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紅昭收起了賬本,頓了頓,輕聲說:“以後還是叫我紅姑吧,能叫我紅昭的那個人已經不在了。”
頭頂烈日,孟泊川在江太傅府外等了近半個時辰後,去通報的小廝才再次將門打開。
孟泊川走上前,小廝迎上去,行了個禮:“孟捕快,久等了,我們老爺請您入府。”
孟泊川隨意地將額頂的汗珠抹去,並未有任何不滿情緒,跟著小廝便邁步進了府。江太傅府邸並不大,仆人上下不過二十餘人,這在他這個官階,是十分少見的樸素。
江太傅坐在凳子上,神情感傷,見孟泊川來了,也未有表示。孟泊川恭敬地說:“江太傅,小人知府衙門捕快孟泊川,受知府大人派遣,來了解江大小姐失蹤案相關的情況,還煩請江太傅將事情經過告知小人。”
“事情經過?”江太傅忽然冷笑一聲:“我女兒都丟了,還有什麽事情經過?”
“江太傅,我知您心係令媛,但是如果您不將事情始末告知,小人無法去尋找江大小姐呀。”孟泊川耐心解釋著。
江太傅歎了口氣:“也罷,也罷。”
孟泊川悉心等著,江太傅喝了一口茶,這才說:“都怪老夫把白芨這丫頭寵壞了。年方七歲,她要讀書,我便隨她讀,給她請了先生到家中。讀到十四歲,又說要去私塾上學,我還是由著她,讓她去翰林書院和各家公子一塊念書。眼看這大婚在即,她又說江南有什麽瀟湘詩會,非得去參加。我不許,她便偷偷溜走了。這眼前唐家堡的婚事,可怎麽辦才好啊……”
依照江太傅的說法,江家大小姐並不是失蹤,而是逃婚。孟泊川心中安定下來,至少江太傅給了一個具體的方向,隻要聯係江南的捕快,蹲守在瀟湘詩會,應該就可以找到江大小姐了。唯一的問題在於,瀟湘詩會要在下個月才舉辦,但是知府大人要求三天內便要找到江家大小姐,如此一來,必定是要完不成任務的。正在孟泊川一籌莫展之際,仆人來傳,說唐家堡堡主攜公子唐蘇木到訪。
唐家堡是鑄劍世家,家財萬貫,江太傅不敢怠慢,立刻起身:“快,快請唐堡主和公子進來。”
孟泊川退到一旁,想等江太傅與唐堡主溝通後,向江太傅求情,希望他能夠說服知府大人多寬限些尋找江大小姐的時日,不曾想,似乎踩到了異物,差點沒站穩,低頭一看,才發現是一塊上好的玉玦。孟泊川彎下身子,拾了起來,剛想交給江太傅,隻見唐堡主和唐蘇木走了進來,他們身後的仆人還拿著幾盒禮盒。
“江太傅,我和犬子聽說了江大小姐失蹤的事情。還望江太傅不要太過悲痛才好。”唐堡主身材魁梧,麵相卻不凶狠,其子唐蘇木更是清秀俊朗,氣宇軒昂。孟泊川實在想不通,江家小姐為何不願與這位公子成婚,非要大老遠跑去江南參加詩會。
江太傅重重地歎了一口氣:“都怪我,因為白芨和白芷的娘去得早,對她們姐妹二人總是予取予求。不瞞唐堡主和公子,白芨此次實則是去江南參加瀟湘詩會,我派了十餘人去江南方向尋找,一天過去沒有音信,這才沒法子報了官。唐堡主啊,這次是我江家對不住你們唐家堡。”江太傅說著,行了一個大禮,唐堡主趕忙拖住江太傅:“江太傅,你這說得是哪裏的話。我們兩家遲早要成一家,何來對得住對不住這一說?”
“可是……小女這麽一走,婚期可就要延後了呀。”江太傅麵露難色。
唐堡主為人豪爽,擺擺手:“不就是延遲婚期嗎?孩子們還小,總想著出去看看,等玩夠了,玩累了,自然就回來了。江太傅不要動氣,我和犬子帶了幾株千年人參,給江太傅補補氣血,可別因氣急傷了身體。”唐堡主說著,唐家仆人順勢將幾盒禮盒轉交給了江家的仆人。
唐蘇木也微微拱手:“爹爹說得是,江小姐參加詩會,也是風雅之事,還請江太傅切勿責怪江小姐。”
江太傅頻頻點頭:“唐堡主與唐公子實在是大人有大量,待小女回來,一定帶她登門謝罪!”
一番客套後,唐堡主準備帶著唐蘇木離開,突然看到了站在角落的孟泊川:“你是孟泊川,孟捕快?”
本在角落站得腿有些發麻的孟泊川,被唐堡主這麽一叫,差點沒定住神,如夢初醒般:“是,唐堡主為何認識小人?”
“孟捕快俠肝義膽,何人會不知?”唐堡主大笑,孟泊川一頭霧水,但是又不好駁了唐堡主的麵子,隻好配合著笑。
唐堡主帶著唐蘇木離開後,江太傅立刻下了逐客令,根本沒有給孟泊川求情與歸還玉玦的機會,更別說追問霖兒的案件。孟泊川沒有辦法,隻好跟著小廝離開了江太傅府。
走到江太傅府門口後,孟泊川想到可以找江家二小姐江白芷幫忙,請求寬限時日也可以詢問霖兒毒殺案更多的細節,便偷偷走到偏門,輕輕叩門確認無人後,一個翻身進了院內。
孟泊川躡手躡腳尋找江白芷,口中小聲叫著江白芷的名字,經過一個房間時,房間裏傳來了江白芷的聲音:“孟大哥,是你嗎?”
“江小姐?”孟泊川再度確認。
“是我,孟大哥,你怎麽來了?是我爹想明白了讓你放我出來的嗎?”江白芷聲音很小,似是怕極了,可又帶著希冀。
孟泊川是單細胞生物,沒有注意到江白芷話中的線索信息,隻是回答:“我是翻牆進來的,想問問你能不能勸勸你爹,和我們知府大人說說,寬限一些尋找你姐姐的時間。知府大人要求我三天找回你姐姐,我可真做不到啊。”
“孟大哥……這事情有些難,但是我一定會勸勸爹爹的。”江白芷猶豫著,孟泊川認為江白芷已然答應,準備離開,又被江白芷叫住了:“孟大哥,我可不可以求你幫你一個忙?”
“幫忙?”孟泊川有些奇怪。
“我現在被爹爹關在屋裏,不讓我出門,我想求孟大哥去一趟梁丞相府,帶一句話給梁京墨公子。”江白芷聲音很溫柔,但還是聽出了焦慮。
孟泊川想了想:“你是不是做錯了什麽事情啊?你爹幹嘛把你關起來呢?”如果這種場麵讓左紅昭見到,她一定會將白眼翻到天上去,江白芷都快急死了,孟泊川居然還在八卦這些毫無意義的事情。
江白芷真急了:“孟大哥,我求你幫我帶句話,至於什麽原因,你就當我做錯事了,我之後有時間再和你解釋,好麽?”
“好吧,你要帶什麽話?”孟泊川點點頭:“不過不要太長啊,太長了我記不住。我沒有念過書,也最討厭背文章。”
“你就和梁公子說,蒲葦已斷,求磐石盡早轉移才好。”江白芷似是狠了狠心。
“蒲葦韌如絲,磐石無轉移”,這出自《孔雀東南飛》的詩句,是劉蘭芝在投湖自殺前對丈夫焦仲卿的愛情誓言,也是愛情訣別。但凡是一個稍有些文采的書生聽了,都能意會其中的原委,可惜,此時聽到這句話的是胸無點墨的孟泊川。
“什麽?什麽斷了?”孟泊川不滿地說:“江小姐,你能不能說得簡單一點?”
“恩……就是佳人難再得,公子莫自誤。”江白芷換了一種說法。
站在窗外的孟泊川處於完全崩潰狀態:“江小姐,你能不能再說簡單一點,我怎麽感覺你在作詩?”
江白芷良好的修養在此時可見一斑,她並不惱怒,反而耐心地說:“孟大哥,那請你隻要和梁公子說風箏丟了便好,我想梁公子會懂的。”
“風箏丟了是吧?行,一定帶到。”孟泊川念了幾遍:“江小姐,那你記得一定和你爹說,給我多寬限幾天啊,還有霖兒的案子,你如果想到什麽細節,也記得來官府告訴我啊。”
孟泊川說完準備走,江白芷的聲音從屋內傳來,近乎乞求的語氣:“孟大哥,我能不能求你,別再查這個案子了?”
“那哪行,我是捕快,有人死了,不抓到凶手,還如何懲惡揚善。有人丟了,那便要找回來,這世界,黑白要分明,善惡才能被分辨。我雖然沒有讀過書,但是也要為國家盡一份力。江小姐,你別擔心,我一定把你姐姐和殺害你丫鬟的凶手一起找到。”孟泊川說得越堅定,江白芷便越擔心,還想再說些什麽,孟泊川卻因為怕忘記“風箏丟了”這四個字,趕忙離開江太傅府,去往梁丞相府。
江太傅與梁丞相在政見上十分不合,二人互相傾軋,爭吵不休。在進士考試中,江太傅與梁丞相均表現出了超凡的政治熱情與政治才能,二人在考卷中批評朝政,揮斥方遒。考官認為這二人均符合中舉的條件,便將卷子呈給先皇,請求先皇定奪。奈何皇上一時也難以分辨,又因為二人對朝政的批評直指先皇身邊的宦官李明英,在自幼照顧太子的李明英的一頓哭訴之後,先皇便將江太傅與梁丞相分在同樣貧乏的鄰縣,一個做黎縣縣令,另一個便士竹縣縣令,沒有重用。
因為兩個縣地理位置、經濟基礎與百姓人口均十分相似,本就互相看不慣的兩人,就此開始了競爭。黎縣主張發展教育,竹縣主張發展商業,幾年之後,黎縣出了四個舉人,文學之風盛行,竹縣則因為茶葉生意覆蓋全國,成為富庶之地。先皇聽聞,龍顏大悅,將二人都召回朝廷做官。
論才幹,論熱情,論勤奮,江太傅與梁丞相都不分伯仲。可是江太傅代表的是進士出身的一些官僚,而梁丞相代表的則是士族出身的官僚,為了維護自在階級的固有利益,他們的分歧不僅僅表現在政見上,還表現在對禮法、門風等一係列傳統文化的態度的差異上。一位是被先皇委任為太子老師現如今太子登基後奉為太傅的江太傅,一位是主張法家治國之道霸道強製的梁丞相,二人可以說是水火不容,這件事在長安城中人人知曉。隻可惜孟泊川初來乍到,不知道官場上的事情,糊裏糊塗到了梁丞相家,第一句話便出了錯。
梁丞相恰好在家,見到孟泊川,便問:“孟捕快此行所為何事?”
“梁丞相,我受到江小姐所托,給梁公子帶句話。”孟泊川直言不諱。
梁丞相的臉色一瞬間便變了:“本相倒是從未聽聞,這知府衙門的捕快,竟成了替人傳話的小廝。”
“梁丞相,小人不是給一般人傳話,是江太傅家的小姐啊。”孟泊川簡直越描越黑,他本以為梁丞相大怒是因為顧及知府衙門的麵子,想著說出江太傅的身份便可以消了梁丞相的怒氣,卻不知道他是在火上澆油。
“出去!”梁丞相用力拍了一下桌子,響聲極大,想來是因為聽到了“江太傅”這三個字。
也不知道是說孟泊川老實還是說他沒腦子,這種場景下,他居然還大聲喊了一句:“小人既然答應了江小姐,要將話帶給梁公子,就一定要帶到。梁公子,江小姐讓小人帶話給你,她說風箏丟了!”
梁丞相氣紅了眼,喊來仆人將孟泊川轟出去。雖說梁丞相府裏仆人少說五十人,可是對於曾經一人攻進山賊窩點的孟泊川來說,要轟走他還是有點困難。孟泊川站立不動,仍然一字一頓大聲喊著:“梁公子,你聽到嗎?江小姐說,風箏丟了!”
一聲又一聲的“風箏丟了”回**在丞相府裏。仆人們用盡全力拖著孟泊川,孟泊川堅持不懈地喊著,大概喊到十餘遍時,梁公子梁京墨在仆人的攙扶下,行動緩慢地走了出來。梁京墨麵如枯槁,仿佛受過了酷刑般,他的眼神極度悲傷,仿佛無法相信般問孟泊川:“你說,那江家小姐,讓你給我帶什麽話?”
“江家小姐說,風箏丟了。”孟泊川又說了一遍,他想不明白,就這麽四個字,梁京墨如果在丞相府裏,早該聽到了,幹嘛又來問一遍。
梁京墨突然大笑,隨即猛烈地咳嗽起來,梁丞相再也顧不得孟泊川,趕忙走到梁京墨身邊,關切地看著梁京墨。
梁京墨緩了緩,才氣若遊絲地說:“那江小姐,她,為什麽不自己來和我說?”
“因為江小姐說她做錯事了,就讓我來跑這一趟。如今我話帶到了,那我就先走了。”孟泊川說完就離開了,仆人們被他之前的大力氣而嚇到,紛紛讓開一條路讓他離開。
孟泊川自以為完美地完成了任務,卻不知道差點把梁京墨逼上絕路。孟泊川走得太快,如果他稍微回一下頭,他就會看到梁京墨因為鬱結難訴而吐出血來。
梁京墨絕望地癱倒在地上:“我們這一段感情,在她看來,竟是做錯了事。風箏丟了……風箏就這麽丟了……爹,我們把風箏找回來好不好,求求你,讓我們的風箏回來好不好?”梁丞相引以為傲、獲得皇帝誇獎其精明頭腦的兒子梁京墨,在此刻顧不上任何仆人的眼光,哭得像個孩子。
梁丞相心痛難忍,隻好大叫著讓仆人找大夫,不停安慰者梁京墨,口中不住說著“好”。
一路哼著小調回到胭脂鋪的孟泊川並不知道此時江太傅府與丞相府都處於心急如焚的狀態。他走進門,看到正在算賬的左紅昭,開心地笑:“你讓我去拜訪梁京墨梁公子,我去了,還幫江小姐帶了一句話。”
“哦?江家大小姐找到了?”左紅昭頭也沒抬,繼續清點著賬目。
孟泊川將知府衙門統一發放的佩劍放在椅子上,舒展了一下筋骨:“沒有,江太傅說江大小姐去江南參加瀟湘詩會了,我就拜托江家二小姐幫我向江太傅求個情,讓知府大人寬限我些日子,不然下個月才舉辦的瀟湘詩會,我怎麽能在三天之內找到江家大小姐啊。”
“瀟湘詩會?下個月在江南舉辦的瀟湘詩會因為這個月的大水取消了,江家大小姐難道不知道嗎?”左紅昭疑惑地說。
孟泊川聽完左紅昭的話,居然露出欣喜之色:“那如果瀟湘詩會取消的話,那麽江家大小姐知道了,很快就會回來了吧。說不定,我都不用再去找她了。真好,希望江家大小姐早點知道瀟湘詩會下月取消舉辦的消息,早點回長安才好。”
“你少在那裏碎碎念。”左紅昭驚歎於孟泊川的樂觀想法,想到孟泊川說幫帶了一句話給梁京墨梁公子,便問:“你將話帶給梁京墨時,梁丞相沒阻攔?”
“阻攔了啊,說起這事,我是真的覺得奇怪。梁丞相一聽到我是幫江小姐帶話,立刻就讓仆人轟我出去。虧得我一直堅持,才將那仿佛遭遇過酷刑的梁京墨給喊出來了。”孟泊川找了壺水喝,說了一天的話,很難不口渴。
左紅昭搖搖頭:“這梁丞相與江太傅素來積怨頗深,你去給江太傅的女兒帶話給梁丞相的公子,想來也不會有什麽好話。梁丞相不轟你,轟誰?”
“誒?這你真的說對了。江小姐那句話奇奇怪怪的,說什麽風箏丟了。那梁京墨聽了還不相信,又問我為什麽江小姐為何不親自來,我就按照江小姐的說法,告訴她江小姐做錯事了。”
“做錯事了?”左紅昭越發聽不懂孟泊川的話。
孟泊川點點頭:“江小姐親自說的,她說她做錯事了,江太傅把她關了起來,所以她出不來。”
“江家二小姐和你說了這麽多,你就隻回答了那一句?”左紅昭不可置信地看向孟泊川,她沒辦法相信聰穎絕倫、言語得當的高昱澗的轉世,居然能如此遲鈍。
孟泊川仍舊不明所以,隻點了點頭。
左紅昭不由為梁京墨與江小姐惋惜,歎了口氣:“孟泊川,你除了一身蠻力,你還有什麽?”
“啊?”孟泊川驚訝地看向左紅昭。左紅昭沒有回避孟泊川的目光。孟泊川看得真切,左紅昭的眼裏,是說不盡的失望。
“紅昭,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麽?”孟泊川忙問。
左紅昭收起了賬本,頓了頓,輕聲說:“以後還是叫我紅姑吧,能叫我紅昭的那個人已經不在了。”
孟泊川像一個做了錯事的孩子,久久站在原地。他生性簡單,父母也都是淳樸之人,隻教他答應的事情便要做到,為人要正直,卻不通男女之事。那時候的孟泊川,並不知道語言可以像利刃,傷人於無形,甚至令人肝腸寸斷。他也不知道,他的無心之失,間接造成了一對戀人的悲劇。可是,在左紅昭唇齒輕啟的那一刻,他分明聽見了自己心碎的聲音。
“好的,紅姑。”孟泊川低聲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