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汗水從我的眼前滑落,我顧不上去擦,隻是不停加快腳步。我剛剛跨進校門的時候,早晨的第一道上課鈴已經敲響了,今天早上起晚了,所以我不得不拚了命地往教學樓跑。
我剛剛走到教學樓前,一個女生突然跑到了我的麵前,她冷冷地看著我,叫了一聲我的名字。
我疑惑地看著麵前的女生:“你是……”
我總覺得自己似乎在哪裏見過她。
女生沒有再說話,她突然伸手一把抓住我的手臂,用力將我拽到了教學樓的旁邊,我掙紮不開,隻能皺著眉問她:“你是誰?你幹什麽?”
我的話音剛剛落下,她就鬆開了手,然而我還沒來得及鬆一口氣,“啪”的一聲,我的臉頰一痛,直接被她抽了一巴掌,我疼得倒抽了一口氣,勉強沒有喊出聲來。
“你幹什麽?”我後退一步,冷冷地看著麵前的女生。
她的眼眶微紅,眼裏布滿了血絲,本來甜美的長相卻生生被帶出了一股猙獰的味道。
“林若溪!付一鳴死了,你知不知道?”她憤怒地衝我大喊。
我的耳膜被震得嗡嗡發麻:“你說什麽?”我愣愣地看著她,麵部肌肉似乎都在那一刻僵硬了,我完全擺不出一個表情來。
我終於認出了麵前的女生,她是常常跟在付一鳴身邊的那個女孩子,我聽過付一鳴叫她“寧萌”,他說他和她是青梅竹馬,從小一起長大。
我甩了甩有些沉重的腦袋,嘴裏愣愣地重複了一遍問她:“你剛剛……說什麽?”
寧萌已經失去了理智,她用憤怒的目光望著我,歇斯底裏地指著我大罵:“都怪你!都怪你!林若溪,都怪你!他出車禍了,他死了!”
“他死了!”最後一句話猶如一道驚雷,突然降臨在我耳邊,將我整個人生生釘在了那裏。
這一幕仿佛和多年前的一幕重疊了。
我孤獨地站在急救室外麵,似乎全世界隻剩下了我一個人,我感覺到冰冷、惶恐又悲傷。
父親的臉孔因為憤怒而扭曲,他天生殘疾的那隻手就這樣直直地指著我:“都怪你!都怪你!林若溪,都怪你!”
都怪你……
林若溪,都怪你……
那些明明熟悉的字眼,卻組成了我覺得陌生的詞句。
付一鳴,真的死了嗎?
好半天我才從回憶中抽離,我重新望向寧萌,她衝我冷笑一聲,一字一句地問我:“你知道嗎?昨天一鳴遭遇車禍,他被一輛車壓在了下麵,他沒有力氣了,他身上流了很多很多血,但他還是給你打了個電話,電話有錄音,需要我重複他昨天在電話裏怎麽跟你說的嗎?”
我的腦子裏像充了血一般,我張著嘴想要說話,但是腦子裏的那根神經並不配合我,我隻能傻傻地站在那裏。
若溪……我愛你。
他是這樣說的。
我記得。
“他說,若溪,我愛你。”寧萌咬著牙一個字一個字說出來。
我一個字都無法回應。
我忽然想到了前一天我在回家路上碰見的那出車禍,那個時候……付一鳴是不是就躺在距離我不遠的地方?而我做了什麽?我無意中碰到了掛斷鍵,那頭的他是不是覺得失去了最後的希望?我連最後一句話也沒和他說上,就這樣事不關己地掉頭離開。
他看見我的背影了嗎?他是不是覺得那個時候的我冷酷得可怕?
我難堪地抬起手遮住眼睛,喉間總算擠出了一點聲音。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哭出來了,但是寧萌還在我麵前繼續說話。
她問我:“你知道付一鳴有多喜歡你嗎?林若溪,你不知道,你什麽都不知道,不,或許你是都看在眼裏了,你隻是假裝不知道而已!你假裝不知道付一鳴對你一往情深!你假裝不知道他為了你可以犧牲多少!”
“林若溪……其實你才是這個世界上最卑劣的人。”
“林若溪,你真冷血,你是這個世界上最冷血的人!不然你怎麽可以做到那樣對他?他可以熬夜就為了替你抄筆記;他可以隨時隨地關注著你的心情,就連與你說一句話他也要斟酌好久,生怕惹你不高興;他可以頂著那麽大的太陽,跑下樓去給你買水;他可以辛辛苦苦整理一周的知識,隻是為了在期中考之前給你好好補習……當然了,這些都不被你看在眼裏。”
寧萌一邊抽噎一邊罵我,她哭得額前的劉海兒都被汗水打濕了。
我的耳邊還在嗡嗡地響。
她說的每一個字,我都沒辦法反駁。
“你看啊,人就是這樣。”寧萌崩潰大哭,“我也向他告白過啊,可是他跟我說……說隻是拿我當妹妹……我知道他喜歡你,可是你從不多看他一眼……人就是這樣,總拿著別人的用情至深當做任性的依仗。他的眼裏看不見我……你的眼裏也從來沒有他……”
“嗬。”寧萌冷笑了一聲,抬手粗魯地抹去臉上的淚水,“完了,什麽都完了,你再也不用煩惱,付一鳴不會死皮賴臉地跟在你身後了,再也不會了……”
她壓著哭腔,轉身慢慢地走開。
我看著她的背影,就像是見到了多年前落魄地離開醫院的自己。
我放下遮住眼睛的手,兩行淚從臉頰上滑落。
完了,什麽都完了……
02
“吱呀”一聲,班主任從教室外走進來,全班登時安靜了下來。我茫然地將視線投向班主任那張嚴肅的臉,我看著他將手中的教案輕輕地放到桌上,歎了一口氣,然後才低聲說:“我要告訴大家一個不幸的消息,昨天放學後,班上的付一鳴同學在回家途中不幸遭遇車禍,搶救無效死亡。”
班主任的話音落下,滿堂寂靜,誰也沒有先開口,大家就像是被施了咒語一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悲傷的氣氛籠罩了整個教室。
付一鳴在班上的人緣很好,男生同他稱兄道弟,女生也對他愛慕有加,大概不止是我,班上沒有一個人願意接受他死亡的這個事實。
付一鳴真的死了,他不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我側過頭去的時候,再也不會看見身邊那個笑起來如同陽光般溫暖的人。
大概是為了進一步證實班主任的話,我們上課上到十分鍾就被打斷了,一個穿著黑色長裙、麵容慘淡麻木、雙眼紅腫的女人走了進來,她抬起頭對班主任說:“我來……收拾一鳴的東西。”
班主任勉強地微笑了一下,點點頭。
我看著女人慢慢地走到我身旁來,彎下微微佝僂的腰,從課桌裏拿出付一鳴的書、筆記本、文具,還有他隨手放在裏麵的護膝和護腕,一件一件,都被拿出來裝進了一個黑色的大布袋。
女人的動作其實很緩慢,但是付一鳴的東西並不多,不過轉眼的工夫,她就拎著黑色布袋,直起了腰:“謝謝。”當人哀傷過頭的時候,什麽情緒都失去了,付媽媽也是一樣。她從來到離開,總共說了不過兩句話,加起來連二十個字都不到。
所有人都愣愣地看著她的背影,一時間還有些不能接受,班上從此再也沒有了付一鳴。
“好了,我們繼續上課。”班主任輕咳一聲,勉強打起精神繼續上課。
課堂上十分安靜,班主任的聲音時不時地從講台上傳來,但是我已經沒有心情去聽了,我盯著旁邊已經徹底空下來的座位看了好一會兒,突然蹲下身翻找著昨天的垃圾袋。
“林若溪,你在桌子底下幹什麽呢?”班主任不悅的聲音傳來。
我驚慌了一下,很快握住掌心的東西,從桌子下站起來,向班主任道歉:“老師,我撿筆。”
班主任的臉色緩和了一些,轉過頭去繼續講課,不再關注我。
我鬆了一口氣,坐下,攤開手掌,裏麵躺著的是前一天付一鳴在數學課上塞給我的字條。
它們本來被我揉成團,打算就此扔掉,但是現在它們卻成了付一鳴在這個世界上留給我最後的東西。隻有看著字條上的字跡,我才覺得付一鳴是真實存在過的,他關心過我,但我沒有珍惜。
我展開字條,上麵的字跡還很清晰。
“若溪”。
“若溪”。
他總是這樣叫我,有的時候從口中說出來充滿了歡愉,有的時候帶著幾分失望和哀傷,有的時候他就像這樣寫在紙上,將我的名字寫得從來沒有那麽好看過。
我將字條重新卷起來,放進了文具盒裏。
付一鳴,再見。
我以為我沒事,可是我的心裏,為何這麽痛?
“後天就是期中考了,大家不要忘記多看書,考試的時候也不要緊張,你們的水平我都是清楚的,大家正常發揮就好……”班主任站在講台上進行著例行的考前講話。
我的思緒已然飄到身邊那張落了灰的課桌上。
在這之前,付一鳴還因為期中考主動為我補課,我早就將他的筆記還了回去。
不過短短十來天而已,我竟感覺已經過去了一個季節,回過頭,付一鳴已經不在了。
過去的終會過去,隨著付一鳴的東西全部被收走,漸漸地班上也很少有人再提起他。我偶爾會遇見走在路上的寧萌,她還沒有從付一鳴死亡的悲傷中脫離出來,終日冷著臉,不再與旁人說笑。
而其他人,什麽影響都沒有。陶朵朵越來越少來上課,我漸漸和她越發疏遠。莫礫仍舊住在醫院裏,青河照舊每天會按照媽媽的囑咐去照顧她。而我隻有一個人,似乎感覺到越發地孤獨了。
人總是在這個時候才越發懷念過去的溫暖,哪怕隻有一丁點,也值得去反複咀嚼。
我開始了漫無止境地走神,腦子裏滿滿的都是關於付一鳴的回憶。
03
“你看,傷口都有些腫了,要是不貼創可貼會感染的,我這裏有創可貼,我給你貼吧……”
記憶裏的少年,臉上掛著暖心的微笑,動作溫柔地為她貼著創可貼。
“若溪,若溪……林若溪……”他小心地喚著她的名字:“……那,那你有什麽事一定要告訴我啊。”
“謝謝你,明天我給你帶早餐,算是還人情。”她淡淡地出聲,客套地謝過了少年的示好。
少年臉上的笑容硬生生僵住了:“不……不用……”他的聲音低了下去。
他拿著掃帚默默跟在她的身後,聲音近乎呢喃:“若溪,我喜歡你……我是真的想關心你。”
還有他守在樓梯口,好不容易等來她,最後卻又寂寥地離開。
還有她抓著他,踮起腳,蜻蜓點水般吻上他的嘴唇,換來他一瞬間的驚慌失措和喜出望外。
他連多問她一句也不敢,生怕打破這樣得來不易的短暫溫情。
她趴在課桌上被煩躁困擾的時候,他氣喘籲籲地站在課桌旁邊,一隻手拿著冰涼的檸檬汁貼上她的臉頰,她回頭就能看見他臉上溫柔的笑容。
她茫然四顧,找不到一個可以緩解經濟壓力的兼職時,他笑嘻嘻地帶著她跑上跑下,四處求店老板收留。
她還記得,那個時候他額上的汗水總是密密麻麻的,他卻絲毫不說疲累。
“若溪,期中考你有底嗎?”
“我沒有鄙視你的意思。我就是想問問……想問問,你需不需要我給你補課?”
少年充滿期待地看著她,仿佛他才是需要補課的那個人。
然而期中考已經來臨,卻再也不見少年的蹤影。
他問她:“你要去哪兒?”
她無奈:“我都不知道要怎麽過去。”
他點點頭,掏出紙筆,“唰唰唰”很快寫清楚了路線,那張純白的紙很快就被黑色水芯筆密密麻麻地填滿。
還有那一天,他一次又一次遞到她麵前來的字條,上麵寫滿了關心,到了後麵,他再也維持不住清晰的字跡,焦急的心緒完全體現在了那一行行龍飛鳳舞的字上。
還有最後……
少年的身下盛開出大朵的血花,他緊緊攥著手機,對那一頭的人輕聲說:“若溪……”
“若溪……我愛你。”
他用盡了最後的力氣,發出了嘶啞的聲音,輕得一陣風似乎就可以吹走。
……
我像個旁觀者,一點點翻看著腦子裏擠到一塊的畫麵,一點一滴,全都是關於付一鳴和林若溪。
我終於明白寧萌對我說的那句話,他對我用情至深,而我卻棄如敝屣,我的確是世界上最冷血的人。
我難以忍受地捂住臉。
付一鳴,付一鳴……
我腦子裏來來回回晃著這三個字。
我後悔了,我難過了。
對不起……
04
“滿街腳步 突然靜了/滿天柏樹 突然沒有動搖/這一刹 我隻需要 一罐熱茶吧/那味道 似是什麽都不緊要/唱片店內 傳來異國民謠/那種快樂 突然被我需要……”
抱著吉他的帥氣少年,一邊撥動著吉他弦,一邊溫柔地唱著,頓時吸引了整個咖啡廳的客人。附近剛剛放學的小女生,在窗外窺見這一幕,全都迫不及待地掏出錢進來了。
咖啡廳的老板看著少年,臉上的笑意越發濃重。
那少年長相出眾,唱的歌也很打動人,隻不過因為他身上帶著一股陰鬱的氣息,令許多偷偷打量他的小女生都不敢貿然去搭訕了。
就這樣他換了一首又一首歌,直到天色漸漸地晚了,進入咖啡廳的客人也逐漸換了一撥麵孔,他才從中央的小台子上走下來。
老板很爽快地遞了錢給他:“秦晟,你唱得不錯,以後繼續努力。”
“謝謝老板。”捏到那遝錢並不薄的時候,秦晟臉上露出了笑容。
和老板打過招呼之後,在咖啡廳裏勤工儉學的一個小女生跟在他後麵跑了出來,笑眯眯地問他:“又要去見女朋友啊?”
秦晟扯了扯嘴角:“跟你說過多少次了,那不是我女朋友,隻是我……隻是我單戀她而已。”
小女生滿不在乎地擺擺手:“你既然又要去看她,那得帶點東西過去吧。”
“帶什麽?”秦晟一怔,他還真的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在他的心中,莫礫完美得如同女神,像她這樣的女孩,有什麽東西不是唾手可得的呢?
“不管多與少,也不管人家有沒有收到過,沒有一個女孩子可以拒絕別人送去的花,相信我。”小女生說著就將他推到了拐角處那家小花店的門口。
秦晟有些緊張地咽了咽口水,最後走進去,掏出剛剛發下來的工資:“老板,給我包一束花。”
秦晟抱著那束花離開了花店。
他從知道莫礫進了醫院開始,就會時不時跑到醫院去看看莫礫,但是他總能恰好撞見前去照顧莫礫的青河,他會恰好碰見莫礫對青河撒嬌的模樣,然後心酸得不能自已,所以每次總是低調地去,又低調地回來。莫礫完全不知道有他這樣的一個人在背後默默地注視著她。
之後,秦晟也隻是匿名送了一束又一束花去,得到她收下的消息,秦晟就輕輕鬆了一口氣。
直到莫礫出院這一天,他抱著花束剛剛走到醫院門口,就見青河扶著莫礫小心翼翼地走下台階,一輛黑色小轎車停在他們的麵前,還有個穿著古板樣式長裙的女人,嚴厲地看著莫礫。
秦晟走近一些,才聽見那個女人毫不客氣地責罵莫礫:“本來好好的機會,都被你自己弄沒了!”
很快他看著他們上了車,小轎車迅速遠去。
秦晟捏著手裏的花梗,心裏有些不是滋味。什麽時候莫礫才會知道,他其實比青河還要喜歡她呢?
“這次的國際舞蹈大賽,我為了給你爭取名額,花了多大的工夫!我之前都是怎麽囑咐你的,你都忘了嗎?”剛上車,莫礫的舞蹈老師就變得更為嚴厲。
青河坐在一邊,淡淡地看著,也不出聲。
在喜歡的人麵前丟了麵子,莫礫隻能咬著牙聽老師教訓。
這個舞蹈老師並不是家裏為她請的,而是她花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拜到了這位老師的門下,這次因為她的故意為之,導致錯失國際舞蹈大賽,她的老師看著她的目光就像是恨不得生吞了她一般。
莫礫心中又是氣憤又是妒恨,都怪林若溪,都是林若溪的錯!如果不是因為她與青河糾纏不清,自己又怎麽會從樓梯上摔下來,錯失這次難得的大賽機會?
莫礫越想心中越覺得憤怒難忍,尤其是在對上青河雲淡風輕的表情時,她內心的恐慌幾乎要將她淹沒。她不能放任青河和林若溪在一起,他們在一起了,自己要怎麽辦?
莫礫收起臉上憤怒的表情,在老師和青河麵前扮演著乖巧聽話的角色。
舞蹈老師將她狠狠罵了幾句,不過終究礙於青河在旁邊,並沒有說什麽太過分的話。
車停在了莫礫的家門外,她的父母早就在門外等著接她回家了。青河扶著莫礫下車以後,就獨自轉身離開了,似乎與她多接觸一分鍾都不願意。
莫礫不甘地轉頭看了一眼青河的背影,咬著牙,心裏頓時下了個決定。
“腿好些了吧?明天能去上課了嗎?”莫媽媽攙扶著她關心地問。
莫礫掩飾住臉上的不耐煩和陰沉,乖巧地回答道:“已經好多了,可以去了。”說著莫礫已經走到了自己的臥室門外,她露出疲憊的神色,對莫媽媽撒嬌,“好累,我想睡一覺。”
莫媽媽不疑有他,為莫礫打開了臥室門。
莫礫拖著沉重的步伐走進去,迅速關上了臥室門,就在臥室門關上的那一瞬間,她臉上的表情一下子拉了下來。
“林若溪。”她死死地咬著牙,“我絕對不會讓你搶走屬於我的東西!”
“你們去幫我教訓一個人,錢我會如數支付給你們。”
“嗯,那個人在Z高上學,隻是個女孩而已,很容易下手的。”
“嗯……她叫林若溪。”
……
幾分鍾之後,站在窗前的莫礫掛斷了電話,她背對著窗,臉色可怖,陽光從窗外照進來,她的臉在陰影裏,表情扭曲。
05
入夜,起風了。
我孤零零地站在路燈下麵,打了個激靈。
寧萌今天一天都沒有來學校,我聽說她去參加付一鳴的葬禮了,其實我很容易就可以問到寧萌的電話號碼,我可以從她那裏問到葬禮的地點,但是最後我沒有這麽做,我隻是在教室裏坐了很久很久。
期中考已經過去了,老師站在講台上講發下來的卷子,我看著上麵明顯有所提高的分數,眼眶酸痛。說我怯弱也好,說我冷血也罷,我不敢去,我不敢麵對付一鳴。盡管他已不在。
放學之後,外麵飄起了小雨,我沒有帶傘,在教室裏躲了好一會兒才慢騰騰地離開了學校。
因為突然下雨的緣故,這一天的夜色比平日來得要早,我走到一條小巷子外的時候,天空就已經幾乎不能見到光亮了。
我走這條路已經走了好多天了。
自從付一鳴死在那條路上開始,我就再也不敢踏足那條路,我害怕每一次路過,它都會提醒我,我是個多麽糟糕的人,我害死了一個又一個人,他們都對我好,卻偏偏得不到好的下場。
我真像是個煞星。
我苦笑一聲。
但是下一秒我臉上的苦笑就僵住了,我聽見了一陣衣物摩擦的聲音,就在小巷子裏。
這條巷子的燈壞了好幾天了,隻能勉強借著遠處的燈光去看裏麵的景象,我以為自己撞見了什麽尷尬的場景,正要轉頭就跑,背後卻突然伸出一隻手來,將我生生阻攔在了那裏,隨後又有人從背後跟過來,將我圍住,我完全無法再前進一步。
“你們……你們是誰?”我的臉色“唰”地一下變得煞白,我不可抑製地又想到了那天在酒店裏發生的事。
同樣是黑漆漆的環境,我就像是砧板上的魚肉,惶恐無措,隻能任人宰割。
“刺啦”一聲,有人劃亮了手中的火柴,同時我聞到了一股煙味。
我差不多猜到了他們的身份,心裏不由得更加緊張了。麵對一群混混,我根本毫無反抗之力,而且跟這樣的人連道理都沒有辦法講。
他們是為了什麽?錢?
我心底發苦,卻隻能忍著恐慌,主動出聲問他們:“你們是想要錢嗎?”
亮起來的火柴照亮了我的周圍,我看清了這些圍住我的人,一群穿著奇裝異服、頭發也色彩各異的男生,他們的年紀比我大上幾歲,其實就算他們比我小,這麽多人,我一個都對付不了。
我小心翼翼地盯著他們,很擔心下一秒這些人就做出什麽過分的事情。
“錢?我們今天可不需要錢。”有人嗤笑了一聲,令我心頭頓時一涼。
“你叫林若溪是吧?”又有人出聲問我。
我當然不會傻到這個時候承認,我連連搖頭,並且還要裝作疑惑地看向他們:“既然你們不需要錢,那還攔著我幹什麽?我該回家了……”說著,我將懷裏的書包抱得更緊了。
旁邊的男生冷笑著推了我一把,我站立不穩,差點直接撞到另外一個男生身上去,我有點發抖。
“別否認了,你就是林若溪,正好你今天不走運被我們撞上了,那就好好陪我們玩玩。”推我的男生流裏流氣地說。
我厭惡地皺起眉。
“別碰我!”我壓住尖叫的衝動,冷冷地看著那個男生。
男生被我的語氣和眼神激怒了,他擼起袖子,冷笑著走到我麵前來,抬手就要來捏我的下巴。
惡心的感覺更重了,我先一步伸手將他的手打開:“走開!”我的聲音已經近乎尖厲了。
我知道自己的狀態很奇怪,但是我已經無法控製了,我的腦子裏條件反射地做出了一係列指令。
我厭惡他們的觸碰,厭惡得心底都升起了一種恨意。我知道,其實這股恨意並不是衝著他們去的,但是我控製不了。
我的頭上像是又被陰影籠罩了一樣,情緒完全脫節。
圍住我的人完全沒想到我會有這麽激烈的反應,有人爆了句粗口,罵道:“裝純裝得還挺像!摸都還沒摸到呢,叫什麽叫?”
其他人跟著惡聲惡氣地附和。
我感覺自己在他們的麵前變得無比矮小,我的心髒從剛才到現在一直都仿佛被一隻手緊緊捏住,令我快要窒息。
“跟她廢話那麽多幹什麽?別忘了我們今天是來幹什麽的,把這個小妞的衣服先給扒了……”我不知道是誰說了這樣一句話,緊接著我就看見周圍的人衝著我惡意地笑。
我驚惶到了極點,甚至有一瞬間都聯想到了,要是抵抗不了,我要不要幹脆咬舌弄得一嘴血,然後嚇死他們。
“我已經報警了,你們要是再敢動,等會兒你們都得進警察局。”冷冰冰的男聲突然在巷子口響起。
我忍不住抬起頭驚喜地看過去。
這個聲音……
是青河!
他和我一樣背著書包,穿著難看的Z高校服,但是他身上的氣息冰冷,再加上不帶一絲笑意的模樣,看上去真的有些唬人。
“報警?你誰啊?跑來騙哥哥呢!”我身後的小混混毫不客氣地取笑青河。
青河臉上的表情半點也沒有變,他用清冷的目光看著我身邊的幾個小混混,毫不畏懼。
“你……你小子有種!走。”還是有人不敢冒這個險,有一個人開口說走,剩下的人也就跟著稀稀拉拉地溜了。
不過兩三分鍾之後,小巷子口就隻剩下了我和青河兩個人。
我陡然鬆了一口氣,再看看青河挺拔的身影,忍不住眼眶一酸,很想要撲上去抱住他。
然而我不能,因為他是莫礫的男朋友,而我什麽都不是。
“若溪,過來。”我驚訝地看著他朝我伸出手。
06
“青……青河。”我不自覺地結巴了一下,然後才上前幾步走到了青河麵前。
青河目光複雜地看了我一眼,突然伸手將我攬入了懷中。我直直愣在了那裏,就這樣被動地感受著他懷抱裏的溫暖。
“是不是莫礫?”他在我耳邊輕聲問,帶著一絲慍怒。
“我,我不知道。”雖然莫礫在我麵前已經不再遮掩她的惡意,但是我做不到這樣去想她。
青河輕歎了一口氣,我突然聽見他在我耳邊說:“若溪,我想和你在一起。”
“什,什麽?”我頓時舌頭打結,看向他的目光都充滿了不可思議,我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做夢,又或是剛剛因為驚嚇過度而出現了幻聽。
青河沉默幾秒,又將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
我萬分尷尬,卻又控製不住心髒怦怦直跳,我伸手推開了他,結結巴巴地說:“你……你和莫礫才是……才是戀人關係。”
青河一臉認真地看著我:“早在她從樓梯摔下來之前,我就和她說分手了。”
“那你還去醫院照顧她?”我脫口而出,語氣裏竟然帶上了幾分醋意。
青河臉上露出幾分無奈:“她是在我麵前摔下去的。”
我訥訥的,再也說不出話來。
青河突然告訴我的話對我來說,簡直是個巨大的衝擊,我暗戀他好幾年,從來沒有指望過他能夠回應我,更別說在我知道他和莫礫戀愛之後了,青河在我心中就徹底變成了可遠觀卻不可高攀的人。
他不是喜歡莫礫嗎?他會因為莫礫對我不好,就換了對象來喜歡我?
我覺得這些想法簡直太瘋狂了。
“我不喜歡莫礫。”他清冷的聲音突然響起。
我怔了怔,猛地反應過來自己剛剛將話直接問了出來。
青河見我愣在那裏,以為我沒有聽清,他又皺著眉重複了一遍:“我並不喜歡莫礫。”
我心頭的情緒頓時更加複雜了,我有些憤怒地看著他:“你不喜歡莫礫?怎麽可能?你不喜歡她你又為什麽和她在一起?”難道你是那種會玩弄別人感情的人嗎?這句話,我默默地咽掉了,我本能地並不想將青河和這種形象扯到一起。
青河臉上的表情比我還要複雜得多,他的眉頭緊緊地皺到了一起,低聲問我:“你先告訴我,當初你為什麽要一聲不吭地離開?”
“我……”我對上青河那雙暗含著憤怒的眼睛,心中一衝動,突然很想要將當年的真相告訴他。
那個時候我們三個人還是最好的朋友,雖然家裏的負擔越來越重,但是我的心裏終歸存在著一片光明的淨土,隻要想到青河和莫礫,我就會覺得心裏好受很多,可最後,這兩個人讓我感覺自己的世界慢慢崩塌了。那個時候我才十六歲,我覺得我的未來似乎都變得暗淡無光了,我不知道還有什麽東西值得我繼續走下去,我茫然無措,傷心失落,偷偷從家裏走了出去。
再次提到這件事,我才發現我腦海裏的記憶其實鮮活如初。
“祝你生日快樂……”歌聲在整個小花園裏縈繞,中間那張石桌上擺著一個非常大的蛋糕,所有人都站在她的身邊,祝賀她的生日。
莫礫臉上笑容燦爛,收禮物都收得手軟。
我不好意思地拿著手裏包裝好的禮物遞給她。相比其他人,我的禮物顯得寒酸許多。不過莫礫還是衝我笑了笑,我心中感動,和她緊緊地擁抱了一下。
那個時候的我,並沒想到,之前有多麽歡樂,之後就會有多麽難過。
莫礫的生日宴會結束後,她因為喝了好幾杯葡萄酒,已經有些微醉。莫媽媽和莫爸爸特地不在家,將時間留給了莫礫來辦宴會,我扶著她回臥室。
青河早早地就和我們揮別離開,我一個人扶著莫礫走到客廳的時候,她突然跌倒在了地上,我慌忙伸手去扶她,一邊關心地問她還好嗎。
莫礫卻突然抬起頭,我對上她那張漂亮的臉,驀然發現她淚流滿麵。
“莫礫……你怎麽了?”我有些害怕她露出這樣的表情。
莫礫突然伸手抓住我的手臂,她就這樣含著眼淚,輕聲對我說:“若溪,你喜歡青河,我也喜歡青河。”
我差點咬到自己的舌尖,我看著她,不明白她為什麽要突然說起這個。
其實我也看出來莫礫喜歡青河了,但是……但是我比她更早地喜歡青河,又怎麽讓我說出放手的話?
我心中緊張萬分,很害怕莫礫央求我放棄青河,我害怕自己拒絕不了她。
“若溪,我一直很害怕傷害你……所以,有個東西沒有給你看過……”莫礫憂傷地看著我,眼裏還帶著擔憂。
心重重地一跳,我結結巴巴地問她:“什,什麽東西?”
莫礫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從堆滿禮物的茶幾上拿起了一個信封。信封通體白色,我能看見裏麵裝著薄薄的一張紙。我的心跳猛地加快起來,嗓子一下子就幹澀得無法言語。
“若溪,你自己看吧。”她同情地將那個信封遞給我。
我拿著信封,指尖顫抖地拆開了信封,我看到了裏麵的信紙。
這是一封告白信,情意綿綿,卻沒有點名道姓,下麵的落款是……青河。
我眨了眨眼睛,視線無比清晰,我沒有喝酒,我的腦子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所以我連安慰自己這隻是錯覺都做不到。
青河……向莫礫告白了?
我木木地站在那裏,不知道要怎麽跟莫礫說話。
我不開口,莫礫卻開口了:“若溪,我們都是好朋友……我不希望因為這件事鬧得大家都不開心,你……你不要喜歡青河了好不好?你也看到了,青河喜歡的人是我,你成全我們吧……成全我們吧……”
說著說著,莫礫的眼淚又掉了下來:“若溪,今天是我的生日……你就將這個當做給我的禮物不好嗎?我今天許願的時候都在想,我希望我們三個人永遠好好的……”
我張了張嘴,一片茫然無措:“可是……可是我喜歡青河啊……”我的聲音輕得幾乎被外麵馬路上的喧囂淹沒。
莫礫的目光變得難過起來,她指著我,一臉心痛:“若溪,難道你要做我和青河之間的第三者嗎?”
這句指控頓時將我整個人都鎮住了,我扔掉了手中那個顯得無比燙手的信封,轉過身背對著莫礫:“我知道了……我先走了。”
我覺得心中疼痛得都快要麻木了。
第三者?我喜歡青河那麽久,結果卻是隻能做第三者嗎?
轉身那一瞬間,我才發現自己也哭了,臉上早已濡濕一片。
我不敢再在這裏待下去,我驚慌失措地跟莫礫告別,然後迅速離開了。
07
那一天的痛哭與撕心裂肺還深深印在我的腦子裏,我一丁點都無法忘懷。就是在那裏,我心底那顆暗戀的種子就這樣死了。
我眨了眨眼睛,企圖將眼裏的酸澀都眨掉。
“那天我實在太難過了,等我回到家之後,我爸聞到我身上的酒氣,以為我出去喝酒了,責罵了我一頓,我和他大吵一架,忍不住跑了出去,結果……”我臉上的笑容掩不住苦澀,我終於要在青河的麵前親手揭開自己的傷疤了。
“我一氣之下離家出走,身上連錢都沒帶多少,我不想回家,但是兜裏空空,隻能到處央求人,去給別人打工,後來有一家公司說,願意招收我去工作,不過因為我是未成年人,不會跟我簽合同,而且我要到公司去住。”說了這麽多,我竟然慢慢平靜下來了,能夠很冷靜地敘述那段過去了。
“那家公司……”青河的聲音陡然幹澀起來。
我苦笑一下,說:“你大概也猜到怎麽回事了吧?那就是一家黑心公司,我被騙過去之後,直接被人塞上火車,帶到了另外一個城市。那個時候我連鄰市都沒去過,我連那裏距離我家有多遠都不知道。我害怕得大哭,我意識到自己可能永遠都回不來了。”
“後來呢?”青河的聲音裏夾雜了幾絲隱痛。
他是在為我心疼嗎?
“後來他們擔心我到處亂跑,給他們惹麻煩,就把我還有其他不聽話的女孩關在了一起。”我抬起手給青河比畫了一下,“你知道嗎?當時就那麽小的一間黑屋子,裏麵放著破舊的棉絮,有一個小小的衛生間。整個屋子裏充斥著濕熱難聞的氣息,但就是那樣的一個屋子,關了我們十多個人。剛開始去的時候,我們都會反抗,晚上還會忍不住大聲哭泣,誰也不願意入睡,他們送來的飯菜我們也不吃。”
“但是後來熬不住了啊……”我輕飄飄地說。隻有我自己知道那個時候內心的惶恐,生理上又困又餓打敗我之後,我有多麽絕望,又多麽渴望活下去,那種矛盾的感覺幾乎要將我逼瘋。
“他們的計劃得逞了,我們那個黑屋子裏所有的女孩都聽話了,我們乖乖地吃著他們送來的飯菜,盡管難吃得要死,讓人聯想到潲水的味道,可是我們已經知道,有得吃就很不錯了。我們晚上也不再大哭大叫,隻能互相擁抱著,蜷縮在破棉絮上麵入睡……那種感覺……”我淒涼地笑笑,“我一輩子都不想再體會了。”
“若溪,若溪,若溪……”青河一向是個情緒很內斂的人,但是他忍不住伸手再次抱住了我,並且這次將我抱得緊緊的,他的左手輕輕拍著我的背,像是在安撫小孩子一樣,動作輕柔又笨拙。
相比之下我的情緒已經冷靜很多了,盡管眼眶已經有些發酸,但我還是用輕描淡寫的語氣繼續往下說:“之後過了三個多月我才被解救出來。當時這件事情作為性質極為惡劣的重大拐賣事件,被新聞連續播了好幾天,等我從那個地方出來,鋪天蓋地都是關於我的新聞。我看著報紙上的自己,連我自己都覺得難以接受。”
並不是每個人生來都堅強,那個時候我無法承受這樣的打擊,出來以後就被警察送到了醫院去做各項檢查,那個時候我每晚睡覺的時候都會夢見,我的身體跟著我的心髒一起腐爛了,從裏到外,我自己都厭惡。
“醫生給我開了一紙診斷證明,我患上了抑鬱症。”說到這裏,我忍不住笑笑,“其實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自己怎麽患上抑鬱症的,但是後來我不得不休學半年,回到鄉下靜養,我爸爸耗光了剩下的積蓄,一半給我媽媽辦了葬禮,一半給我用來看心理醫生。那段時光,簡直是我從死神那裏偷來的……”
那段時間裏,我無數次想要死去,那個時候我終於確定,我自己的確是病了,強烈的自我厭惡讓我產生了毀滅自己的想法。
“這些……我都不知道。”青河抱著我的手臂在顫抖,不,不止,他貼著我的整個身體都在顫抖。
“其實這些都過去了,再難過,也都過去了。”我沉默幾秒,才又繼續說,“我休學之後轉學到Z高,本來是想要安安靜靜生活的,誰知道……誰知道我會在這裏又遇見你和莫礫。”
“嗬。”我輕笑了一聲,不自覺地帶上了嘲諷。
我剛剛來到Z高的時候,聽到他和莫礫在一起的消息,內心的確再一次受到了衝擊,我扛過來了,我想安靜地生活,隻是現實不放過我。
青河忍不住抬手撫了撫我的頭頂:“若溪,你現在安全了,不會再有什麽事來傷害你了。”他收緊了手臂,“哭一場,你可以放縱自己哭一場。”
“哭?我為什麽要哭?其實都熬過來了啊……”我的尾音慢慢消失了。
我發現自己流淚了。
其實早就流淚了,隻是一直強撐著不讓眼淚從眼眶裏掉出來,但是他這句話一下子就打破了我最後的防線。
我怎麽可能不難過呢?我怎麽可能不想哭呢?我最難過的時候,天天哭得眼睛紅腫,可是後來我知道哭也沒有用啊,而且漸漸地,我也不想再把自己脆弱的一麵暴露給別人看,就連付一鳴也沒能讓我有絲毫的放鬆。
我再也經不起背叛和折騰了,有了莫礫和青河在前,我甚至不敢輕易相信別人對我的好意,我一麵厭惡自己,一麵用仇恨的目光看待這個世界。
我知道自己的抑鬱症其實並沒有痊愈,我還在用悲觀的思想去揣度所有人、所有事。
“其實我……真恨你們……”我用力咬了咬青河的衣領,眼淚嘩啦啦地順著他的領口往裏滑落,“但是,我更恨自己……”徹底放鬆下來,我陡然間泣不成聲。
青河牢牢地抱著我,不再鬆手,他清冷的聲音柔和了很多,一直耐心地在我耳邊重複著:“都過去了,沒事了,沒事了,沒事了……”他從來不會安慰人,這大概就是他最好的安慰人的方式了。
08
“若溪,其實當年我的確寫過一封情書,但是那封情書不是給莫礫的。”等到我逐漸恢複冷靜的時候,他才鬆開手,抽出幾張紙遞給我擦眼淚,同時神色複雜地說。
我一愣,手就這樣頓在了半空中:“不是給莫礫的?”
因為一場大哭耗費了我所有的心力,我的腦子裏混沌一片,讓我失去了思考和整理回憶的能力,我隻能勉強提取出記憶裏那個時候,莫礫將那封信遞給我時,我淚眼蒙矓的模樣。
如果這封信不是給莫礫的?那這不是很可笑嗎?我因為這樣的一個打擊,造成後麵不可挽回的錯誤,我的母親因為我的離家出走,在我生日的那天晚上熬不住去世。而我自己也被那個屬於成人的世界染黑,再也變不回原來的模樣。
青河從我手中抓過餐巾紙,抬手動作輕柔地擦過我的臉頰:“若溪,那封信是給你的啊。”
給我的?
給我的!
我整個人都愣在了那裏,半天都找不回自己的聲音。
“不,不可能……”我本能地逃避著這個答案,心裏既難過又酸澀,覺得自己這麽久以來的傷心、惶恐都成了一個笑話,同時卻又禁不住覺得欣喜。
我就像是一個在沙漠上行走太久的旅人,終於看見了綠洲。
可望而不可即,青河在我心中一直都是這樣的一個存在,可是就是這樣的一個存在,他突然當著我的麵告訴我,他並不是不可即的,早在很久以前,其實我伸手就可以觸摸到他了。
因為,他也喜歡我。
青河一臉內疚又心疼地看著我,緩緩道來當年的另一個事件背後的真相:“當年我寫了一封情書,一直帶在身上卻沒敢給你,畢竟那個時候我和你性格差不多,都不太愛說話,我完全不知道要如何做才能讓你知道我的心意。所以莫礫生日那天,我才托她將情書轉交給你,誰知道……”
青河說不下去了。
我們都沉默了。
命運總是這樣捉弄人,如果青河親手將那封情書交給我會怎麽樣?
不會怎麽樣,因為過去的再也挽回不了了,就如我無數次從噩夢中驚醒,無數次在夢中經過那個十字路口,無數次對著畫麵裏闖紅燈的小若溪和小若雪大喊,卻仍舊挽回不了母親和妹妹。
“那你和莫礫……後來為什麽會在一起?”我忍不住將心中的疑惑問出了口。之前我以為他們兩情相悅,但是現在情書不是他寫給莫礫的,那他又為什麽會和莫礫在一起?
青河也忍不住露出了苦笑:“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會變成這樣。你失蹤之後,我怎麽也找不到你,我問莫礫,莫礫說她已經把情書給你看過了,我以為你是躲避我,那段時間我失落頹廢到了極點。我媽都看不過去了,總是將莫礫請到家裏來陪我、安慰我。後來莫礫向我告白,恰好被我媽誤會我和她在戀愛,莫礫一直陪在我身邊,我也就順其自然地默認了。”
他沒有主動拒絕莫礫,也沒有明確地承認莫礫,但就是這樣的態度,在一年之後,將我們分別傷得體無完膚。
“若溪,我們在一起吧。”青河重新說出了這句話。
“在一起?”我怔忡了好一會兒,完全沒想到會有這樣的一天。
我跟青河已經錯過太久了,和青河兩情相悅的不是莫礫,是我。我抱著這個想法,腦子裏一時間塞滿了酸澀與喜悅,它們交織在一起,讓我半天都無法組織好自己的語言。
“我們在一起吧,好不好?”青河又重複了一遍,隻不過這一遍他的聲音更加輕柔了,尾音在我耳邊落下的時候,頓時讓我有了一種深情的錯覺。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從胸腔發出,輕得不真實。
我們錯過太久,當這個驚喜擺在我麵前的時候,我竟然有一瞬間害怕它不真實,可是我太渴望了,我渴望太久了。
我愛慕青河已久,幾乎成了一種本能,而他也喜歡我,簡直令我欣喜若狂。
青河輕吐出了一口氣,我才發現原來他向我說這句話的時候,也如我當年暗戀他的時候那樣,懷揣著小心翼翼。
“走吧,我送你回家。今晚這件事,明天我會去問莫礫要個說法。”青河的麵孔陡然冷厲起來。
更讓人痛恨的不是陌生人對你的惡意,而是身邊本該是親密之人,一麵背叛你,一麵裝作若無其事。
我“嗯”了一聲,跟著青河並肩走在馬路上。夜色已經深了,晚風吹拂在我的臉頰上,吹過之前被眼淚濡濕的地方,帶來一片涼意。我呼出一口氣,心頭的大石落下,一直壓在心頭的沉重的情緒終於得到了釋放。
青河一路將我送到了我家門口,他轉身下樓的時候,我聽見他輕聲說了一句:“我會再跟莫礫說分手的事情。若溪,你不會是第三者,永遠都不會。”
我的心裏一顫,忍不住眼鼻再次泛酸。
我迅速轉過身去假裝掏鑰匙,口中“嗯嗯”地應著:“你快走吧。”
莫礫的那個生日宴會成為了壓在我心上最沉重的東西,我總是想起那天莫礫對我的指責。
若溪,難道你要做我和青河之間的第三者嗎?
不,我從來都不是第三者。
我的嘴角微微揚起。
“飯菜在桌上。”見我開門進去,坐在沙發上的父親抬頭看了我一眼,雖然他的語氣仍舊平淡無波,但是我已經很滿足了。
終日疏離的親人終於親近了,渴望已久的暗戀對象終於告白了,人世間最值得喜悅的事情,大概就是這樣了。
09
莫礫從手機上匯出一筆錢,看著銀行提示短信,她鬆了一口氣,臉上的笑容瞬間放大。
教室外麵走進來幾個女生,衝她擠眉弄眼,笑嘻嘻地說:“莫礫,你男朋友對你真好啊,他在外麵等你。”
莫礫臉上的笑容頓時更濃了,她收好手機,不緊不慢地走出教室,青河果然就站在外麵的走廊上等她。
青河是學校裏出了名的白馬王子,從莫礫走向他開始,就有不少女生投來了或羨慕或嫉妒的目光。莫礫臉上不由得閃過了一絲得意。這麽優秀的青河,是她的!誰也搶不走!
“莫礫。”青河叫了她一聲。
莫礫露出甜蜜的笑容,正要開口,青河緊接著又說了下一句話,將她臉上的笑容頓時驅散了。
“昨晚若溪被幾個小混混堵住了,是不是你指使的?”青河的聲音冰冷,竟然沒有給她留一點麵子。
莫礫曾經無數次朝他露出這樣的微笑,青河也曾經為她的笑容而感到溫暖,但是看清楚莫礫的真麵目之後,再看見這樣的笑容,青河覺得惡心。
傷害身邊曾要好的朋友,她臉上的笑容竟然還如此燦爛?一個人要如何偽裝,才能做到這個地步?
“你不承認這個,那麽你還記得那一年那封信嗎?我讓你幫忙轉交給若溪的那一封。”青河耗光了所有的耐心,強調“轉交”這兩個字。
莫礫額頭上頓時冒出了冷汗,她看著青河臉上陌生的表情,本來可以很輕易說出口的謊言,卻一下子堵在了喉嚨口。
青河的目光太冰冷了,冰冷得可怕。
見莫礫半天都不說話,青河也不想將這個僵局繼續下去,他再次開了口:“莫礫,我們分手吧。”
這一次不再像上次那樣還帶著愧疚的意味,他的聲音冷硬且堅決。
莫礫心裏最後一絲希望被狠狠地摧毀了,她的臉色複雜,頓了頓開口:“我們不要在這裏說好不好?我們……”她咬著牙,“去樓梯間說。”
青河搖頭:“不用了,我隻是來告訴你一聲。你早就知道我喜歡的是若溪,也知道若溪喜歡我。我和你本來就不應該在一起。”
“你不想問我真相了嗎?”莫礫呆立在那裏,喃喃地出聲問。
“不用問了。”青河的語氣透著失望,他幹脆地轉身離開,隻留給莫礫一個冰冷的背影。
莫礫的牙齒緊緊地咬著嘴唇,她轉身往教室裏走,班上的女生看見她的模樣驚叫了一聲:“哎呀,莫礫,你的嘴唇怎麽流血了?”
莫礫舔了舔嘴唇,擠出一個蒼白的笑容:“沒事。”
她回到位子上坐下,臉上的表情慢慢變得凶狠。
林若溪。
銳利的鋼筆尖,一筆一筆,用力地劃破了白紙。
10
燭光搖曳,伴隨著理查德·克萊曼的鋼琴曲,男女對坐在西餐桌前,氣氛正是融洽時。
一聲不合時宜的手機鈴聲突然響了起來,剛剛舉起刀叉的陸之緯不得不放下手中的餐具,接通了電話。
“之緯!”那頭響起陶朵朵驚喜的聲音,她也沒想到陸之緯會這麽快就接通她的電話。陸之緯已經很久沒有理過她了。
“有事?”陸之緯冷硬的聲音通過手機聽筒傳到了她那一邊去。
陶朵朵尷尬了一下,不過很快就如之前熱戀時一樣,對陸之緯爽快地說:“我在你之前最喜歡去的那個會所等你,最近你都好忙,我想見見你,順便有事要跟你說。”
陸之緯正要拒絕,腦子裏卻突然閃過了那天在酒店裏看見陶樂的畫麵。他遲疑幾秒,而後幹脆地問那頭的陶朵朵:“幾點鍾?”
“晚上九點。”
坐在對麵的女人挑了挑眉:“今晚不陪我了?”
陸之緯講電話並沒有避開她,因此女人將他們的通話都聽在了耳中。
陸之緯放下刀叉,失去了進食的興致,他起身拍了拍女人的臉頰,露出一個微笑:“明晚陪你。”
他結過賬後先一步走出了西餐廳,同時調出了手機裏的短信,那是之前他的秘書發來的消息,調查的正是之前林若溪在酒店遭遇的事件,這條短信很清楚地表明了,林若溪是被陶朵朵騙過去的。
陸之緯輕歎了一口氣:“女人啊,變成這樣就讓人再也沒有親近的欲望了。”
陸之緯開車提前去了會所。
等到會所裏熱鬧起來的時候,陶朵朵刻意打扮了一番,拎著限量包,被服務生帶著一路走到了陸之緯預訂的包廂裏。陶朵朵在見到陸之緯已經坐在裏麵的時候,不由得雙眼一亮,嘴角帶笑地朝他撲了上去。
陸之緯臉上褪去了平時或溫和或風流的神情,他為自己斟著茶,整個過程都不急不緩。
隻不過他躲開了陶朵朵的懷抱,還冷冷地瞥了她一眼。
陶朵朵的身體僵了一下,但是想到陸之緯人都來這裏了,應該就是要跟她和解了才對。
她重新揚起燦爛的笑容,對陸之緯說:“給我倒一杯吧。”
陸之緯卻放下了手中的茶壺和茶杯,雙手不再有任何動作,陶朵朵臉上的笑容僵住,伸手自己去拿桌上的茶壺和茶杯。
陸之緯恰好在這個時候出聲,他語氣淡淡,像是在敘述一個故事:“23日下午,你拿了一張臨時電話卡,借莫礫的名義,將林若溪約到了××酒店301房對不對?你給你哥哥拿了一筆錢,之後他就去了××酒店找林若溪的麻煩……”
“別說了!”陶朵朵手裏的茶壺和茶杯“啪”地掉在地上,碎了一地的瓷片。
“我說的一句都沒錯吧?”陸之緯按了桌子下麵的呼叫鈴,叫來了服務生打掃。
陶朵朵畢竟很少做這樣的事,她從聽陸之緯開口說第一句話開始就已經控製不住渾身顫抖了,到了後麵臉色都變得一片慘白。
“我都是為了你。”陶朵朵咬了咬唇,聲音委屈。
“為了我?”陸之緯露出驚訝的表情。
“你的酒吧不是被查封了嗎?那是青河的女朋友莫礫去舉報的,莫礫會去舉報酒吧,都是因為我替林若溪出頭,澆了她一頭湯,她才會恨我。”陶朵朵聲音哽咽,看著陸之緯的目光更是充滿了委屈和難過。
“所以呢?”陸之緯的眉頭皺了起來。
“所以我和陶樂做了一個交易,我給他錢,他去為難林若溪,同時他也會幫忙解決你酒吧查封的事情……”陶朵朵說得理直氣壯,並不認為自己的做法哪裏不對。
也許是傷害到了朋友,可是誰讓陸之緯這麽長一段時間對她這麽冷淡呢?林若溪和陸之緯比起來……當然陸之緯更重要!
沒等他把話說完,陶朵朵的怒火一下子就被點燃了:“我不去!”她高聲喊道。
她做都做了,怎麽還可能去向林若溪道歉?她為陸之緯這樣付出,難道他不應該感動?
陸之緯冷冷地看著她:“做錯了事難道不應該道歉?更何況林若溪跟你還是好朋友。”
陶朵朵咬著下唇不說話,她的自尊讓她做不出這樣放下下麵子的事情來。
陸之緯失去了耐心,他不耐煩地起身往外走。陶朵朵驚慌地跟著起身,伸手就要去抓他的衣袖,陸之緯卻幹脆利落地將她甩開,大步走出了包廂。
“陸之緯!你又要去哪裏?你就不能陪我一會兒嗎?”陶朵朵氣得衝著他的背影大吼,一時間吸引了不少客人的目光。
陸之緯覺得丟臉至極,招招手叫來領班:“把陶朵朵帶出去,以後別再讓她進來。”
“陸之緯!”陶朵朵睜大眼睛看著幾個保安模樣的人將自己圍住,看似恭敬地請自己出去。
陶朵朵氣得咬牙,都做到這一步了,難道就讓她甘心看著陸之緯和別的女人約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