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收藏!」
騎士們在前方開路。他們揮出的每一劍都能令靠上來的幽靈及遊魂慘嚎著退卻,仿佛是他們的手中劍是神明賜予的除魔斬邪神劍,是凝聚高掛天空的白晝烈陽的光之劍。它們畏縮了,不敢上前。
“快,快點。”侍衛隊長把短斧插在腰帶上,用完好的左手抱起娜梅莉亞公主。他邁著大步,大聲怒吼,“別磨磨蹭蹭的。我不會管你們,掉隊的就自求多福,向諸神祈禱吧。快!”
閣樓外麵是一大塊開闊的庭院,飄滿火油,燃起熊熊烈焰的河道與湖泊。以往在其中自由穿梭的長舟早已成為灰燼。他們不得不全憑腳力繞著遠路,跨越橋梁。這拖慢了他們的速度。呼吸之間,李歐嗅到的不僅僅是刺鼻的煙塵,還有一陣陣即使是熾烈的火焰卻無法驅散的陰寒。霧氣愈發濃烈,幽靈愈發狂躁。
他們得找到流水宮殿的暗道,從地底的暗河裏,逃出被包圍、即將淪陷的宮殿。然而那個地方挨著流水宮殿的水道,那裏喊殺聲陣陣,透過火焰燃燒而引致扭曲的視線,李歐能看到一個個不斷拚死作戰但又一一倒下的人影。他忽然想到賽琳娜阿姨曾經的講述,覺得所有的言語都無法完整的描述出他們所見到群魔亂舞的景象——駭然無比又令人心生敬畏。
“從這裏走。”侍衛隊長領著他們在搖曳火光與撲麵煙灰中穿行,經過一座倒塌的房屋廢墟,踏上長長的石階。侍衛們守衛著女士們緊緊跟隨。途中騎士的長劍勢不可擋,尼安德特人更顯瘋狂。如果說結成楔形隊列的騎士們是一把尖刀,那麽鴉人費費多和他的同族們則更像是一台台各自未戰的絞肉機。所有膽敢朝他們發起衝鋒的敵人——無論是人類還是怪物都在他們的麵前紛紛退卻,哀嚎著死去。煙塵與灰燼在空氣中彌漫,敵人在衝鋒下瓦解,往河流退去。他們爭先恐後地入河,將同伴撞進水中。
一個列奧人高喊著舉劍衝了過來,隨即被尼安德特人一斧頭劈掉武器,接著是手和胳膊。更多不像是列奧人的家夥衝了過來,李歐阻擋攻擊,尋找良機。瞅準一個空隙,手中長劍便毫不猶豫刺出,從對方高舉起的盾牌縫隙刺了進去,捅進了腋窩下。
“這就是戰爭。”有一位偉大的戰士在自己的回憶錄裏過,但他從未想過有一天會親身體驗。他感覺時間變得含糊,變得緩慢,終至停頓,過去和將來一齊消失,惟有此情此景、此時此刻,而恐懼、思想、甚至身體都不複存在。“你感覺不到傷口的疼痛,感覺不到鎧甲的沉重,感覺不到淌進眼睛的汗水。事實上,不再感覺,不再思想,不再是你自己:隻有戰鬥,隻有對手,一個,下一個,再下一個。他們又累又怕,你則生龍活虎。縱然死亡就在身邊,但你何懼他們緩慢的刀劍,輕舞歡歌,放聲長笑。”
煉金術士陶醉在殺戮中,你們有本事就來殺我吧!
在他的身邊,侍衛隊長縱聲高呼,“奧柏倫親王萬歲!”娜梅莉亞公主被侍衛重重保護。而他則突入敵群,單靠左手也將那些未著盔甲的家夥殺了個落花流水,手臂一直到手肘全成了紅色。
被解救下來的士兵加入了他們的隊伍。他們的隊伍越發壯大。“奧柏倫親王萬歲。”他們一齊呐喊,“諸神永存!”信仰在這一刻是一柄無堅不摧的利劍,幽靈,遊魂,章魚海怪統統都不再令他們懼怕,他們隻知道衝鋒,揮刀,將對手斬於劍下。煉金術士忽然意識到,這是一場信仰之戰。但是這般凡人對抗魔法的舉動……李歐意識到自己永不會如此。他是徹徹底底的無信之人。
他們的瘋狂令敵人聞風喪膽。
然而戰鬥依然無止無盡。李歐殺死幾個,擊傷幾個,還有一些人就在他麵前逃跑。但是敵人就是源源不絕。那些沒披甲的軟骨頭逃遠了,換來的就是鐵棺材裏麵的列奧人。這讓他們每前進一步都得拚盡全力。那些幽靈怒罵著撲了上來,轉眼之間卻被銀亮的劍刃湮滅。一頭醜陋的章魚牧師嘴巴上的肉質觸須上下飛舞,從滿是海藻的珊瑚法杖頂端射出一個又一個靈質光球。一個瓦利亞人在李歐的身邊倒下,然後另一個被擊中了肩膀,在一聲慘叫中掉了隊。他幾乎沒救了。李歐大踏步往前,狠命地扔出了插在劍帶上的匕首。淬毒匕首撞上了好運,正中章魚海怪的喉嚨,對方痛苦地甩動六七根觸須,無聲地栽倒在地。
一座箭塔終於經受不住烈焰的灼燒,在木柴焚燒的劈啪聲中斷裂,從高高的城牆上墜落下來。熱浪卷起燃燒的木片,滾燙的煙灰將他們徹底覆蓋。李歐隻覺得自己快要窒息,嗆人的煙塵鑽進了肺裏,讓人連連咳嗽,隻覺肺部都像是即將被點燃,疼痛難忍。他無比渴望現在跟著他們作戰的瓦利亞人當中有一群法師。他勉力睜開眼睛,卻隻有一團漆黑。
“月舞!”他咳嗽著高聲叫喊。
“我在這兒。”
他的耳朵嗡嗡作響,透過呻吟與火焰,她的聲音微弱得難以分辨。但他還是找到了她。煉金術士鬆了口氣,學士小姐也在她的身邊。“往哪走?”女劍手問。
漫天的煙灰中一切都顯得那麽遙不可及。然而忽然響起的歌喉卻穿透了一切嘈雜音符,穿透了一切火焰與塵埃的阻攔,在他們的前後左右同時響了起來,像是在唱著大合奏。
“李、李歐——”學士小姐的聲音忽然變得駭然。“這、這聲音是——”
歌聲出自甜美的女性嗓音,比夜魔女的吟唱更加動聽。
“海妖!”李歐忍不住低聲驚呼。她們在哪?他舉頭四望,卻不知道對方身處何處。
她們的聲音越發高亢,“李歐……”學士小姐憂心忡忡。她們的歌喉足以使敵人自相殘殺。然而她們既沒有平撫他們的心境,也沒有蠱惑的意味透出。在層層疊疊的聲音交織之中,李歐忽然聽出其中夾雜著祈禱,仿佛是某種儀式。
一陣低沉的嗚咽之後,煉金術士聽見就在他們的周圍傳來了陣陣悉悉索索的響動,某種食肉動物般的低吼接連響起,一陣嘰裏咕嚕的陌生語言仿佛蜂群般在耳旁嗡嗡吵鬧,擾人心境。
“有些奇怪的東西。”陸月舞說。她握緊了劍。
滿眼的黑灰之中有些影影綽綽的影子,火光拉長了它們的陰影。它們好似一支軍隊,將他們包圍,慢慢地合攏,收緊包圍圈。當它們靠近時,李歐認出了它們。它們是一些渾身掛滿海草,穿著腐朽外套,手持鏽蝕*的海盜;是一群群手持三叉長矛,蹬著帶蹼雙腿,長滿濕滑魚鱗的魚人士兵。“它們都是章魚海神的近衛軍。”李歐告訴她們。
海妖仿佛司令官般發出叫喊。它們便或沉默,或大呼小叫地發起了衝鋒。
它們就像前仆後繼的海浪,誓要將他們徹底吞沒。學士小姐就在他們身後,李歐不敢退讓一步。他迎上了一名溺死海盜——謝天謝地,對方的力氣雖大,但已沒有生前的靈活——他架住對方劈來的軍隊,一個矮身長劍便送入對方的胸膛。他還來不及抽出劍,珊瑚為槍尖的長矛便刺了過來。他躲閃不及,腰部被刮了一下,可是他早已感覺不到疼痛,長劍一個橫掃,醜陋的魚腦袋便衝天而起,烏黑的血液裹著濃烈的魚腥味濕透了他的襯衫和頭發。
“左邊!”陸月舞大聲提醒。同時一劍斬斷魚人的三叉長矛,又一劍將它的頭劈成了兩半。
在戰場上,要麽殺人要麽被殺。李歐慶幸她們暫時都還活著。
煉金術士扭頭看見了左邊的那個海盜。對方幾乎已經和他臉貼著臉,嘴巴挨著嘴巴。他聽見了學士小姐驚恐的喘息,壓抑的尖叫。他來不及思索,將那個溺死鬼使勁退開,然後又飛快地又踹上了一腳,最後他撲了上去,狠狠給了它一劍。我一定是瘋了。從溺死鬼身上退下來的時候,他忍不住想到。
接下來的狀況開始變得瘋狂。
海妖的尖利叫聲仿佛刺破耳膜。李歐感到身體陡然一重,而敵人的動作則變得飛快。它們雖然孱弱,但是依舊能被他們砍斷手臂,斬落武器,然而它們已變得瘋狂,用手抓,用牙齒咬。它們的眼睛通紅如血,明亮如火。然而女劍手黑發飄揚,長劍劃出銀弧。所有怪物被玩弄,暈頭轉向。她戰鬥起來優雅如同舞蹈。
李歐覺得自己殺起人來笨拙了許多。他用長劍招架,然後抱住溺死鬼的脖子,用劍柄狠砸,直到對方眼眶崩裂,眼珠脫落。他扔下那又死了一次的家夥,抬頭看了一眼四周。魚人士兵和溺死海盜永無止盡。他已經能聽見不絕於耳的驚恐叫聲與瀕死的慘嚎了。就在他們不遠的地方,一聲接著一聲。他們的防線開始潰敗。
在重重火與煙的包圍裏,李歐忽然看見了鴉人費費多。他仰起了頭,口中發出比風笛奏響的駭人銀色更加尖利的喊聲。他哀嚎、咆哮、絮語、嘶吼、痛苦與尖叫,發出所有已知、未知、家養、野生與傳說中的動物。
“呼呼呼呼呼——嗚嗚嚕——”更多的尼安德特人加入了合奏。“嗚嗚嗚——咕嚕嚕嚕——呼呼哧——”
他們的聲音震天。蓋過了山呼海嘯的喊殺,蓋過了呼呼的風聲,似乎將火焰吹滅,蓋過了狂亂的鼓點和號角,更加蓋過了女妖誘人且危險的歌喉。一時間,女妖仿佛受到驚嚇般地止住了哭聲,魔力突然間消退了。迷霧散開,黑煙退卻。所有的妖魔鬼怪,在他們的聲聲喊叫中丟盔棄甲,驚恐地逃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