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理論說,悲傷有七個階段。

震動,否認,內疚,氣憤,消沉和孤獨,重建和恢複,接受和希望。

快速又堅定的死亡流程,沒有給秦立留下太多的時間震動和否認,卻給了他漫長的時間去內疚。

內疚到,隻有假裝她還在,才能活下去。

詭異的超市行過後,秦立一個人拎著東西去廚房收拾,陸微別則坐立不安地在沙發上坐著。

“我不用去幫忙嗎?”她看向霍奕。

霍奕正在收拾秦立扔了一地的衣服雜物,頭也不回地道,“他不是說,他特別擅長做牛肉麵嗎?你就安心坐會兒吧。”

“可是……”陸微別低聲道,“……我不覺得秦立像是會做牛肉麵的樣子。”

“怎麽說?”霍奕問道。

“我剛才看他切牛肉的時候……他那個牛肉吧……順著紋理切的……”陸微別道。

霍奕的手頓了頓。

他也是會做飯的人,自然知道,牛肉肌纖維比較粗,比較難嚼,一般有經驗的人,都會垂直肌肉纖維切肉,這樣會比較好咬。

他歎了口氣,“也沒什麽的,能吃。”

“來來來,麵來了。”秦立頗為興高采烈,招呼兩人上桌,“快坐快坐,我去把桃子榨汁,咱們當飲料喝。”

秦立轉身又進了廚房。

榨汁機的轟鳴從廚房緊閉的門中傳了出來,桌子上的麵熱氣騰騰,牛肉慘白地攤在軟塌塌的麵條上。

陸微別更加心驚膽戰,“他現在這個情緒,是不是有點兒……”

霍奕垂眸,看著邊緣泛著點兒黃的香菜葉子在麵湯裏打轉兒,低聲道,“沒事,會過去的。”

陸微別心中一緊,轉頭看向霍奕。

他眼神發直,像看著眼前的這碗麵,又像看著其它一些什麽。

“來來來,飲料來啦。”秦立快步把榨好的桃子汁捧了出來,坐在了餐桌前,“吃吧吃吧,嚐嚐我的手藝!”

霍奕先反應過來,端起碗來喝了一口湯,接著麵無表情地夾了一筷子麵。

陸微別看霍奕暫時不像要出事兒的樣子,略略放了些心,也低頭夾起一片油菜吃了起來。

……鹹。

像鹹菜一樣。

她硬著頭皮,假裝味道不錯,一口一口地吃著。

秦立看見兩人都開動了,心滿意足地動了筷子,夾了一片牛肉。

……牛肉咬不動。

“那個牛肉可能不太好咬,你們倆要是咬不動的話就別吃了啊。”秦立一邊叮囑一邊喝了一口麵湯。

……鹽這麽鹹嗎?

“你倆快別吃了,這麵太鹹了!喝點兒飲料,喝點兒飲料。”秦立忙阻止道。

霍奕和陸微別對視了一眼,放下了筷子。

“其實……也沒有特別……”霍奕斟酌著開口。

“行行行,你的心意我知道了,別安慰我了,坦**一點兒!”秦立攔住了霍奕接下來的話,端起桃汁來解鹹。

這桃汁不甜,也沒什麽桃子香味,隻有一點點的生脆味道,和渾濁的口感,勉強提示著,這確實是一杯鮮榨果汁。

不過就算這樣也是聊勝於無,好歹能解渴,算是這餐桌上不錯的菜色了。

他把桃汁一飲而盡,看著對麵放下筷子端坐的兩人,麵色有點沮喪,“沒想到做飯有這麽多講究,咱們還是叫點兒外賣吧。我先把糖葫蘆拿來,墊墊肚子。”

“好,外賣我來叫。”霍奕攬下了叫外賣的活計。

秦立點頭,去廚房拿糖葫蘆。

這回他也沒有那麽興高采烈了,安安靜靜地取回糖葫蘆,安安靜靜地分給了霍奕和陸微別。他也沒招呼兩人吃,隻是把自己的那根糖葫蘆的紙袋取掉開吃。

他剛一咬下去,一顆山楂裹著豆沙,就徑直砸在了桌麵上,一滴糖漿應景地落下,去給它們陪葬了。

原來廚房裏太熱,糖葫蘆已經在做這一頓飯的時間裏化掉了。

秦立盯著桌麵上的殘局半晌,突然覺得有氣無力,把糖葫蘆整串砸在了桌子上。

霍奕和陸微別看他情緒不對,接過糖葫蘆來也沒有吃,一直盯著秦立。看到這個狀態,陸微別眼圈又有些泛紅了。

霍奕咬了咬牙,開口道,“我特別喜歡我媽包的薺菜餛飩。這麽多年了,我再也沒找到那個味道。”

秦立聞言猛然抬頭,紅著眼睛死死地盯著霍奕。

霍奕神情悲傷,“秦立,她們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秦立整個人緊繃得甚至有些發抖,卻不得不承認霍奕沒說錯什麽。

綿綿再也不會回來了。

無論他把自己餓到胃疼,還是在廚房揮斥方遒,綿綿都不會回來了。

無論他的生活變成什麽樣子,都和她無關了。

而她的人生,也與他無關了。

她消失了。

房間裏等著他的氤氳暖光消失了。

陽台旁的糖葫蘆消失了。

世界上最好吃的牛肉麵和桃子汁消失了。

他人生的一部分消失了。

“綿綿她……綿綿她做手術的前一天,還說要買糖葫蘆吃,我沒答應她。我想著,她以後康複了,還能少吃點嚐嚐,手術前吃,萬一血糖控製不好,太危險了。”

秦立再開口時,聲音已經啞的有血腥味兒,“死刑犯還能有頓斷頭飯呢,綿綿她連口糖葫蘆都沒吃上。”

陸微別再也忍不住,哭了出來。

她無法想象,綿綿究竟是以一種什麽樣的心情,度過她人生的最後一天半的。她一定還有留戀,一定還有遺憾,但她全都忍下來了。

她一定不止想幹幹淨淨地、有尊嚴地跟這世界告別,還想秦立能好受一點兒。

可是綿綿,他怎麽可能好受?你不在了啊……

霍奕也被這話刺得心裏生疼。

十三年了。

他總是會在吃到鮮肉湯圓的時候,吃到薺菜餛飩的時候,吃到每一道他覺得家裏人會愛吃的菜的時候,遺憾他們為什麽沒有機會再嚐一嚐。

就算他已經慢慢學會走出門,慢慢學會接納生活中幸福又有活力的一麵,這種遺憾依然會常常出現,讓他能從生活中體味到的快樂,多了一層別的意思。

親人離開的悲傷,不是從離開的那一刻開始的。

它從生活的每一秒鍾開始。

每一次你以為它即將平息,新的開始就會到來。

從此,你再也沒辦法心無雜念地吃東西,沒辦法笑意盈盈地討論春節安排,沒辦法期待一個合家團圓的美夢。

很久很久以後,你以為一切都結束了,實際上,你不過是習慣了那種疼痛而已。

霍奕深呼吸道,“家裏有酒嗎?”

秦立指了指廚房,“冰箱。”

霍奕點點頭,起身拿酒。這時外賣也到了,陸微別起身去接。

霍奕拿酒回來,徑直給自己倒了一杯,一口一口地悶著喝起酒來。

陸微別怕他喝出胃出血來,夾了一個花卷塞到他盤子裏。

秦立也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

他馬上又給自己倒上了一杯,自言自語道,“綿綿最討厭我喝醉了,可她現在不會管我了。”

陸微別又夾了一個花卷到秦立的盤子裏,順便悄悄地把啤酒瓶挪得離他遠了點兒。

秦立酒意上頭,渾然不覺,自顧自地說道,“我前兩天,看綿綿照片兒來著……你們猜怎麽著?綿綿的照片兒真少啊,而且都特別難看。你們說……她這麽漂亮的小姑娘,怎麽就攤上我這麽一個笨蛋?”

陸微別環視了一下秦立的客廳,大大小小放了不少薛綿綿的照片,每張都很好看啊。

她想了想,還是憋住沒說話。

霍奕卻深有同感地點了點頭,紅著眼睛道,“是啊,我覺得我爸最帥的時候就是在小院兒裏打太極的時候,我媽最漂亮的時候,就是窩在陽台看書的時候。在外麵的人,哪兒有在家裏漂亮?可是這麽漂亮的人,連一張照片都沒留下來。”

陸微別這才反應過來,擺在外麵的薛綿綿的照片,都是擺拍的旅遊照,風景很好,人也漂亮,但確實不是她平常的樣子。

人們多麽可笑?隻有在出門旅行的時候才想得起來拿起相機。

日常的瑣碎煙火,常常讓人忘了它有多珍貴,而當你失去它時,甚至連一張幫助自己回憶的照片都找不到。

那些在美好的風景中留下的假笑能有多珍貴,怎麽可能比得過生活的手足無措中額頭的汗珠?

可在當時,又有誰知道呢?

“你哪兒有我慘?你那時候小,沒事兒都在家裏呆著,好歹還比我多看了幾眼。”秦立道。

霍奕悶了一口酒,苦笑道,“哪兒有小孩子沒事兒就在家裏呆著的?我錯過的東西,怎麽會比你少?”

秦立忽然一個激靈。

他抬起頭來看向霍奕,“霍奕……你還記得他們的樣子嗎?”

霍奕頓了半晌,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我記得一點點。就……幾個場景,像照片一樣。但是他們如果動起來,我就記不起來他們的臉了。”

“我也會……我也會忘了綿綿的樣子……對不對?”秦立絕望道。

霍奕沒有回答。

“綿綿……她會生我的氣的。”秦立難過道,他越想越焦躁,“我已經沒有好好跟她告別了,她已經生我氣了。如果我再忘了她的樣子……如果我再忘了她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