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不畏浮雲遮望不眼

刑部大牢是天底下最陰冷的大牢,南王父子並沒有得到什麽優待。甚至,他們兩人被分別羈押。

在刑部大牢的最深處,一般囚禁著身負血債,十惡不赦的罪犯。如今,這兩位皇家貴胄,也被囚禁於此。太皇太後恨毒了他們,也沒有人敢上前為他們父子說情。功名利祿一朝散,等閑圖謀皆殞身。薄涼不過人心。

趙懷古被羈押在陰冷的牢房,周身至著一件褻衣。他覺得很冷,從心底泛起的冷。他仰躺在肮髒的刑部大牢,眼神空洞。

侍衛們並沒有給他鬆綁,一個敢刺殺皇帝的人,從來沒有人懷疑他的武藝。其實鬆不鬆綁都沒什麽影響了,宮主封住了他周身的大穴,血脈凝澀,此刻縱使有人給他解穴,趙懷古,也不過是一個走路都要人攙扶的廢人罷了。

大牢的們被打開,一個白色的身影走了進來。今日,是太平王的登基大典,從此,太平王便是端明文皇帝,而宮九作為太平王唯一的兒子,自然被冊封為太子。這不足為奇,更讓人咋舌的,卻是這位端明文皇帝,對唯一的女兒的寵愛。昭陽郡主被冊封為昭陽長公主,與太子一道冊封受禮。

據稱,端明文皇帝於冊封大典之上言“昭陽長公主,朕之長女也,賢達慧秀,巾幗而大勇者也,惜為女子。”

言下之意,昭然若揭。曾經的太平王世子,如今的太子“趙麟”對此隻是一笑,笑言到“父皇所言,大善。”

這段皇家軼聞被史官忠實的記錄在冊,千百年後,仍舊為人津津樂道。

眼下,宮九身著太子禮服,白衣蟒冠,風神俊秀。他剛剛從冊封典禮上離開,撇下了一幹想要討好太子的臣子,撇下一眾的恭維之聲,獨自一人來到了肮髒陰冷的天牢。自然沒有人攔他,畢竟他是當今聖上唯一的兒子,誰也不想得罪未來的皇帝。

趙懷古不知自己熬過了幾日,天牢裏,日月變幻被減弱到虛無,他隻是一日一日的苦熬,等待著解脫的一天。

千古艱難,唯一死而已。

當那道白色的身影映入眼簾,於此同來的,是經日不見的奢侈的陽光,趙懷古眯起眼,幾乎心跳欲死。如今他身陷囫圇,卻仍舊心念著想要見那人一麵。隻是,他之於葉孤城,也不過是一個陌生人罷了,葉孤城何須來探望他?

“哥……哥……”他費力的睜開眼,多日的囚禁,夥食雖然不曾被苛待,可是到底沒有胃口,此刻,趙懷古竟然連說話,都十分費勁。

趙懷古的聲音雖然虛弱,可是天牢寂靜,宮九耳力又是非凡,自然聽得真切。他挑了挑眉毛,他的這位表弟,可從來沒有喚他“哥哥”喚得如此情真意切的時刻。

可是,隨即,看到身上的白衣,宮九就笑不出了。他知道如今自己和誰肖似,所以也想到一種可能。

一種他曾經揣測過,也厭惡萬分的可能。

趙懷古喜歡葉孤城,不是他自己想的夢中帶來的執念,而是真真切切的喜歡。縱使開始的時候,尚且能用執念二字搪塞,可是窺視日久,越發被那人的風姿所折服,已經,是長久的喜歡了。

宮九蹲□,用隨身的扇子挑起趙懷古的下巴,對他冷冷一笑。“多日未見,表弟……風采依然啊。”

趙懷古已經看清了來人,眼神中有一瞬間的恍惚,從前他竟然沒有發現,他的這位表哥,長得和葉孤城竟然如此肖似。眼角眉梢不再是刻意的溫柔繾倦,一道凜冽似劍的眼神,和葉孤城再無分別。

趙懷古心頭有什麽東西一閃而過,卻不真切。他費力的抬起頭,躲開宮九的扇子“承蒙成全,僥幸安然。”他回視宮九,麵容十分蒼白。

宮九收回了扇子,嫌惡的扔在地上。斜倚天牢的圍欄上,絲毫不顧及這一身太子禮服被染上了汙穢。他扯起嘴角,勾起一個惡質的笑“表弟,在等阿城?”

聽見這一聲阿城,趙懷古的眼神亮了亮,灰蒙蒙的眼神裏泛起光彩。

這樣的光彩,讓宮九的怒火更盛。他冷下臉來,抬起袖子遮住臉,拂去臉上的偽裝。曾經的君子溫文被擦去,宮九整個人都泛起冷意,遮掩著的袖子落下,宮九麵色無波的看著趙懷古。

那是一張,棱角分明的臉,五官斧砍刀劈似的淩厲,不怒而威。透過這雙眼,仿佛能看見呼嘯而出的劍氣。這張臉,是南海群劍的夢魘,是江湖少年的追求。這張臉,屬於葉孤城,卻,也屬於宮九。

趙懷古瞪大了眼睛,雖然周身纏繞著好幾十斤重的鐵鏈,雖然他已經多日未食,雖然他氣血不暢,血脈凝澀,然而,他還是被驚得坐了起來。

“葉孤城……”他驚悚的看著宮九的臉,似乎看透了一個不能解開的謎題。又似乎,觸摸到了一個掩藏極深的秘密。

知道秘密太多的人,是活不長久的。

宮九對趙懷古挑了挑眉“怎麽,你很驚訝?”他已經不屑於再玩什麽表哥表弟的遊戲,他來,帶著端明文皇帝的密旨,南王父子注定活不過今天。

“葉孤城是你什麽人?”趙懷古顫著聲音問道。他不是驚訝,也不是害怕。他隻是感覺到心裏撕開了一般的疼,比皇帝寢宮那夜疼得更甚。

對待趙懷古,宮九不可能有絲毫的溫柔和隱忍,他笑得越發惡意,看著趙懷古如同困獸一般,劇烈的喘息著,許久,才言道“這張臉,還不夠你明白我們的關係麽,他自然,是我雙生的哥哥。”

宮九在“雙生的哥哥”這幾個字上加重了音節,看著趙懷古臉上的表情片片碎裂。他對趙懷古的夢一無所知,卻本能的覺得,方才他進來的時候,趙懷古喚的那一聲“哥哥”是在透過他,喚葉孤城。

宮九心底升起煩躁之情,伴隨著滔天的怒意。他的哥哥,已經遭了太多的覬覦,男女之情的仰慕,宮九是不在意的。因為,他知道,對於葉孤城來說,情愛之事,早已經不在他心上。而自己之所以能僥幸得到這個人的眷戀,是因為,自己是葉孤城的弟弟,肉中骨血,血脈之親,割舍不得。

而今,趙懷古覬覦的,是葉孤城的弟弟這個位置,幾乎就等同於觸到宮九的雷區。龍之逆鱗,觸之必死。

趙懷古對宮九的惡意恍然未覺。他已經陷入了瘋癲的狀態,十指陷入了掌心,平素養尊處優的手掌變得血肉淋漓。他不覺得痛一般的繼續用力,將整個手掌的皮肉幾乎都扣開。他壓抑的沉默著,忽然喉嚨裏傳出野獸一般的笑聲,“嗬嗬”有聲的在這個陰暗的地牢裏響起,如同刀刃刮過鐵板一般滲人。

趙懷古閉上了眼睛,神經質的用頭撞著天牢裏長滿青苔的牆壁,唇齒間已經滲出絲絲鮮血,白的齒,紅的血,交織出一副惡鬼一般的景象。

他笑,笑自己可笑,竟然為了一個夢境惶惶然的賭上了身家性命。他笑,笑自己聰明一世,卻為他人做了嫁衣裳。他笑,原來,那人不是真的內心冷漠,對待弟弟,的確是溫柔如斯。隻是,那個弟弟,從一開始,就不是自己。

趙懷古忽然想通了許多事情,為什麽葉孤城平素淡漠低調的性子,卻偏偏高調的將決戰地點選在了紫禁之巔。因為,需要調離宮中守衛,給他潛入皇帝寢宮的機會。

為什麽一向身居後宮的太皇太後,會突然帶領一眾親兵來到皇帝寢宮。因為,有太平王的郡主通風報信。

為什麽傳聞中病弱的太平王郡主,卻是身懷武功。因為,她的武功,本來就是白雲城的功夫,從小被玉羅刹調教練成的。所以,才能避開當世高手的耳目,從太和殿的飛簷上一躍而下,直奔太皇太後寢宮。

甚至,為什麽太皇太後不早來一步,也不晚來一步,恰恰就在皇帝殞命的時候出現,也不是那麽多不容易解釋了。因為,在整個計劃裏,幕後之人,根本就沒有想要讓皇帝活命。可笑他趙懷古,也不過是局中人罷了。

趙懷古忽然明白,從一開始,想要這天下的,就不是太平王,而是宮九。太平王,隻是一個過渡罷了。

甚至,連宮九是不是太平王親子,這都有待商榷。

趙懷古笑得越發淒厲,那是一種夢境破碎之後的絕望。今天,終於有人將他一直不願醒的夢擊碎,他終於明白,原來,葉孤城真的是個好哥哥,會對自己的弟弟很好很好,好到賭上了全部的身家性命,好到車馬於前,任人驅馳。隻是,那個弟弟,永遠都不是他罷了。

一隻手,翻覆得了前朝,動蕩得了江湖,也,可以結果一個人的性命。這隻手扣上了趙懷古的脖頸,緩緩用力。

空氣被一絲一絲的剝離,趙懷古的眼前一片模糊,宮九的眉目冷然,一如那人,唇齒間低聲的呢喃“卿本佳人,奈何……從賊?”到了最後,他竟舍不得怨上葉孤城分毫,眼前最後的景象不是葉孤城,可到底,是一般的眉眼。

愛,已經破碎不堪,若舊夢難追,似昔時不回。

宮九危險的眯起眼睛,手下用力,骨骼錯落的聲音在寂靜的牢房想起,異常,卻又尋常而已。他的哥哥,由不得別人言語輕薄。

史書記載,端明文皇帝登基三日餘,南王父子,於天牢,畏罪自盡。

宮九走出天牢,閉眼感受陽光的暖意,他嘴角綻放出一抹溫柔的笑意,哥哥還在新修葺的太子府邸等他。

不畏浮雲遮望眼,從來身在最高層。跨過那些跌宕起伏的生生死死,終於,還是有一人在身邊,此為靜好,浮生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