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八月十五驚魂夜
八月十五。這一天,恰逢中秋。
在合芳齋的後堂,西門吹雪抱著一個吃相狼狽的少年,劍客奪命的手,此刻分外溫情。拈起老管家吩咐後廚特製的,一口就能吃完的月餅,喂著懷裏十一二歲的少年。小少年一身烏衣,卻不顯得沉悶,反而有一種從魏晉時期帶來的風流情態。
隻是那吃相,實在是狼狽不堪。成年男子一口就能吃完的月餅,他隻能小口的啃著,卻貪心的想要吃多一些,所以進食的速度飛快,嘴角沾了些許碎屑不說,連西門吹雪的身上,都有散落的餅屑。
老管家在站在西門吹雪身後,臉抽了抽,卻最終沒有說什麽。他知道這小少年的來曆,驚奇有之,卻甚欣慰。當一個你從小看到大的孩子,日益冷情,連你自己做好他會孤獨終老的準備的時候,他忽然領回來一個相伴一生的人,那時候,恐怕那人的高矮美醜,身世家庭,甚至年紀性別,都不重要了吧。
“阿雪阿雪,明年我們再吃這個蓮蓉的月餅吧。”劍瞳嗷唔一口吞掉西門吹雪手裏擒著的月餅,乖巧的舔了舔他的指尖。西門吹雪的手,並不細膩,指尖卻也沒有老繭。或者說,曾經生過老繭,但是被他用藥拿去了。
“嗯。”西門吹雪垂眸,感受指尖觸到的滑膩,眼角蕩出一段不易察覺的笑意,低聲答應。
老管家站在西門吹雪身後,多日來的擔心,忽然煙消雲散。莊主說,明年。就說明,他已經有了把握,不會在這場對決中隕落。這些時日,他不是不擔心的。莊主有了作為人的情感,他固然高興。但是,他害怕,這樣的改變,會成為隱形的係在莊主劍上的線。
老管家害怕,西門吹雪的劍,慢了。生死之間,瞬息萬變。高手對決,哪怕隻是慢了一須臾,也有殞命之憂。然而,西門吹雪應承了明年,必然有了絕對的把握。
西門吹雪是神的劍,是劍的神。
許或,心境變化,情動情動,非是催命,而是突破的契機。老管家也用劍,劍術也不是不精湛,然而,時至今日,他已經無法猜測西門吹雪的進度,西門吹雪已經跨過劍道上的最後阻礙,跨上一個老管家隻聽說過的境界。
所以,老管家感覺欣慰。終於不再惴惴不安。
而和合芳齋相去甚遠的太平王府,宮九和葉孤城坐在一處,麵前擺滿了時令水果,周邊若幹官窯的白瓷盤,每一碟上,都端端正正的擺了一塊月餅。零零總總,竟也沒有重樣的。
葉孤城抽出旁邊的銀製小彎刀,切開一塊月餅。棗泥餡的,裏麵摻了些許桂花,別有一番香甜,葉孤城拿起一小塊,卻被宮九按住。
“嗯?”他側過頭看宮九,詢問的意思,拖出一小段鼻音,如同一把小勾子,勾得宮九心癢難耐。前提是,今天不是八月十五,決戰之期。
宮九顰著眉頭,對一旁侍候的太平王府的丫鬟嗬斥“混賬東西,誰讓你們上棗泥的了?”平素親和的世子驟然發怒,嚇得小丫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卻還記得端好手裏的茶,不敢溢出絲毫。
葉孤城拍了拍宮九的肩膀,壓下他的身子,兩人本來並排而坐,此番動作下來,宮九整個人幾乎都滾到了葉孤城懷裏。
“好了好了,不愛吃就讓他們撤下去,發什麽脾氣,又不是小孩子了。”葉孤城撫過宮九的背,掌心下劇烈的欺負,昭示著主人的餘怒未消。葉孤城示意那個嚇得跪倒的小丫鬟起來,小丫鬟也是乖覺,爬起來把茶放在桌上,端起葉孤城切開的棗泥月餅,急速退了下去。
宮九死死攥住葉孤城的衣襟,平素骨肉勻亭的手上,青筋乍起,宮九將臉埋在葉孤城胸膛,急速的呼吸著葉孤城身上的氣息,半響,才擠出一句話“什麽棗泥,不知道不吉利啊,才不要和哥哥早離呢。”
葉孤城幾乎失笑了。他知道,自己嚇壞了弟弟。平素自己剜肉剔骨都不曾皺一下眉頭的九公子,如今草木皆兵,些微小事就嚇得他瞬間炸毛。
卻,覺得窩心。這世間,有一個人看重你,甚過看重自己,誰都會覺得窩心。最好的時光,是有人為你傾盡所有,拚盡全力的愛你,卻,並不打算讓你知道。那才是最好的時光,終其一生,不能忘。
不在意周遭環立的仆從,葉孤城在宮九耳骨上落下一個淺淺的吻,絕白冰涼的手指為他將散落的頭發掖到而後,抬起胸膛埋著的腦袋,輕輕放在肩膀。
這是一個炙熱溫暖的擁抱,和小時候他練功被罰,長大以後計劃受挫的時候,葉孤城給他的一樣。可是,又那麽不同。宮九用力的擠進葉孤城懷裏,霸占他懷裏的每一寸,寸土不讓。
“嗯,十五的月亮十六圓,哥哥明天再陪你看最圓的月亮,好不好?”宮九抱的很緊,幾乎壓迫了葉孤城的肋骨,讓他連呼吸都有些困難,然而葉孤城沒有反抗,任由宮九這樣抱著,並且緩緩的拍著宮九的後背,無聲安撫。
宮九聞言眼睛一亮,卻並沒有鬆手,手臂環上葉孤城勁瘦的腰,葉孤城腰部敏感的皮膚,透過輕軟的布料,可以感受到宮九手臂上流暢的肌肉線條。
“哥哥不許食言。”死死盯住葉孤城的眼,兩雙一模一樣,隻是眸色不同的眸子一同彎成月牙的形狀。
終於,所有忐忑,不安,煙消,雲散。
彼時,夕陽收斂起最後的餘輝,暮色四合。天階月色涼如水。
八月十五。夜。
太和殿的飛簷,就像是一個鉤子,連月亮都可以勾住。這麽高的地方,天下絕對沒有幾個人可以一掠而上,陸小鳳也不能。
可是,他有法子,隻見他忽而如壁虎遊牆,忽而如靈猿悅枝,接連幾個起落,就已經不見了。
陸小鳳躍了過去,轉身,卻又繩索垂下。
花滿樓和霍天青在他身後,並沒有什麽難堪的神色,而是覺得心下妥帖。他們武功不差,輕功也算卓絕,隻是,霍天青和花滿樓,卻不是精通於輕功的,這樣高的地方,如果沒有借力之處,他們固然上的去,卻難免狼狽。
何況,花滿樓,目不能視物。
幾個人借著繩子的力道,飛躍到太和殿的飛簷上。繩索被留在了原地,他們還要借著他下來。
陸小鳳飛上了飛簷,轉過頭,卻忽然怔住了。這上麵本來隻應該有五個人,而此刻,卻有了二三十個人,並且,還不包括他所知道的那五個。
這些人,都是手持變色綢帶的。並且,以陸小鳳的目力,他遙遙而望,還能看見有和侍衛爭吵的,手拿緞帶的人。
宮門外,一片混亂。皇城所有的禁衛被調去平息混亂,還尤顯得不夠,連六扇門的捕快,都被調來鎮守宮門。
六扇門的捕快武功個個不差,比起隻會簡單體術的侍衛,他們對江湖中人的震懾之力更大。金九齡破獲繡花大盜的案子,如今,已經是六扇門的總捕頭了。他調動捕快四散在紫禁城各處,統領進軍,攔下各種欲要混進宮中的江湖中人。
陸小鳳滿臉震驚。這種變色綢帶,是大行皇帝時期,西域進貢,宮中隻剩下兩匹,連皇後都是很珍惜的使用的。如今按照這個數量,來的人手裏的綢帶,恐怕已經超過了三匹。
霍天青來得很早。他平靜的眯起眼睛,看著遠處的人影,“白雲城主來了。”這一句話很輕,卻止住了所有喧囂之聲。
殿前殿後已經站滿了人,他們一同望著遠方飄忽而至的身影。月光下果然出現了一道白衣人影。身形飄飄,恍然若仙,輕功之高,竟不在司空摘星之下。
司空摘星瞪大了眼睛“想不到葉城主也有這樣高的輕功。”
陸小鳳沒來得及回話,霍天青眼裏卻迸發出一種異樣的神采。那是對當世高手的折服。他緊緊盯著葉孤城的動作,葉孤城的動作看起來不快,可是若想分解來看清楚他每一個動作,揣測他運氣行功的姿態,卻幾乎不可能。同時,他輕聲喟歎“沒有這樣的輕功,怎麽使得出那招天外飛仙?”
而飛簷的另一側,另一道白影倏忽而至。被葉孤城吸引了全部目光的眾人沒有發覺,他的輕功,也不在葉孤城之下。足下輕點,幾個縱身,就已經躍到了飛簷之上。甚至,他還抱著一個粉衣的小姑娘。若非小姑娘的環佩叮當,幾乎沒有人知道他的到來。
“九公子也來了。”花滿樓側頭,衝著宮九的方向點頭示意。將懷裏的小姑娘穩穩的放在屋簷最寬的地方。那自然是宮主,她沒有綢帶,卻有哥哥。
“花哥哥,陸哥哥,司空哥哥。”宮主對她認識的三個人打招呼,乖巧甜美。仿佛真的是小女孩好奇,歪纏著哥哥一定要來湊熱鬧。聲音嬌軟,惹得眾人輕笑。自家若有這樣的妹子,自然,也是嬌縱著的吧。
故而,也沒有人為難一個小姑娘,非得要她拿出綢帶之類的。
宮九站定,另一道白影仿若踏月而來。沒有眾人躍上飛簷的花樣,而是如同一柄利劍一樣,撕裂了星空。
西門吹雪。
沒有人說話,確切的說,沒有人說得出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