束縛他。他有他手中的劍,他即是一把劍。
既然如此,又何妨,雙劍,不相離?
紫禁之巔,西門吹雪一劍封神,葉孤城一劍成仙。
“九九重陽之期,還望莊主踏足白雲城,你我二人,再論此劍。”葉孤城對西門吹雪略一拱手,兩人眼神交匯,迸發出劍一樣的星芒,轉而,又是流雲一樣的,雲淡風輕。此生得一隻知己,策馬同遊這江湖,也未嚐不是一件幸事。
西門吹雪點了點頭。整個人如同一抹孤鴻一樣,從飛簷上月下,踏月而來,踏月而歸。若非場上久久不曾散去的劍氣,眾人近乎懷疑,這場驚心動魄的戰鬥,隻是自己憑空臆想出的夢境。
一隻隱匿在暗處的人,鬆開了緊握的劍。他的臉上,全然是為人父的驕傲。他風塵仆仆,卻無損周身的風儀,眼角眉梢和葉孤城別無二致,卻更有歲月洗練過的凝實,和與生俱來的張狂。玉羅刹,天下得此風姿者,尚有何人?
葉孤城目送西門吹雪遠去,緩緩轉身,對立在閣樓上的宮九遙遙伸出手,他說“阿九,我們回家。”
宮九方才幾乎心跳欲死,這一刻,卻忽然變得很平靜。他忽然覺得,生死算不得什麽,大不了就隨哥哥去了,碧落黃泉,哥哥總歸不能拋下他的。他是葉孤城的肉中肉,骨中骨,本來就當和哥哥在一起的。
沒有什麽事能分開他們。死亡也不能。
宮九唇畔綻出一個笑意,飛落而下,握上那隻仿佛穿越了前世今生,穿越了累累離殤,穿越了泱泱時光,才終於對他伸出的手,再也,不曾放開。
眾人癱軟一般,似乎不相信就這樣結束了。可是,此夜此戰,真的已經結束了。陸小鳳在衣服上擦了擦手裏的濕冷,長歎一聲“今晚我可要睡個好覺,睡到日上三竿才成”他也笑得異常開心,連日的壓抑都傾盆而出,蕩然無存。他活動活動僵硬的身子,對宮九樂了一聲,方才說道“九公子,明日陸小鳳可得去你那蹭酒,你藏的那些陳年汾酒可別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