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暮羽跟楊寧嵐來到了客廳,楊寧嵐見是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者,曾在丞相府遠遠見過此人幾麵,是丞相府的老管家,老管家站起來,目光溫和地端詳著楊寧嵐,楊寧嵐俯身向他行了一個禮,便要轉身退下,倒是老管家挽留道:“姑娘不需要回避。”他轉眼看著李暮羽,目光透露出了然。
李暮羽看見老管家也是有點意外,但還是頗恭敬地說道:“如今正是夏秋交替時候,氣候多變,恒叔年老體邁,有什麽事情可以讓下人傳達,何必親自跑一趟?”說著便讓老奴拿了一塊絨毛椅墊鋪在恒叔的椅子上,再燒了火盆。
恒叔的臉色也比剛才好了很多,謙遜地歎道:“勞煩三殿下了。”
李暮羽隻是微笑不語,看著他,他感覺恒叔這一趟必定是有事前來。
老管家飲了一口茶才緩緩說道:“老奴自小服侍皇上,也看著幾位殿下長大成人,有些話,老奴也不想繞彎子了,今日前來是有些成年舊事想跟殿下談談,不知殿下可否聽老奴叨擾一陣?”
李暮羽頷首,帶著扳指的隨意擱在腿上,臉上是溫和親切的笑容,說道:“恒叔但說無妨,還記得小時候,雷雨天氣,本王嚇得睡不著,還是恒叔坐在榻前陪著說些故事趣聞方能入睡,不知今日恒叔要跟我說一個什麽故事?”
“一個開頭美好,結尾淒涼的故事。”老管家目光帶著深意看向李暮羽,眼裏是無波無浪的平靜,卻好像能看透人心。
李暮羽的表情變了變,口氣也隨之淡漠起來,“哦!那看來是個遺憾的故事,不過今日難得跟恒叔能坐下來敘舊聊天,恒叔還是說一些趣聞來聽聽吧!”
不僅僅是李暮羽,連站在一旁的楊寧嵐也料到了老管家所指的定是李策跟李暮羽娘親的那段故事,從他的身份想想也知道,拖著年邁虛弱的身體尋到這個地方,怎麽可能是跟你聊天玩?或許事情演變到了兄弟相殘這一步,李策自然是傷心無比的,而做為服侍了李策幾十年的老奴自然是不忍心看到他們父子從此隔閡越來越深,成為陌路人,隻是看李暮羽抗拒的樣子,老奴今天是要白跑一趟了。
楊寧嵐低頭看見李暮羽雖然還是沉靜的臉,但微微蹙起的眉頭還是暴露出他心底的傷感,她理解他的逃避,他的痛苦,那段往事是他心口上的一道無法愈合的傷口,隻要被輕輕觸碰,也會帶來疼痛。
老管家臉上看不出什麽波瀾,隻淡淡問道:“殿下真的這麽恨皇上嗎?你不知道,他是世界上最隱忍慈愛的父親。”
李暮羽臉上好像結了一層厚厚的冰,冷冷勾起一個笑容,似是嘲笑:“恒叔今日如果是想來當說客,那恕本王不奉陪。”說著就喚來老奴,要送客。
老管家站起來,眼裏似乎浮動著淚花,臉上的肌肉痛楚地輕微跳動著,原本蒼老的臉龐看起來更顯得悲傷,讓人不禁動容,他忽然拉著李暮羽的手臂說道:“殿下,你誤會皇上了,當初,當初是你娘親自己服下毒藥的,他什麽都不知道,他也是那個被傷害的人。”
李暮羽身體僵硬了一瞬,難以置信地回頭看著他,眼裏好像燃著兩簇幽暗的火苗,他憤怒道:“你說什麽?”
老管家的臉色是接近枯葉腐朽般的黯淡,聲音透著蒼涼,“夫人當初的確找過雪夫人,開出條件說要讓你認主歸宗,除非雪夫人死,原本這隻是個威脅,可是誰也想不到,她真的服毒自盡了!那一夜,要不是你及時闖進去,說不定皇上也會服毒隨夫人去了。”
李暮羽的臉色漸漸出現迷茫,一絲痛楚閃過,猶然沉浸在這巨大的震撼中。
老管家眼裏流出渾濁的淚水,痛心疾首道:“其實,老爺此生最愛的僅有雪夫人,而且不管你信不信,你都是他最疼愛的孩子,他並不是利用你,他隻是在用自己的愛磨礪你,可是他萬萬沒想到,一步錯,步步錯,他的愛會導致今天的結局。
楊寧嵐震驚地看著老管家,心裏隱隱痛著,老管家站了起來,佝僂著背慢慢地離開,楊寧嵐趕緊跑過去扶住他,笑道:“爺爺,我送你。”
老管家點了點頭,目光掃過李暮羽的眼神,藏著太多複雜的感情,他似乎是歎了一口氣,又似乎是鬆了一口氣,上馬車的時候,他和藹地拍了拍楊寧嵐的手囑咐道:“好孩子,謝謝你,快回去吧!”
楊寧嵐看著馬車漸漸走遠,心情此起彼伏,不管是親情還是愛情,終究抵不過一場誤會。
楊寧嵐回到小院的時候便看見李暮羽站在屋簷下看著天空出神,她默默地站在他背後,握住他的手,想給予他一點溫暖,一點安慰。
他笑了笑,眼神卻是悲傷的,似乎回憶起了什麽,“那一日,琬兒哭著問我,為什麽要殺大哥,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也許是因為長久積壓的恨,也許是因為朝堂上的爾虞我詐,你爭我奪。”
楊寧嵐將頭靠在了他的胳膊上,緩緩說道:“每個人總要長大,所謂經驗,不過是走錯的路,信錯的人,還有那些或深或淺刻的傷痕,於是我們小心翼翼變得聰明,卻失去了最初的勇氣與率真。這就是成長的禮物,成長的痛苦,我們都無法避免,都無法逃避。”
晚霞染透了天邊,幾縷淡薄的雲彩,晚歸的白色飛鳥,三千殿宇,巍峨聳立,須發皆白的人站在這風裏,好像一棵巍峨的老樹,他的眼裏倒映著絢爛的晚霞,身後有人輕輕的腳步聲傳來,他忽然出神般的問道:“阿恒,太子歸來了嗎?”問完以後,心裏才覺得好苦澀。
一件黑色的披風披在了身上,李暮羽的聲音仍然沒有任何的起伏,平淡道:“太子在前日已經下葬東陵,舉國全哀,父皇你也該節哀順變。”
李策轉過頭,看著夕陽下這張美好的臉孔,如果不是他身穿玄色王袍,如果不是他眼裏的冷漠,他都要以為,她還活著,還會在自己難過茫然的時候靜靜地陪在自己身邊,紅袖添香,溫柔可人,還記得第一次牽過她的手,心裏那份悸動,多久了,多久沒有再這樣肆無忌憚地想起那個女人,真是沒想到,到了現在,自己還是無法忘幹淨。
李暮羽看著李策眼裏糾纏的纏綿跟痛苦,心便軟了下來,溫言勸道:“父皇,孩兒願意用我的全部來補償父皇,孩兒還會是你最得力的左右手。”
李策看著李暮羽,眼神忽然變得木然跟無力,好像全部的力氣都被抽走,就好像凜冽的寒風中搖搖欲墜的枯樹,他看著天邊,忽然覺得自己好累,身上的龍袍好沉重,如果知道自己奪得皇位的結果就是讓自己骨肉相殘,他寧願不要這個皇位!
他看著天邊,目光變得凝重無比,天邊振動翅膀的鳥,帶不走他的愁苦,這一刻,他多麽像自己能變成一棵樹,那樣就真的毫無知覺,毫無痛苦了,晚霞鋪灑在了琉璃瓦上,光輝耀眼,他站在了這些殿宇的最高峰,他擁有了這一切,可是又好像失去了一切,他的聲音透著無盡的疲憊,忽然伸手拉過了李暮羽的手,手腕上繡著的蛟龍紋,那隻通體翠綠的扳指綠的好像要滴出水來,“既然你想要這個天下,那就給你吧!”
李暮羽呆了呆,那雙蒼老的手,紋路好像咯得他全身都疼了起來,他輕聲道:“父皇.....”
李策擺了擺手,止住他的話,往前走了兩步,默然看著前方,忽然聽見一陣淒厲的哭喊聲,一個人跌跌撞撞地從長長的宮道上跑了過來,手裏抱著一個人偶,眼裏透出驚恐的目光,一邊跑,一邊喊:“大哥,我們快跑!三弟要殺我們!快跑啊!”
身後呼啦啦地跟著一群太監,一邊氣喘籲籲地追著,一邊驚慌地喊:“晉王殿下,晉王殿下,不要跑!危險啊!"
李策趕緊探身向前朝李修彥喊道:“彥兒,不要跑,彥兒,不要跑!”
可是李修彥再也聽不見他的呼喚了,隻是跑著,李策忽然痛苦起來,轉身看著李暮羽,眼中帶著淒涼跟幽怒,他沿著台階跑下去,李暮羽看著他一邊哭,一邊喊,發現那個人原來一下子蒼老了這麽多,原來他的背也不再如年輕時那麽挺拔,原來他很久沒有仔細看過他了。
身後走來一個人,嬌柔道:“皇上,天氣冷,臣妾拿了一件披風給您!”聲音卻忽然在看見李暮羽的時候停住了。
蕭昭儀嚇得麵色雪白,立在那裏,風中飄來了李修彥驚恐的尖叫,她更嚇得手一抖,金黃色繡著二龍戲珠的披風也從她手中滑落下來,冷汗涔涔。
李暮羽蹲下身將那件披風拾起來,塞在她手裏,看著她琥珀色的眼眸,蠻是驚恐,似乎是一隻被獵人瞄準的小鹿,睜著大眼睛等待著死亡。
李暮羽沒有表情地從她身邊擦肩而過,感覺自己空空的,什麽都沒有了!後悔麽?好像有那麽一點點,心痛嗎?也好像有那麽一點點。
他忽然在心底自嘲地笑著,為什麽隻有一點點後悔,一點點心痛,難道自己真的是個冷血無情的人嗎?被仇恨蒙蔽了太久的心,此時再也無法恢複生機,驀然回首,發現時光已遠去,似乎還能看見當日那個蹦蹦跳跳,一臉無邪的少年跑過自己的身邊,掠起了黑色的王袍,一去無影蹤。
在這場戰役裏,自己最終也輸了,輸了自己的心。
冬天來的時候,皇帝便下了詔書,以自己年老體邁為由退位,皇三子李暮羽登基為王,改國號仁澤,但並沒有冊立自己的正妃上官瑛為皇後,而是封為淑妃,李璟琬被分為趙王,住在原來的秦王府,魏澈官拜中書令,可直接參與議政,楊夕炎則被封為皇城禁衛軍統領,可直接調動禁衛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