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窮途末路
冬日夜裏,月明星稀。我低頭望著江中月色的倒影,在微弱的漣漪中上下浮動,似煙似幻。我忽然又想起了秦非月。
篝火在一旁跳動,烘架上濕透的衣服,擋住了大半部分的火光。冬蟬在樹叢中不停地叫喚。抬眼,那藍黑色的眸子從未離開我的左肩。
“你就是盯到日頭升起,它也不會消失的。”我輕笑了一聲,“我並未怪你,你無需自責。”
對方依舊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維持著坐著的姿勢,一動不動,與他身邊那塊石頭一模一樣。
“你知道麽……”我轉過頭,繼續看那與夜空連在一起的漆黑色江麵,“我一直沒敢對你說抱歉。”
對麵的人終於微微一動,衣服在草叢間擦出微弱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裏,異常清晰。
“我曾經殺過你一次。”我輕輕地說,“我現在還能記得那時候,長劍推進你身體裏的感覺,光是想著,自己也會痛。你的一雙眼睛,也像現在這樣,一直盯著我瞧,眨都沒眨一眼。”
“抱歉。”我說,“我現在才讀懂,你當時的眼神。”
楚唯緩緩地站起,移了幾步,坐到我身邊,山一般的肩膀,挨著我的。他忽而用手接住口中嚼碎的綠色草藥,將其小心翼翼地抹在我左肩的傷口上,又撕下裏衣的布料,將之包了個嚴實。
“但是我的下場也不好。”我扯了扯嘴角,歎道,“多說無益,我們重新認識一下吧……我叫段沒,段家的二少爺,段湮的親弟弟。我今天,才徹底想起來的。”
楚唯的手指一動,沉默了半天,鄭重道:“楚唯,字淮之,你我二人初識時我還是武侯世子,現在已繼承我父王的爵位,是武侯了。”
“……”我本來以為楚唯若聽到我真實身份一定會大吃一驚,結果目瞪口呆的那個人,居然是我。雖然明知道楚江是前武侯,可是我一直沒辦法將他的身份和楚唯的聯係起來,也許是因為,內心深處不想將那兩人混為一談吧。
“嚇到了?”楚唯淡淡一笑,複而斂之,“我也是被你的避世山莊的名頭給唬住了,才不願透露身份。”
“怪不得你永遠不缺錢……”我抿了抿唇,終於解開了我一直依賴的疑惑,“可我從來沒見你回過府邸……”
“我不能回去。”楚唯第一次在我麵前露出了疲憊之態,歎道,“我與袁將軍擊掌三下,要麽永不回府;一旦回了,就要專心在職,無法愜意江湖了。”
“江湖有什麽好。”我輕笑,笑楚唯的堅持,“多少走跳江湖的人,沒有退出的權力……”
被一些人棄如敝履之物,往往是另一些人的畢生所求。楚唯何其可幸,又何其可惜。
我看見身邊之人藍黑色的眼眸一轉,在漆黑的夜裏猶如璀璨的星光,如歌如泣:“江湖之中,我有無論如何也放不下的東西……”
我心中微微一蕩,耳間奏起了玉炔清脆的樂曲。小沒不知道何時蹭到我的腳邊,用爪子擺弄著我尚未吃完的野味。
“拿去吧……”我輕輕一撫蒼鷹的羽毛,它發出一陣奇怪的輕叫,用爪子按住肉塊,頭低下開始啄了起來。
“這是……”楚唯愣愣地看了一眼碩大的蒼鷹,語氣間透著驚訝。
向來不與動物接觸的我,如今卻與這蒼鷹如此親密,的確會讓楚唯感覺驚異。
“這是秦非月的兒子,叫小沒。”我咬了咬下唇,終於決定攤牌,“我和秦非月……”
“我都知道。”楚唯沒等我說完,馬上將話接了過去,“他的屍首,我一定幫你尋回。”
我的窘迫,我的尷尬,我的不安,他總是這樣默默地消去,不帶一點痕跡。但正因為如此,才更加覺得自己,罪惡難消。
想起這一路艱辛曆程,來時,我與秦非月同船,離去,我與楚唯共舟。師父說得對,當你失去一件東西時,並不意味著你會得到什麽。但若你得到了一件東西,你卻一定會失去什麽。
我望盡雪穀的方向,月光下,已經分不清楚哪裏是雪,哪裏是月華。
“你爹的事情……”我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問,躊躇許久,終是沒了後文。
“我父王五年前就已然仙去。”楚唯斬釘截鐵道,“武侯的尊嚴,不容詆毀。”
“……”我本想說什麽,可是話到嘴邊又全然不知道該說什麽,隻好保持沉默。
也許是因為與秦非月待久了,我竟有些不大習慣這樣的靜謐。遂隻好轉移話題道:“長生不老這種連三歲小孩都不信的事,沒想到有這麽多人對此趨之若鶩。他們的毅力和覺悟真是讓我望其項背。”
“……”楚唯頓了片刻,卻道,“楚江不會善罷甘休,這麽大批量的煉製藥人,恐怕……”
“被埋在雪裏都不會死?”雖然對子言父亡有損陰德,但我還是不得不對此表示疑惑。
“我到的時候,玄津已在後頭,現下應當已經將人救出了。”楚唯有些無奈道,“雖然短期之內他們無法卷土重來,但你我二人依然是他的心頭大患,難保我們不會被追殺。況且我中了七巧毒,萬一我壓製無果……”
“其實……”我剛想說話,便聽到奇怪的聲響,“有人。”
楚唯立刻站起,足尖勾劍入手:“十來人。”
“你聽出來了嗎?”我凝重地望著聲源的方向,心下有些奇怪。且不說大半夜有十來人在江畔附近出現顯然是來尋我與楚唯,這腳步聲實在讓人費解。十來人的腳步聲,絕對不可能這麽整齊,若不仔細聽,就仿佛是一個人踏出來一般。
楚唯點了點頭,眼神深邃地望著前方:“來人古怪,你退後。”
“你說什麽話。”我將手中的匕首在空中丟了一丟,反手握住,站在楚唯身旁,“我的背後交給你。”
楚唯正想說話,漆黑的樹叢間就竄出了一群人。待他們走出樹叢的陰影,暴露在明亮的月光之下時,我瞬間屏住了氣息。
他們雖然是楓劍門弟子的打扮,但整個人看上去就像個死人。皮膚已經被凍得發紫,渾身濕透,仿佛是在積雪中躺了許久的樣子。那頭發也是垢亂不堪,麵容上那一雙略顯吐出的眼睛,將整個人平添了一分鬼氣。
我的頭皮有些發麻。老實說,鬼神這類東西,盡管嘴上說不信,但心底裏還是有些畏懼的。如今看到這麽一副景象,我終於明白,洛子殤形容這類人為怪物,確實是十分精準。我瞟了一眼楚唯,第一個反應是,還好楚唯被控製時,不是這種鬼樣子。
“專心些。”楚唯橫劍在前,眉頭緊皺,“恐怕沒那麽好對付。”
“本少爺如今都能與你打個平手,你也忒小看我了。”我嗤笑,匕首在手中轉了個圈,“看招!”
說著,我便躍上前去先行出手,腳步虛晃,幾個起落間,繞到最前麵的那個敵人身後,匕首輕輕在那脖子上一劃,便立刻轉而攻擊下一個。
秦非月教我的匕法,直到現在,我越來越覺得它精妙無比。它與秋水劍法異曲同工,招式也頗為相似,應當是以秋水劍法改編的匕法,可見秦非月的用心良苦。
我快速地在每個敵人身邊繞了一圈,一招一線牽將匕首插入了最後一個人的心口。
“要解決這幫武功不濟的弟子,有何難。”我最後一個字剛出口,便聽身後一陣破風聲。我的匕首還插在前方敵人的體內,想要拔出時,卻發現那肉體十分緊致,要拔出匕首頗費功夫。
“叮”的一聲,楚唯已然站在我身後,一劍彈開了身後敵人的武器。那敵人,我明明記得就是最初一個被我抹了脖子的人。
我驚愕了。我的手法準確無比,絕對不會割錯地方。
正詫異著,身上插著匕首的敵人也開始動了起來,那手忽然抓住了我的手腕。我立刻反應過來,用了內勁將匕首快速擰了幾圈,血肉橫飛。我一腳將前方的人踢飛,匕首終於拔了出來。那人落地之後仿佛沒有痛覺般地站了起來,胸前一個窟窿讓我渾身發麻。
“這……”我扯了扯嘴角,終於發出了聲音,“不會真是遇上惡鬼了吧。”
“沒想到,這藥人竟真的煉成了。”楚唯抿著唇,臉色十分凝重,“這群殺不死的怪物,這麽打下去沒完沒了。”
正說著,遠處傳來了一陣蟲笛之音,周圍的藥人嘴臉顯得更加可怖。我看見楚唯額頭上已經滲出冷汗,而更糟糕的是,我還聽見了遠處又有一批人往這邊來,數目大概在百來人左右。
這樣下去絕非益事,此地不宜久留,必須馬上離開!
我抓住楚唯的手,立刻將他提出了戰圈,一腳將那篝火中帶火星的木炭往那堆藥人踢去,嘴邊吹了一哨,見小沒從夜空中俯下,在那群人頭上抓了幾下,擾亂著敵人的注意。我即刻帶著有些支撐不住的楚唯,往林間深處竄走。
待到那笛聲漸遠,楚唯仿佛筋疲力盡般吐了口濁血。
“不成的,你不能留我在身邊。”楚唯閉了閉眼,認真地看著我,“否則後患無窮。”
“七巧毒可解。”我也嚴肅地回望他,“你也有練秋水劍法,隻要心法向上突破一層,就能解。”
“可是我父王,隻傳過劍法,卻是練的別家心法。”楚唯一抹嘴角的血絲,“秋水劍訣人人想要,若真有,何須會出現如此多的藥人。”
“你忘了我是段家的人麽。”我拎起那香囊在楚唯眼前晃了一晃,“這香囊,我與哥哥一人一個。他裏麵裝的是劍訣,我這裏頭,裝的是劍譜。不過秦非月說,劍訣還有另有一拓本,所藏之地就寫在劍譜之中。”
“他為何對此事了然於胸?”
“秦非月就是秦飛羽,聶無雙的徒弟。”我解釋道,“當年我爹的秋水劍法,還是向聶無雙討教的,隻是甚少人知曉這層關係。”
我解開香囊中的暗扣,掏出裏麵折疊成細小方塊的薄薄紙張。紙張雖然薄如蟬翼,但質地十分堅韌,不知是用何種材料做成。我將之鋪開,上麵寫滿了清秀的字體,正是秦非月教過我的十二招劍法口訣。
楚唯望了一眼,疑惑道:“這口訣與我爹所傳相似,但都是一些詞句,如何找出劍訣位置?”
“秦非月說,要把數字對應起來……”雖然極不情願,但我依然努力回憶著當日那白雪衝浪的情景,那滿頭青絲與那飄雪融為了一體。
“一三雪花楊,二二柳垂塘。”
“六五荷拍水,七九楓葉燃。”
“三三春雨潤泥石,九二秋來訴衷腸。”
“七七月下雲覆雨,八三燭火吹發黃。”
“十六真心斷長情,二七窗前酌杜康。”
“九九雪穀別少緣,願君今生不孤涼……”
我一字一句輕輕念著,楚唯在一旁沉默地聽。“抱歉,這個時候,好像不是回憶舊事的好時機。”我歎了一口氣,整頓了一下心情,“第一個數字,十三。”
“秋水劍法第一式,夜望封山。”楚唯念道,“遠望孤山圓,誤踩落地燈。遺火絕蟲鳥,伏兵斷琴箏。”
“第十三個字,絕。”我數了一下。
“第二式,雲遮月。”楚唯翻看劍譜,手指在上麵劃動著,“第二十二個字,處。”
我們就這樣研究了大約一盞茶時間,終於將十一個字查找完畢。
“絕處逢生穀西側三毒花洞穴。”我念了一遍,遂愣住了,“哈?這地方……”
“怎麽了?”
我在上一世,去絕處逢生穀的次數,比回避世山莊的次數還多,三毒花洞穴我還真知道,隻是那次發現之後,因不想觸碰毒花毒草,所以並未深入。實在是可惜啊,上一世,離真相就隻差一點點!
“楚唯。”我的手輕輕地搭上對方的肩,“看來我們,要在江湖消失一段日子了。”
遠處初見拂曉,蒼鷹的身影在那紅色的光芒中掠過,切出一道道光影。我向楚唯勾了勾手,緊了緊腰間的碎月刀,在那清脆的玉炔碰撞聲中,一路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