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王三石如坐針氈在家等了數日,見那道人一直沒有回複,就帶上幾個手下前去詢問。雖然手下凶神惡煞似的把道人圍攏起來,但道人依舊溫文爾雅,不屑一顧。王三石見硬的不行立刻就軟下來,虛情假意寒暄了幾句,開門見山地索要影印文件。那道人一字一句麵無表情地說,既然知道書上寫的不是平凡之論,又何必強求人家分你一杯羹呢?

王三石心想,看來不拿出些誘人的籌碼,自己很難達到目的。他眼珠一轉,就把師行剪提及的不腐女屍的事情掐頭去尾說了一遍。不料此言一出,道人臉色大變,原先的沉穩一掃而空。王三石心中暗喜,立刻緊閉了嘴巴一字不發。

道士把王三石請進內宅,道出實情。說幕後買家本是他老師,現身居歐洲。他對中國文化十分精通,可謂是個名副其實的漢學家。雖是外國人,但久居中國,花甲之年才回到家鄉。他對中國的儒、釋、道非常感興趣,尤其對中國本土的道教研究最深,對那些修煉、服丹之術更是無比著迷。

說到此處,道人微微一笑,道出了個更加匪夷所思的秘密:

正如師行剪猜測的那樣,那本藍皮線裝書的確出自一位道行高深的密教教主之手,裏麵不但記述密教的發展始末,還寫了一些煉丹修身的法術。但這些都沒什麽,尤為重要的是,書上還闡述了一個長生不老、得道升仙的方法。

聽到這,王三石肯定要追問所謂長生不老是個什麽樣的方法。年輕道士放聲大笑,說這並非一人之力所能實現的,如果王三石能加入進來,精誠合作,把他知道的事情和盤托出,或許那身居海外的世外高人,就能推演出此中玄機,到那時凡是知情之人都可以長生不老,福禍共享了。

或許有錢的人都惜命,渴望能多活幾年。王三石回來之後把事情說給了師行剪,師行剪一聽也是胸中澎湃。雖然長生不老有些玄乎,如若真能延命數載,那的確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就這樣,王三石和年輕道人達成一致,就找來專家,來到白霧村,以扶貧為名,開始了發掘。至於學校如何動工,從女屍身上得出了什麽樣的結果,那些人嚴密封鎖消息,師行剪就不知道了,或許連王三石也沒有告訴。

事情就這樣過了三年,就在昨天夜裏,王三石興衝衝地來到師府,對師行剪說白霧村這邊已經有了消息,邀請師行剪一道,共同前去研討長生不老之法……

師行剪講到這裏,捶胸頓足,“萬萬沒想到結果會是這樣,老夫一世英名卻被騙到了如此境地,可悲可歎啊!本以為和王三石相識十餘載,認定他是可靠之人,唉!”

“師老,帶著你們進山的儒生,就是那個年輕的道人,對吧?”我問他。

師行剪點點頭,“嗯,老夫覺得應該是他,畢竟這種事不能太張揚。”

腦中一下子填充如此多的線索,我不得不分析整理一遍,不料師行剪大呼一聲,問我說:“老夫說了這麽多,但還有一事一直鬧不明白,我問你,那荷包和石頭怎會落入你的手中?”

“這個也說來話長。”我見師行剪還算坦誠,自己再哄騙他就有些說不過去了,於是將我買石頭的前後事情簡單告訴了他。師行剪聽後急切地問道:“現在那塊石頭,是否還在你手中?”

“不在了,被白無香拿走了。對了!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我問您,第一次去師府,坐在我身邊的那個女人,您為什麽不承認見過她?”我追問道。

“不是老夫誠心說謊,我實在是另有苦衷啊!”

“什麽苦衷?”

“你來師府那天,的確有個女人先你一步來見老夫。她拿著一幅老畫的照片,說老畫本是祖傳之物,聞得老夫博學多才,特意把畫拿來讓我一觀,看能不能看出些許門道。

“老畫筆墨拙劣,老夫看了半晌,也沒看出個所以然來。就在這時,門房來報,說若水你來了。我本想送客,可那女人卻沒有走的意思。你初次來師府,老夫又擔心冷落了你,既然她不肯走,大家見個麵也無妨,就這樣,我讓門房把你也請了進來。”

“那張老畫就是王三石從石棺裏盜出的那卷?”我很認真地問。

“是的。但老夫當時可沒想到這一步,找我鑒定字畫的藏友多如牛毛,而且老畫又極其的普通,根本就不能把思路引到石棺那裏去。事後和王三石的照片相比對,才知道此畫便是棺中所得,我追問他此畫現在何處,他卻說已經交給了年輕道人進行研究,至於老畫的照片為何會在女人手中,他便全然不知了。”

“那後來,您為什麽一見荷包就無故暈倒,難不成是為了掩人耳目?”

“說也慚愧,老夫聞到那荷包上的味道的確是心中一顫,於是將計就計假裝暈倒,趁你沒留神,偷偷地把石頭順了過來,藏在上衣口袋裏。唉,要是你答應把石頭賣給老夫,老夫也不會出此下策。等老夫住進了醫院,躺在病**正暗自發笑,才發覺藏在衣服裏的石頭不翼而飛。費了這麽大周折,氣得我差點沒真的背過氣去,當時老夫就認定,石頭肯定是又被你拿走了,因為暈倒時,你曾跑過來攙扶我。”

“哦,原來那個時候,石頭就被無香換掉了。”我正自言自語,師行剪卻沒有搭話,依舊說著:“沒想到的是,在醫院住的當天晚上,老夫竟然遇上了一個……鬼!”

“鬼?什麽意思?”我與齊小傑皆驚呼道。

“千真萬確,真的把老夫嚇個半死。當天夜裏,老夫正熟睡著,恍惚聽見病房門吱呀一聲響,緊接著一股冷風吹進來。老夫緩緩睜開眼睛,本以為是護士來查房,不料,竟然看見一個長發披肩,穿著黑袍的鬼。說也奇怪,老夫如此驚恐,但喉嚨裏卻發不出任何聲響,而且全身也不能動了,就像是夢魘,可比噩夢更加真實!鬼慢慢地朝老夫移過來,我卻看不見它的臉。它湊近我,俯下身,我甚至感到它的頭發劃過了我的臉頰,那頭發很粗,就像黑色的毛線。幾秒鍾後,它居然說話了。”

“它說什麽?”我緊張地問。

“它說,它說……”師行剪顯然亂了分寸,似乎又回到了當天那可怖的夜裏,“它說它認識我!二十多年前,曾經見過我一麵,那時它在水缸裏,還抱怨我為什麽不放它出來,以至於讓它多等了二十多年……它說它現在終於自由了,讓我不要害怕,說跟我本無冤仇,也絕非來索命。它還說白天來我家的那個女人絕非善類,讓我小心提防,千萬不要向她吐露任何消息。還讓我盡一切手段,把那石頭弄到手,交還給它,還說石頭本是它多年修煉的結晶……”

“這是**裸的威脅啊!那後來呢?”齊小傑問。

“後來老夫就睡著了,睜眼的時候,外麵已然天光大亮。”

又是那個披頭散發的鬼,它是真實的還是藥物產生的幻覺?如果是人假扮的,那他會是誰?是白無香,還是那個儒雅的無歲齋主?不,不是白無香,聽師行剪的口氣,那個鬼似乎和白無香處於對立麵上,難道“鬼”就是白無香一直有所顧忌的幕後黑手?它會是誰呢?

“對了,”我問師行剪,“您還記不記得,當晚遇鬼的時候,是不是聞到了什麽特別的味道?”師行剪回答得很肯定,“沒錯,就是那種熟悉的味道,跟荷包散發出的一樣的味道。”

“您有沒有懷疑這味道有蹊蹺,或者說這味道本來就是一種能夠令人半昏迷的,還可以致幻的蒙汗藥?”

師行剪如夢方醒般地一拍大腿,“對啊!老夫怎麽就沒想到這一點,有道理啊,細想起來這味道的確是有問題。”

我依照這種推測繼續分析說:“可能是有人假扮成鬼,事先把致幻藥物塗抹在身上,當被害人聞到這種味道後,雖然身體癱瘓,但腦子還有一些意識,不過已經很恍惚了,分不清現實與幻覺。裝鬼的人就趁著被害人意識最薄弱的時刻,對他灌輸一些信息,以至於被害人像是被催眠了一樣,能看見一些特意描述出來的超現實事物。師老,或許您看見的那個所謂的‘鬼’也是被催眠後的產物,它隻是個深度催眠產生的幻覺而已。”

“有可能。”齊小傑也說,“因為那味道我也聞過,聞了以後差點和公交車親密接觸。若水,師老剛才說那鬼俯身看他的時候,他感覺到了鬼的頭發很粗,就像毛線一樣。”

“對的,就像是毛線,而且還濕漉漉的!”

“我估計就是那頭發的問題,很可能是用黑色毛線做成的假發,而假發裏就噴灑了那種致幻的藥物,毛線最吸水,所以才會濕漉漉的。”齊小傑比畫著。

“對,最初薛強也提到過,說那個鬼也是濕漉漉的。”我還想說什麽,突然鄭二狗繞到背後捂住我的嘴,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門外傳來了腳步聲。我給師行剪使了個眼色,讓他小心應對,自己則躲在了一個隱蔽的角落裏。還好屋子寬敞,油燈的光亮又很微弱,四壁有很多可以隱蔽的黑暗死角,足夠藏匿我們三個人。

腳步聲越來越近,師行剪起身把門閂拉開來,很快,吱呀一聲門被推開了,那個穿鬥篷提馬燈的人走了進來。

令我沒想到的是,馬燈過於明亮了,把這整間石屋的每個角落都照了個通明。躲避在牆角裏的我們,那怪誕的身形被照得毫發畢現。提馬燈的人愣了一秒鍾,然後便冷靜下來,他抬手剝掉尖尖的帽子,露出一張英俊而又蒼白的臉。

鬥篷人看向師行剪,“師老,讓您久等了,不過,這幾位又是……”沒等我們做出回答,鬥篷男人卻似乎認出了我,“你們來了。”聲音平靜而淡定,就好似他已然掐算出我會出現在這裏一樣。我全身每個關節都凝固住,好像變成泥塑,那麽沉,那麽重,仿佛要是動一動就會把整個身體摔得粉碎。

他一臉的和善,一隻手提著燈,另一隻手隨意地垂在腰際,兩腳微微岔開,寬大的鬥篷微微飄起,有一種世外高人般的灑脫。我心中暗暗稱讚:此人絕非凡夫俗子。

“你是誰?”雖然心中已然認定他是無歲齋主,但我還是這樣問了。

那人又是一笑,“我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都有緣於此地,無論是從佛還是習道,都重視個‘緣’字,既然都被牽扯進來,那就請跟我走吧,我帶你們去見那個人。”說罷,就轉身欲走,但見我們四個猶豫不決沒一個跟過來,便停在門口,轉頭盯著我,有些嘲諷地說:“馬若水,你不是想找出真相嗎,為何不敢和我一探究竟?”

“你居然認識我?!”我很驚詫,“難不成你們預謀已久了?”

那人笑著搖搖頭,“剛才說過了,我們有緣於此地,一切隨緣吧!”

“去就去!”齊小傑上前一步,忽又轉頭小聲對我說,“他們才兩個人,咱們人多勢眾,還怕他啥!”前麵的人歎了口氣,仿佛麵對著的是極其幼稚的孩子,他不再說話而是提著馬燈邁步走了。我們幾人互望一眼,竟不約而同地跟著走了出去。

剛踏入第二層時,既緊張又匆忙,根本沒注意原來石屋一側還有道樓梯。順著樓梯蹣跚而下,底下果然還有一層空間,而且比上兩層還要高,也壯觀得多。僅從石樓外表看,似乎不應該有這麽大的空間,這裏很可能是二層小樓的地下室。

就在此刻,引路人卻熄滅手中馬燈,我頓覺眼前一黑,雙眼如同失明般看不見咫尺之物。但很快,眼睛便適應了黑暗,因為在這寬闊的地下室裏,並不是死黑一片,兩束微黃的光源來自兩盞地燈,地燈分置兩側,燈座上各插一根白色蠟燭,中間則是一張長方形的香案,香案與地燈皆是石頭雕刻而成。

暗夜孤燈,燭光昏黃搖曳,氣氛異常陰森。既然是燈光而不是鬼火,我心裏稍安,移步繞到香案前。先映入眼簾的是地上隨意放著的幾個蒲團,蒲團雖陳舊,但其上不著一絲塵土,而蒲團上繡著的圖案,恰恰正是曇花圖案。白色的十三瓣曇花,黑色的底子,不對,蒲團應該是紫色的,那是由於燭光昏黃,使其看起來像黑色。

視線朝上移去,一尊石像立於香案後麵。石像並不是傳統道教供奉著的至尊三神,即玉清、上清、太清,而是一名女子。石像應該著有顏色,但年代久遠已經快被氧化沒了,灰黑色的石胎仍能看出女人麵部的清秀,她麵帶慈祥地俯視著我,令人不禁有種想要頂禮膜拜的衝動。

正看得出神,突然感到袖子被人拽了一下,齊小傑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驚慌失措地對我說:“怎麽……少了一個?”

由於過於關注陌生的環境,聽他這一提醒,才發覺那個無歲齋主消失了。我這才恍然大悟,為什麽一下樓來就立刻關閉馬燈,想必這裏還有旁門,準是躲了進去。這裏到處都是昏黑的死角,躲藏幾個人也並非難事。我正要吩咐他倆分頭尋找,隻是眨眼的工夫,不知從哪個角落,竟一下子又多出了兩個黑影。

蠟燭光影恍惚,能辨得一高一矮都身穿鬥篷,高的那個甚至比齊小傑都高出一頭。兩個黑影如同幽靈般不知從哪扇門裏冒出來,矮的那個想必就是無歲齋主,而另一個看起來卻很古怪,給人的第一感覺就是高,是那種又細又長的高,加之戴著尖尖的帽子,在搖曳的火光下,也隻能看見蒼白的下巴。他的腳步很遲緩,跟著無歲齋主一步一步地踱過來。腳步帶出的風把那怪人的鬥篷撩起,露出了兩根幹癟得沒有任何脂肪的腿。

“你們……想幹什麽?!”師行剪的聲音打戰,本能地朝石像和香案靠過去,還妄想借助神靈的力量給他些許勇氣。那個高高挺挺的人依舊朝師行剪靠過去,在距離他一米遠的地方停下來,正好背對著我。他緩慢地抬起胳膊,十根僵直而枯瘦的手指從鬥篷裏露出來。雙手繼續朝上移,慢慢地,他把戴在頭上的帽子撩開,露出了一個瘦小的布滿淩亂白發的頭。

師行剪被對麵的那張臉吸引住了,很快,他的眼睛越睜越大。他朝後退了一步,伸出食指指著那張臉,驚呼道:“怎麽是你——李聃耳?!你居然還活著!”

話音未落,那個高個子卻仰起了頭,發出一連串咯咯的笑聲,那笑聲回**在空曠的石樓中,令我全身的汗毛都直立起來。與此同時,那個瘦小的被亂發包裹著的頭朝我緩慢地轉過來,我看見了那半張臉,蒼白得完全沒了血色。不僅僅白,那臉上還布滿了褶皺,顯然已年過古稀,從他高聳的鼻梁和深陷的眼窩可以明顯看出,他是個地地道道的外國人。

我想起師行剪說過的話,說買走石頭的幕後老板是個身居歐洲的漢學家,看來這外國老頭就是了。又想到楊老倔講述的那個故事,沒錯,他在學校廢墟看見的“紙人”應該也是他,在昏暗的光線下,那蒼白的皮膚,高挑枯瘦的身材,加之臉上布滿的褶皺,的確像個紙糊的人。

他是誰?難道最近發生的一切怪事都是他掀起的?他究竟想要幹什麽?

我們三個人愣愣地站在那。外國人緩慢地轉過臉,一步三搖地朝我走過來,他低著頭仔細打量了我一番,看得我心裏直發毛。他個子很高,這麽高的人站在麵前,雖然已經垂暮,但仍會給人一種透不過氣來的壓迫感。

“你好,我叫李聃耳,見到你很榮幸。”他的中文非常流利,我甚至聽出了一點上海口音,說著,他伸出右手,似乎是想跟我握握手。我雖膽子不大,但也不能在外國人麵前丟了國人之顏麵,無奈也伸出手來,當我的手指接觸到那巨大而幹瘦的手時,仿佛握手的對象不是人,更像一副骨架。

李聃耳?他說他叫李聃耳,這個名字好熟悉,我在哪本書上仿佛看到過。這時,無歲齋主走上前來,指了指地上的幾個蒲團,“幾位坐下談吧。”

李聃耳伸出手示意讓我們坐下,自己則背對著石像先坐了下去。我悄悄地移到師行剪旁邊,看來他並不想和我說什麽,他坐在李聃耳的上垂手。我腳下正好有個蒲團,就順勢坐在師行剪旁邊。齊小傑和鄭二狗也走過來,依次坐下來,無歲齋主則坐在李聃耳的下垂手,幾個人正好圍成了一個圈,看起來就像在聽師祖講道。

李聃耳真的很老了,雖然他想極力地睜大雙眼,但早已鬆弛的眼皮隻能把眼球露出一條窄窄的縫隙,使得目光更迷離深邃。他抬起頭,一一打量著我們,才緩緩地說:“李聃耳是我的中文名字,我的父親曾是一名敬業的戰地記著,一次事故中他不幸喪生,於是身懷六甲的母親來到了中國為父親辦理後事,不久,她就在上海生下了我,之後我們便在那裏定居下來,母親則成為一名優秀的醫生。”

聽著李聃耳的述說,我的大腦飛快地思索著。沒錯,我想起來了,李聃耳這個名字的確在以前的報刊書籍上出現過,在當時也是個響當當的學者。難道麵前這個麵容枯槁的老頭和報上提及的學者是同一個人?那他又為什麽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地待在這個石樓裏?有太多疑問無從問起,隻得先聽他把話講完。

“我自幼在中國長大,受國學的影響頗深,尤其是對中國本土的道教,更是癡迷到了瘋狂,由於我對老子極度的崇敬,所以鬥膽為自己起了‘李聃耳’這個名字。

“我知道你們早已滿腹疑惑,但我卻無法給你們一個言簡意賅的解釋,或許說,我自己還沒有窺得要點。你們中國人都重視個‘緣’字,千裏有緣才聚首,或許是我們都有緣於此地吧!不過說到底,畢竟是因我而起,之後發生的這些事情,其實都和我的一段不幸的婚姻有關。”李聃耳一臉憂傷,“那還是二十多年之前,我寫了幾本書,發了幾篇深有影響的論文,或許因為我是個外國人,所以看待起中國文化往往是用旁觀的態度,避免了本土學者的當局者迷,這種獨到的眼光也是中國學者所不具備的。很快,我的理論得到很多學者的追捧,不才也逐漸成為了文化界的名人。

“且說那一年,我被邀請到北京參加一個盛大的文學藝術活動,在那裏,我不但見到了師館長,還遇見了一個令我終生愧疚的女人。起初,我與師館長並不熟悉,但久聞師行剪的大名,師館長很博學,我雖稍長他幾歲,但與他一見如故。恰巧我們還被安排在了同一個房間裏,那幾天我們暢談古今,不亦樂乎。

“這個活動搞了很多天,邀請的不僅僅是搞沉悶文化的老學究,還請了一些文藝界的新秀,當時紅極一時的電影明星也邀請了幾位,其中就有一個迷人的女人,她叫白芳菲。”

聽到白芳菲這個名字,我心中莫名湧出一股酸澀,似乎預感到有什麽不幸就要發生了。

“師館長在北京人脈廣,白芳菲就是他給我引薦的。第一次看見她時,我就被她的優雅氣質所吸引,她不但外表出色,學識也頗高。她說拍戲之餘她最喜閱讀,還曾經讀過我的兩本拙著,一來二去,我們便也熟識了。當時我已經六十有四,依舊子然一身,師館長開玩笑說,他覺得白芳菲對我一見傾心,還讓我和她多多交流,聽了這些話,我也隻是一笑了之。

“我沒結過婚,也沒接觸過女人。年輕時一門心思地搞研究,把那些兒女私情拋之腦後,等自己年紀大了,對男女之事就更沒了興趣。雖然工作很枯燥,可自己卻樂此不疲,我想,沒有一個女人希望自己的丈夫像我這樣不解風情。

“本以為此生就這樣了,可上帝總是喜歡往一潭寧靜的湖水裏丟塊石頭,他隻喜歡丟這個動作,至於激起什麽樣的波瀾,他卻不管不顧。就這樣,在師館長的撮合下,我和白芳菲相愛並很快結婚了,當年她隻有三十三歲。

“一個老邁的外國學者和一位美麗的電影明星結合了,雖然他們的年齡相差三十歲,這在如今並不是什麽稀罕事,可在二十多年前,這段遲來的婚姻,卻成了報社連篇累牘報道的中心,我和白芳菲每天都生活在極大的壓力之下。

“開始的幾年生活得還算和諧,她還為我生了一對雙胞胎女兒,但無情的社會輿論最終還是把我們這個幸福的家拆散了。白芳菲的演藝事業受到極大的影響,她青春靚麗的玉女形象被崇洋媚外所取代,甚至沒有觀眾願意花錢買票看她的電影。那些日子,她被折磨得很痛苦,使得我整日裏也是憂心忡忡,再也無法繼續自己的研究工作。原本寧靜的生活節奏被打亂了,本來如日中天的事業,也逐漸地滑坡下去,終於,在婚後的第七個年頭,我們離婚了。

“和普通人離婚一樣,我們分配了財產——我留下了房子,白芳菲拿走了所有的錢,兩個孩子由我們各自撫養一個。或許我的年紀太大了,經受不住這樣的打擊,我開始想家了。在中國,年老的人都要落葉歸根,我想我也該是回國的時候了。於是就變賣了房產,帶著女兒去了歐洲。

“坐在飛機上,回想起第一次和白芳菲的邂逅,想起自己做父親時的喜悅,我的心碎了,暗暗發誓今生再也不踏入這塊傷心之地。兩行濁淚流進了嘴裏,那味道既幹澀又陌生,仿佛幾十年都未曾嚐到過了。

“當我的腳踏在祖國的土地上,卻沒有那種落葉歸根的感覺,周圍是如此陌生,令我很難融入其中。反應更為強烈的就是女兒,她滿目都是黃頭發藍眼睛的人,耳朵充斥著不知所雲的語言,她開始恐懼、擔憂,極度思念故鄉的親人,她的母親,尤其思念她的姐姐。

“我曾經給白芳菲打過電話,希望她能帶著另一個女兒來歐洲暫住幾天,但她冷漠地拒絕了。每天看著女兒悲傷的表情,我也無法再繼續工作下去,不得不狠下心來把她送到一所寄宿學校去讀書。日子就這樣過著,女兒也在一種得不到母愛和父愛的環境中漸漸長大成人。”說到這裏,李聃耳把臉轉向無歲齋主,“在中國,我有一個學生,他為我收集一些新出土的文獻,以及中國學者提出的前沿理論。”

“下麵的事情由我來告訴大家。”無歲齋主看李聃耳一臉沮喪,於是替他說道,“年輕時,我的確受教於李聃耳先生,他也多次邀請我到歐洲協助他工作,但都被我拒絕了,其實,我更喜歡在自己的國土上生活。

“我的外表很特殊,或許你們覺得我很年輕,其實不然,雖然記不清自己實際年齡了,但不誇張地說也經曆了五十幾個春秋。我家住北京,自幼學道,對中醫學也多有涉獵,把道家理論和傳統醫學相結合,推演出一套獨有的醫療方法,所以經常有人找我治病測字。我居住的屋中懸掛著一塊匾額,上書‘無歲齋’三個大字,是我自己給房子起的雅號,時間長了,找我求醫問藥的那些人,就開始稱呼我為無歲齋主。

“王三石這個人你們並不陌生,他在工地上無意挖出一座衣冠家,據說出土了幾件密教法器。我本就肩負收集信息的使命,於是征得李聃耳先生同意,就重金買下了那些東西。東西到手之後,我開始翻閱那本小冊子。起初隻以為不過是些民間秘密團體的瑣事,不料越看越覺得高深莫測。以我當初的學識,根本不能窺其全貌,所以,我就把影印下來的資料,快遞到了歐洲。

“李聃耳先生看後也被其中深奧的知識所吸引,經過我們多方麵的調查研究,終於從中窺得不少天機,至於是什麽樣的秘密,我一會兒再和各位詳述。就在鑽研過程中,一個女人帶著女兒來到了我的住所,她說女兒總做噩夢,身體虛弱,讓我看看有什麽解救之法。或許這就是緣分,那個女人正是白芳菲。

“蕊兒根本沒什麽大病,隻是思念親人。人與人之間本就存在著‘思維傳感’,這種才能源於人類的祖先,意識發出的信號就像電波一樣可以傳送、接收,這種心靈之間的微妙感覺,更能在一對雙胞胎身上發揮作用。所以,在歐洲生活的妹妹長期處在恐懼、悲傷的情緒中,而在千裏之外的姐姐也能感受到那種痛苦的思親之情。這種感受是需要釋放的,於是就釋放在了她的夢裏。在夢中,她會經常夢見妹妹身處恐怖的環境中,妹妹掙紮著希望姐姐給予援手,可即便姐姐盡了全力,妹妹還是會被一股黑暗的力量所吞噬。一個不到十歲的小女孩,是分不清現實與幻境的,所以每當她醒來,就會產生沒有把妹妹救出苦海的負罪感。我想,就算是個成年人每天遭受這樣的噩夢循環都會崩潰,何況是個年幼的小姑娘。

“還好白芳菲找到了我,我用了一些心理上的暗示,然後給她開了幾方安神補腦的中藥,又經過很長時間的心理輔導,蕊兒的病情得到了好轉。或許是長時間受了我的熏陶,年幼的蕊兒也對醫學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導致她長大後選擇了從醫這條路。如果她沒有學醫,或許……”

“或許怎麽了?”我追問。

“或許我根本就不應該再回到中國來。”李聃耳顯得有氣無力,“那本小冊子的確記述著一些鮮為人知的事情,其上說在中國北方曾盛行過一個教派,名曰曇香聖教。其教主是個女人,尊號曇香老母,據說她是個學醫得道的女子,雖活過百歲,但麵容依舊年方二八,楚楚動人。她的教徒為她打造了一座廟宇,據說那並不是普通搭建的廟宇,而是用一整塊石頭精心雕琢而成,動用了上百名工匠,曆時十五年才得以完成。為什麽要如此費力用整塊巨石雕琢呢?書上記載的是:為了某種信念,石廟必須要同天地連成一體,建築根植於大地,上聯天體,使仙界和人間連成一體,這樣才能取得神靈的庇佑。

“當石廟竣工不久,曇香老母便在樓頂上羽化升仙了,隻留下了一塊舍利和她當天所穿的道袍。道眾圍坐在石廟上悼念了七七四十九天才揮淚離開,就在道眾離開不久,隻聽轟隆隆一聲巨響,那石廟上居然出現了一座大山,正好把石廟蓋在了裏邊,就如同是個巨大的墳塚。我想,誇張的可能性很大,這也不罕見,在中國的曆史上,經常把一些事情說得神乎其神。至於那枚舍利還有道袍為什麽會出現在南方的沿海城市,又為什麽會建造一座衣冠塚,這些我們就無從考證了。”李聃耳看了看無歲齋主,似乎是讓他講述接下來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