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曾是驚鴻照影來
回廊的盡頭,是一方空地,四周有樹木掩映,交相錯落,竟不覺得空曠。那是葉孤城尋常練劍的地方,到了葉孤城這般的境界,劍氣收發自如,橫掃一劍,劈山裂石,橫掃千軍一般,力道拿捏卻十分精準,能夠不傷周圍哪怕一葉。
小童低頭帶著趙懷古繞過此處,牆開一隙,得泉一派,開溝僅數尺,相繞回還,水聲潺潺。
跨過一道竹木小拱橋,便見一樹紅梅霸道的橫亙在眼前。時是初秋,紅梅並未著花,趙懷古卻分明看見枝頭上紅梅開得喧騰耀眼。走近一看,竟是去年的紅梅,於韶華正盛之時,每一瓣花瓣都用銀絲勾連,以南海魚膠包裹,固定在枝頭。
且不論將每一片花瓣都用銀絲勾住是怎樣巨大的工程,但是這毫不憐惜的塗滿整朵花的魚膠,就足以讓人咂舌。
南海魚膠凝固之後便是透明,且水濕不濡,日曬不裂。映得一樹紅梅閃閃晶瑩,宛然若盛。
天下可產魚膠之地固然不知凡幾,然而唯有南海深海所產的魚膠無腥氣。皇宮每年張貼的福字,便是用南海魚膠所黏。魚膠產自深海,每年產量極其有限,即使是皇宮,也許經驗豐富的老太監薄薄的抹上一層,不敢有絲毫浪費。
用來留住一時花開的,不可謂不是大手筆。
“惜古那丫頭從來頑劣,阿城縱著她,倒是叫表弟看笑話了。”溫潤疏朗的男聲從紅梅後傳來,趙懷古眉目一凜。
轉過梅樹,趙懷古看見的,是一座檀木的六角攢尖涼亭,木構架,琉璃瓦頂。五麵大帳掩住風口,皆是天青色的雲織密錦。
兩個人相互對坐,身形一般的挺拔,不同的是,一個人挺拔若鬆,一個人溫潤若柳。趙懷古抵達葉孤城別院的時辰不算早,晌午的陽光透過天青色帳子的縫隙散落下來,投射到兩人臉上,趙懷古竟驀然萌生出一種,分不清哪個是葉孤城的錯覺。
隻是,他的“好表哥”的聲音,他再不會認錯。
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呢,也許,從他在宮九腰間看到那一塊刻著“城”字的玉佩,一切便可以預見端倪。之後一路所見,更是將一切落實。
小童自幼跟在葉孤城身邊,卻是被宮九一手教導,所以是何等的乖覺。借著童稚天真的掩護,點點滴滴的對趙懷古警示著。
不該做的夢,就永遠不要做。不該肖想的人,就永遠不要想。
趙懷古走向涼亭的台階,立於旁邊的一棵石榴花旁。他配著劍,因為此番約見葉孤城,說辭便是請教劍法。
宮九說完話便不再出聲,隻是徑自撥弄著煮茶的炭火。橄欖核燒成的碳,堅硬似鐵。不多時,一笑壺水就滾起了珍珠大小的氣泡。宮九將它提起,緩緩注入紫砂壺中,而後放下水壺,將一旁的茶葉撥弄進紫砂壺,三指扣住紫砂壺,微微晃動。須臾之後,點入杯中。
空氣中充盈著薑母香。鳳凰單樅特有的薑母香。
小童上前端起隻有巴掌大填漆的托盤,將其中一杯端給趙懷古。趙懷古看著宮九的一舉一動,覺得若起挑釁,實在是無趣。何況在葉孤城麵前,他並不願露出跋扈無禮的姿態。君子好德,這一點,夢中葉孤城曾對他強調過,他也時刻記得。
此時此地,隻宜稍作忍耐,他日再做圖謀。趙懷古端起茶杯,飲盡杯中香茗。在葉孤城的地方,他並不害怕太平王世子下毒。
宮九亦端起一杯,微微沾了沾唇。葉孤城卻並沒有動。
“城主不喜這茶?”趙懷古將杯子放回托盤,兀自上前一步,走到葉孤城身邊。葉孤城沒有動,嘴角卻更深的抿住了。
“阿城不喜歡喝茶。”宮九倒了一杯清水,自顧自的走到葉孤城身邊,不著痕跡的隔絕開趙懷古的靠近。
葉孤城和宮九兩人眉目交匯,宮九清楚的看見哥哥眼裏的戲謔。葉孤城擁有世界上最純淨冷然的眼眸,在這雙眼眸裏,宮九清楚的看見,自己就像是一隻……護食兒的老貓。
葉孤城接過宮九倒來的清水,指尖相觸,一閃而逝的碰觸,卻讓宮九彌生出不可抑止的貪婪。若非時機不對,他應當可以討到哥哥的一個吻的。都怪那個討厭的南王柿子。
趙懷古的拳,悄然握緊了。他垂下頭,調整好自己的麵目表情,對葉孤城朗聲說道“與城主一別,竟五年未見了。城主風采依然。”
麵對趙懷古的恭維,葉孤城不置可否。“拔劍。”
葉孤城隻說了兩個字。隻有兩個字。然而,就是這兩個字,卻仿佛砸在了趙懷古身上,讓他周身一凜。
這就是葉孤城的力量麽?沒有劍招,沒有威壓,就是尋常的兩個字,就能迫出他掩藏多年的戰意。學劍多年,趙懷古能夠對戰的機會卻幾乎沒有,他身邊,自然有高手妥帖保護,何須他親自以命相搏。他的命,比那些侍衛金貴得多。
然而,葉孤城的一句話,卻讓他有了命懸一線的感覺。周邊的暗衛自然恪盡職守,可是,從來信任這些暗衛能力的趙懷古,卻徒然覺得,他能夠依靠的,隻有自己,隻有那三尺青峰。
幾乎下意識的,他拔出了劍。
然而,當那一抹冰涼水色入手,他才恍然發現自己犯了怎樣的錯誤。他拔錯了劍。本來,他應當拔取腰間佩的那一柄劍。
那柄劍劍鋒十分鋒利,劍柄上亦鑲滿了華美的寶石。名劍一般是不可配以寶石的,配以寶石的劍,總給人華而不實的感覺。然而,趙懷古手中的這一柄,卻很不同。華美的寶石沒有包裹住劍本身的鋒利,而是給人一種危險的美感。
這柄劍的威力,本來就是要以美做襯托。這些華美的寶石,便是絢麗繁複的美麗。
但是,這樣的好劍,也沒有得到趙懷古的垂憐。自從他得到這柄劍開始,就一直封存。今日攜帶而出,就是為了掩飾他真正習慣了的武器。
然而為時已晚。
他已經露了底。葉孤城帶來的威壓,給他一種“敗之則死”的感覺。他下意識的,抽出了自己慣用的武器。
趙懷古不該拔劍,任何人在葉孤城麵前,都不該拔劍。除非,他是西門吹雪。
他拔出的,是被葉孤城沉埋劍塚,卻被他派人盜來的軟劍。
可是,悔之晚矣。電光火石之間,那兩字之威並沒有消散。趙懷古不由自主的舞動起來。橫批,縱挑,每一劍,都是傾盡全力。趙懷古的劍很快,劍招也是華美。宮九危險的眯了眯眼睛,他不會看錯。趙懷古的劍招,是從葉孤城的劍招裏脫化出來的。
看來,他這位表弟,對他哥哥的關注,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啊。
趙懷古的劍漸漸慢了下來。粉白的臉變得緋紅,額頭上掛著些許汗珠。他收劍,看著葉孤城。仿佛,在等待著什麽。
葉孤城有些莫名,不懂這位南王世子眼中的灼灼期盼。
宮九一聲冷笑。他經常笑,如沐春風的笑,或者深情款款的笑。極少,才會如此直白的冷笑“看看表弟這一頭一臉的汗,還不擦擦,看著阿城作甚。還等著阿城給你拿手帕不成。這裏可沒有你南王府的隨從。”
這話,近乎刻薄了。一點都不似平日裏溫潤守禮的九公子。
趙懷古恍然大悟似的掏出手帕,低頭擦汗,一點兒也沒有在乎宮九的譏諷。卻沒有人知道,他真的是借著低頭的機會,掩蓋眼底的失落。夢裏,他師從葉孤城,每次練完劍,葉孤城雖然不會有勉勵表揚的話語,卻會遞給他一方素帕。
今世非他世。這一刻,趙懷古才真正感受到,今世非他世。
趙懷古擦完汗,下意識的看向葉孤城,入目,是一雙極為冰冷的眸子。葉孤城就那麽冷冷的看著他,不,是看著他手中的軟劍。
趙懷古心下一顫,扣住手中軟劍,顫抖著纏回腰間。
“這劍,應當在我葉氏劍塚。”葉孤城當然看見他的顫抖,可是,他何必遷就他的顫抖?劍在葉孤城心中,便是神聖。盜劍者與掘墓者無異。驚擾他人沉眠,都是大惡。
趙懷古撤出僵硬的笑意“古偶然所得,隻覺親切,今日方知,原是城主舊時佩劍。”如此說著,卻沒有解下還給葉孤城的意思。
這是趙懷古的念想。他沒有辦法對葉孤城說他夢裏的事,他永遠不可能光明正大的叫葉孤城一聲“哥哥”,葉孤城對他冷硬如斯,這一柄他少年時候用過的軟劍,可能就是他此生唯一的念想。他不想失去,也不能失去。
因為,趙懷古總需要留下點什麽東西,證明自己和葉孤城有過關聯,哪怕,那所謂關聯隻是他自己在牽強附會。
對於趙懷古的說辭,宮九嗤笑出聲“阿城可沒有說,這劍是他曾經用過的,難道葉家還隻剩一個葉孤城了麽?”
趙懷古怨毒的眼神射向宮九,霎時便彌散無蹤。隻是那分秒之間的眼神波動,並沒有逃過葉孤城和宮九的眼。
葉孤城的聲音,已經全然冷了。他對趙懷古說道“按說君子不當奪人所愛,然而,葉氏祖訓,一入劍塚,永世塵封。這規矩,斷然沒有在葉某處破了的道理。”葉孤城頓了頓,眼神更為淩厲的迫近“還請世子割愛,將這軟劍奉還。”
趙懷古的臉色有些難看。
宮九卻嫌他臉色不夠難看似的,添上一句“若是表弟喜歡,太平王府的劍庫,隨意表弟挑選。”宮九此刻的神色,和趙懷古叫他挑選羊脂玉佩的時候別無二致。九公子從來睚眥必報,絕沒有讓誰平白欺負的到底。很多時候,宮九能隱忍不動,不是不報,隻是時候未到。
趙懷古的臉色,真正的鐵青了。
他解下腰間的軟劍,遞給旁邊恭候的小童,對葉孤城勉強笑了笑“城主言重了,君子成人之美,既然是城主舊物,古哪有占之不還的道理。”
然後他對宮九言到“多謝表兄美意,隻是南王府雖無物,不能於太平王府一比,然而古腰間這劍,到底還算可堪一用。”
葉孤城沒有碰小童捧過來的軟劍,隻是示意他放在桌上,方才對趙懷古說道“世子劍招精純,可見下過一番功夫。王孫之中,已然很好。”
王孫之中,已然很好。範圍限定在王孫之中,本朝尚武,公子王侯多半自幼習武,名師教導。葉孤城這話,算是對趙懷古的肯定了。然而,葉孤城立足於江湖,這話說出來,卻是明確的和趙懷古劃清界限了。
趙懷古本想在決戰之前聯絡葉孤城,他不欲讓葉孤城參與到自己父子的計劃中,他不想看著絕世劍客紫禁之巔,中途殞身。然而,他想見葉孤城。想要問問他,願不願意和自己站在一起,有朝一日,足踏九鼎,懷抱天下。
這是趙懷古衝動了。然而,這些話,他卻不必再問。
趙懷古告退轉身。眼底一片冰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待到他登臨寶座之時,白雲城,也當在王土之中吧?白雲城主,也在王臣之內吧?
那麽,就且看且待吧。
八月十五,巔峰對決,不日將至。
作者有話要說:下章決戰。解決南王父子小boss,迎來玉爹爹*o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