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沒有經曆過死亡,你可能不會知道,每家醫院,都有殯儀館的“一條龍”服務對接人員。

你愛的人在醫院離開,一個小時後就可以坐上殯儀館的車,第二天就能被畫上近乎失真的妝容,在一排屋子中的一間裏,被人告別。

你並不需要費什麽力,連袖子上要戴的黑標,都有人替你準備好。

大家穿得沉靜肅穆,從不知道用了多長時間的花圈上,挑看上去還算新鮮的幾朵,摘下來放在死者身邊。接下來,鞠幾個躬,低聲念叨幾句話,就可以完成這場告別。

陸微別此生最後一次見到的薛綿綿,就是躺在那些不太新鮮的花中間,標致得像一尊蠟像的樣子。

人生的兩端,一生一死,通通都是標準化的。

就連悲傷的時間,也理應是標準化的。

陸微別和霍奕隻能匆匆請上半天的假,然後就要回到各自的工作崗位上。

而秦立,也隻有三天的時間從悲傷中緩過神來。

薛綿綿手術前,曾給陸微別了一個袋子,裏麵裝著她留給陸微別和秦立的信,信裏也沒什麽特別的,大概就是一些“我此生無憾,你們要幸福一生”之類的話。

另外還有她給陸微別做的裙子和帽子,她給霍奕做的同色胸針。

以及留給秦立的一個本子,裏麵詳細記載了,她在什麽地方放著做給秦立的手術帽,什麽地方放著速凍餃子,要用什麽方法繳水費電費,桃子要怎麽挑才會好吃,糖葫蘆要放在什麽地方保存才不會化掉。

可秦立,甚至沒有能力鼓勵自己打開這個本子,就急匆匆地上班了。

這個世界並不允許他缺席,因而並不允許他悲傷。

告別儀式結束後,陸微別第一次見到秦立,是在周四的下午。

那天下午,她按照工作需要,來三醫院的乳腺外科,為一個重症的乳腺癌患者做遺傳谘詢。

谘詢結束離開的時候,正好碰見秦立頹廢地趴在欄杆上,失魂落魄地看著醫院大廳。

陸微別一瞬間有些進退不得。

按照她的習慣,她是絕對不敢主動去招惹別人的,但是薛綿綿又在去世前對她千叮嚀萬囑咐,讓她一定幫忙看著點兒秦立,別讓他做傻事兒。

……這個精神狀態,怎麽看都好像有點兒危險……

陸微別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過去,“好久不見。”

秦立遲鈍地回頭看了她一眼,“好久不見,又來看病人啊。”

陸微別點點頭,“是,三陰乳腺癌,ВRϹA檢測陰性,化療不敏.感。”

所謂“三陰”,是指雌激素受體、孕激素受體和人表皮生長因子受體都沒有表達的乳腺癌。這類乳腺癌,由於靶點缺失,能應用的有針對性的治療方案有限。

而ВRϹA1和ВRϹA2,是兩個遺傳性乳腺癌的相關基因,也有相應的靶向藥可用。這位患者,這兩個基因突變也是陰性。

不適合靶向藥、不適合內分泌療法,幾乎所有藥物治療就要依賴於化療。

通常,三陰乳腺癌的化療敏.感性都不錯,但這個患者對化療也不敏.感,這才輾轉找到了陸微別這裏,看看能不能找到其他的靶點,進行一些跨適應症用藥。

秦立頓了一下,一把錘在欄杆上,罵道,“他大爺的!”

陸微別趕忙攔他,“你別激動,外科大夫,手多重要啊。她運氣不錯,TIL療法效果應該很好,我剛給她聯係了一個臨床試驗。”

TIL是腫瘤浸潤淋巴細胞的英文縮寫,實際上就是腫瘤組織內存在的淋巴細胞。它們會在腫瘤組織裏,對腫瘤發起攻擊,從而達到清除腫瘤細胞的目的。但由於腫瘤本身會對免疫係統有抑製作用,所以在腫瘤和淋巴細胞的博弈中,贏的一般不是淋巴細胞。

但現代醫學的美妙之處在於,它能不斷地將從前的不可能,變為現在的可能。

免疫療法中有一個很重要的流派,就是通過對腫瘤細胞的突變進行分析,找到對應的TIL,並在體外進行大量擴增,再輸回體內。這支來自體外培養的外援部隊,可以幫助近40%的患者在五年內讓腫瘤完全消退。

今天陸微別的患者,就是這40%的幸運兒中的一個。

陸微別提起這些,本意是為了安慰秦立,卻沒想到秦立更氣,對著欄杆哐哐又是幾下。

“你幹什麽!手不要了!”霍奕衝了上來,一把箍住了秦立。

秦立不答,低著頭喃喃道,“為什麽別人,三陰乳腺癌,ВRϹA陰性,化療不敏.感,都這樣了,都能好好活下去。為什麽綿綿不行?為什麽綿綿不行?”

“秦立,秦立,你冷靜一點兒,要是你這麽說的話,也有很多孩子都活不到成年,綿綿豈不是幸運的?咱們不盯著別人的日子看,好不好?”霍奕道。

陸微別心知自己闖了大禍,立刻糾正道,“而且也沒人能保證她能好好活下去啊,隻是剛剛聯係了入組而已,怎麽就能知道結果呢?我就是……就是希望她能好好活下去。”

秦立緩了一會兒才冷靜下來,從霍奕懷裏輕輕掙出來,勉強看了霍奕一眼,“你怎麽過來了?”

霍奕歎了口氣,“你在手術室裏把手術刀都砸在地上了,鬧出這麽大的事兒,你覺得能瞞得住我?早就想來找你,但手頭有活兒拖住了,這才騰出時間來。”

陸微別嚇了一跳,忙問秦立,“你幹什麽了?”

“沒什麽,那患者剛麻,我連刀都沒動,沒什麽危險的。”秦立滿不在乎地道。

“秦立,你得去看心理醫生了。”霍奕道。

“我想回家。”秦立道。

“秦立,我知道你很難過,但你現在的做法並不一定是你真正想要的……”霍奕道。

“順便去趟超市吧。買點兒糖葫蘆,再買點兒牛肉,咱們晚上吃牛肉麵吧?”秦立道。

“秦立……”霍奕搖搖頭,還想再勸。

“那咱們現在走吧!”陸微別連忙打斷了他。

霍奕不可思議地看著陸微別。

陸微別有些心虛,但還是咬咬牙,假裝很有勇氣的樣子,“我正好可以直接下班,你們不會差我這一雙筷子吧?”

霍奕無可奈何地道,“他現在……”

“他現在可以去換衣服了。秦立你快去吧,我們在這兒等你。”陸微別道。

秦立點點頭,離開了。

陸微別心虛地看了霍奕的鍋蓋臉一眼,“你也可以去換衣服了。”

霍奕歎了口氣,“今天怎麽膽子這麽大?你知不知道,他現在的這個樣子,隻有心理醫生能幫他。他已經進不了手術室了,他的職業生涯要全毀了。”

“幫他請假吧。把那些他攢下來的假,都幫他請掉吧。”陸微別垂了眼簾,“他會好的,他隻是太難過了。”

“難過是不會過去的。”霍奕道。

“但至少要給他點兒時間吧,讓他接受,薛綿綿已經不在的事實。這對他而言,太突然了,也太遺憾了。”陸微別道。

“那你呢?”霍奕的聲音突然緊繃起來。

“什麽?”陸微別直覺得汗毛倒立。

“那你呢?你不覺得突然嗎?你不因為有未盡的告別而遺憾嗎?”霍奕緊緊盯著陸微別,那種奇異的猜測又浮上了心頭。

陸微別戰戰兢兢地道,“怎麽不覺得有遺憾?當然覺得有遺憾,可是秦立的遺憾應該比我多很多吧。”

“你當初,為什麽堅持要秦立放棄毛毛的手術,又為什麽在薛綿綿一進手術室的時候就開始哭?”霍奕不依不饒。

“……我膽子小。”陸微別道。

霍奕一怔,這倒也說得過去。

“你還有事兒嗎?”陸微別握著拳,手心滿滿的都是汗,她語速極快地道,“要是你沒什麽事兒的話就趕緊去換衣服要不一會兒秦立都回來了你還沒回來呢。”

霍奕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快步回去換了衣服。

換過衣服,算是正式下班,三人先一起去逛了超市。

秦立在超市裏的表現,就像一個大型遊魂現場。

“買四根糖葫蘆吧,吃完飯可以當甜點。你們吃什麽味道的?豆沙的好不好?就豆沙的吧,綿綿最喜歡吃豆沙的了。”

“吃飯怎麽能沒有水果呢?這個時候居然有桃子啊,綿綿最喜歡吃桃子了,挑幾個漂亮的,肯定好吃。”

“牛肉麵的牛肉一定要買牛腩肉,那個地方比較好咬。知道為什麽好咬嗎?因為那個地方的肉,它的脂肪分布得非常均勻,其實我們吃的口感越嫩,脂肪越多。綿綿老嚷著說要減肥,說吃牛肉,其實她不知道,她吃了不少脂肪呢。”

……

陸微別神情僵硬地跟在後麵。

霍奕俯身,在她耳邊輕聲說道,“我說靠咱們不行吧,這個真得找心理醫生。”

陸微別嚇了一大跳,往旁邊跳了一步,低聲吼道,“你能不能別這麽嚇人啊,人嚇人嚇死人啊!”

霍奕看她一眼,“是不是覺得,咱們是四個人一起逛街?”

心事被他說中,陸微別覺得渾身汗毛都豎起來了,“你少胡說八道好不好?”

“真嚇著了?你放心,沒事兒。每個人應對這種事情,方式都不太一樣,但是都有點兒怪,我當時更嚇人,每天晚上就躺在**瞪著眼睛,有次秦立下床.上廁所看見我,差點兒沒摔下來。”霍奕道。

陸微別看著他現在說得輕描淡寫的樣子,有點兒心疼。

“你現在應該問我,當時怎麽過來的。”霍奕循循善誘。

“你當時,怎麽過來的?”陸微別從善如流。

“秦立拉我去看了心理醫生。”霍奕拿手中的那包紫菜,輕輕敲了陸微別腦袋一下。

“這世界上每天都有人死,我怎麽沒見心理醫生有那麽忙啊。”陸微別不服氣。

“有些人是可以走出來的,有些人不能。比如,心裏有恨的人。”霍奕道。

“秦立?他恨誰?”陸微別不解,“……那個被他打了一頓的劉醫生?”

霍奕搖搖頭,眼神悲傷,“他恨他自己,非常,非常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