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知道的,不過是,那些對愛太苛刻的人,難免要失望。而對愛太寬容的顧天冬,用自己的生命去赴了一場明知對方會失約的約會。隻願一腔孤勇赴約的她,曾真切快樂過。
像是早就知道左紅昭和孟泊川會來一樣,聽到聲響的路南琛靠著冰冷的牢房牆壁並沒有起身。他渾身血跡,被鞭打得體無完膚。
“沈家洛死了?”路南琛先開了口,雖然受了重傷,但中氣仍十足。
孟泊川猶豫著不知道開不開口,左紅昭率先接了話:“他死了,自殺。”
路南琛笑了笑:“沒想到他居然選擇了這條路。”
“下毒的人查出來了,是沈家洛的夫人。本來毒是下給沈家洛的,但是沈家洛為了給天冬失心丸的解藥,和天冬交換了酒杯。”左紅昭冷冷地說:“如果你不給天冬下失心丸,天冬可能不會死。”
路南琛聽到“失心丸”三個字,瞳孔放大,愣了愣神,隨即又哈哈笑起來:“我沒想讓天冬殺了他,我隻是想讓天冬幫我拿到沈家洛的帥印而已。”
“你怎麽想都好,路南琛,事到如今,為了天冬,你可否將全部事實說給我們聽?”左紅昭說是疑問,語氣其實是陳述的狀態,她在要求路南琛將事情都說出來。
路南琛仍沉浸在是自己害了顧天冬的痛苦之中,沒有答話。
“沈家洛已經死了,如果你不願意說,沒有人真的能逼你說。這次,雖然沒有拿到帥印,但沈家洛死了,你也算完成了任務。”孟泊川的話沒有起到效果。
左紅昭見路南琛沒有反應,冷笑一聲:“同是燕國人,沈家洛沒你忠心。”
路南琛猛地抬頭看著左紅昭。左紅昭沒有回避路南琛的眼神,點了點頭:“沈家洛在薑國長大,直到在西北才被你們的人發現,逼他因為自己的‘民族’拋頭顱灑熱血。他被迫發懸賞令,被迫去討好李明英,被迫按照李明英的要求去傷害自己所愛的人,當他想停手時,一切都來不及了。”
“是天冬告訴我的。”左紅昭平淡地說:“你和沈家洛都是燕國人,這件事,天冬是知道的。”
路南琛笑中有淚:“她竟然是知道的……”路南琛粗暴地擦了擦眼睛:“好,我說。”
“我接到指令到達西北軍營時,譚渠先已經被迷藥迷昏了。我輕而易舉得了手,沒想到立刻就被人發現了,與其說我好不容易脫身,不如說是有人暗中相助,我接到了燕國人才懂的信號,所以我知道軍隊中一定有我燕國人。”路南琛的眼睛沒有神采:“逃離西北後,我回到了燕國。我給天冬寫過信,但是一直沒有人回信。等風頭過了一些,我派人去茶鋪查看,才知道茶鋪已經被人一把火燒了,所以我以為天冬已經不在人世,就再也沒有想過來薑國。”
“前段日子,我接到了指令,讓我去薑國聯係李明英。可是沒想到,我一到薑國,就遭到了圍剿。之後的事情你們就都知道了,沈家洛放走了我,我在天冬那裏養傷。”路南琛說到這裏突然哽咽了:“我留下來,也是為了配合查殺害天冬的凶手。”
“收起你的鱷魚的眼淚吧。你留在胭脂鋪等孟泊川,不是為了查出天冬的死因,你留下來,是你收到指令,發現沈家洛是燕國人。你留下來,不過是為了威脅沈家洛,你想讓他因為害怕你說出他是燕國族人的這件事而交出帥印。”左紅昭逼近路南琛:“因為沈家洛一直不肯執行你們的指令,他甚至想逃走。”
路南琛沒有否認:“沈家洛就是一個懦夫!他好不容易做到了兵馬大元帥,隻要他動用兵權,我們就可以向薑國發起戰爭。但是他居然動搖了,他居然拒收我們的書信。”
左紅昭冷笑:“沈家洛是懦夫?沈家洛削弱自己夫人娘家人的兵權去討好李明英,換來了一個兵馬大元帥。你又能好到那裏去?利用一個女人去偷帥印。偷到了,你們燕國族就真的能在薑國稱王嗎?”
左紅昭沒有給路南琛半點喘息的機會:“沈家洛很早以前找過我,他希望我能勸天冬和他一起離開,可是天冬不願意。但是你出現了,天冬又動搖了,她總是希望能為你做些事情,即使你一次又一次地欺騙她。”
路南琛近乎咆哮:“不是的!真正不珍惜她的人是沈家洛!天冬和沈家洛曾經有一個孩子,是在她從三層高台跳下來時沒有的!”
左紅昭愣住了,天冬原來和沈家洛有過一個孩子,怪不得天冬看到平安時那麽開心。或許,就是因為她曾經失去過。
“所以,你才一定要逼沈家洛去做這個‘背叛者’。你舍近求遠,沒有繼續聯係李明英,卻對沈家洛施壓。”孟泊川歎了口氣:“路南琛,你好糊塗。你若是真的想為天冬姑娘出一口氣,為什麽要讓天冬姑娘去做這個偷帥印的人?”
“隻有天冬才可以自由出入沈府。我仿造她的筆跡,寫信給沈家洛,沈家洛知道天冬思念她,不顧旁人眼光,立刻以他妻子的名義送來了生辰宴席的請柬。”路南琛仍然堅持著:“而且我給天冬吃了失心丸!這樣即使她有什麽事情,我也可以站出來說她是無辜的。”
左紅昭苦笑著:“那你有沒有想過,等失心丸藥效一過,天冬知道她是被你利用去傷害沈家洛,她會怎麽想?”
路南琛埋著頭:“我管不了那麽多。家國大義,我路南琛不愧對我燕國族人,是沈家洛,背叛了我們的民族!”
“我問完了,先走了。”左紅昭不願意再看路南琛的模樣,但還是臨走時對路南琛說:“路南琛,我沒有騙你。我告訴你,我不會給你任何自殺的機會。我要讓你等著,等著法律的製裁。我要讓天冬看清楚,你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路南琛一直埋著頭,小聲嗚咽著。孟泊川走到左紅昭身邊:“一起走吧。”
他們二人默契地一齊走向了致遠書院的方向,此時距離天亮不過兩個時辰。
“這個問題我問了許多次,現在我想問最後一次。孟泊川,我們走吧?天一亮,就和奶媽他們一起回洛郡。”左紅昭問。
孟泊川卻出乎意料地搖了搖頭:“紅昭,不管你問多少次這個問題,我都會說我願意。但是這次,我希望你可以給我一些時間。路南琛和沈家洛這個案件,牽扯到的不是簡單的毒殺案,而是燕國和朝廷之間的問題。而且根據路南琛的說法,李明英不一定和燕國就沒有往來。我一定要查清楚,才能放心離開。”
左紅昭沒有過多話語,隻是點點頭:“好的。”
“紅昭,我答應你,等我查清楚這件事情,我一定和你一起回洛郡。”孟泊川反複強調著,希望可以減少一些左紅昭的失落。
左紅昭自顧自地笑了:“孟泊川,你說,沈家洛和路南琛對天冬說過多少次‘等’?”
“等他們重要的事情辦完了,等他們把該做的都做了,等他們能夠完全掌握自己的生活了。”左紅昭還是笑:“可惜啊,天冬終究是沒有等到。”
孟泊川有些不悅:“你不要拿我和他們比。我孟泊川,言出必行。說得出,就做得到。我是六扇門的捕快,不能有案不查,何況是牽涉到民族國家的事情。”
左紅昭看著眼前的孟泊川,恍然間覺得有些陌生又熟悉。陌生在曾經的孟泊川不過是一個毛頭小子,每天圍繞在左紅昭身邊隻求問心無愧過日子,而此時的孟泊川,卻和當年的高昱澗如出一轍。當年的高昱澗也是這樣,家國情愛兩難全,最終斷送自己的性命。
悔教夫婿覓封侯,奈何夫婿並非池中物。
左紅昭想著當初和顧天冬把酒言歡的日子,而自己不久後就要親手送走自己在人間的摯友,自此以後沒有人再聽自己說心事,沒有人能理解自己的掙紮與患得患失,這個世界上,終究是少了一個人。
她在人間這些年,還是逃不過“失去”的宿命。
生活,原來是由一次次的失去組成的。那是什麽時候開始,她已經在失去那個少年意氣的孟泊川呢?
孟泊川見左紅昭不說話,有些埋怨:“紅昭,你以前不是和我說,要做一個好捕快嗎?怎麽我現在想做一個好捕快,你卻不支持我了呢?”
“他不長大我生氣,他長大了我又怕他恨我。”言猶在耳,左紅昭苦笑著:“是我太自私了,你能做一個有擔當的捕快,我應該高興。”
孟泊川見左紅昭沒有再堅持,為了逗左紅昭開心,特意說起了二人之後的規劃。在孟泊川的言語中,他決定將沈家洛和路南琛的真實身份一一揭露,同時也要將沈夫人繩之以法,為顧天冬“討一個公道”。甚至有如果李明英真的叛國,他也要扳倒李明英的決心。孟泊川說了許多,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他說這番話時的喜悅。
一件事情執著久了,真的很容易忘記,自己最開始堅持的時候是為了熱愛,還是因為想要贏。
此時的孟泊川,站在道德的製高點上,審視著“犯罪”的路南琛、沈家洛、沈夫人,甚至是李明英。
左紅昭心裏知道,孟泊川回不去了,哪怕他沒有對權勢的依戀,可是當他發現自己被賦予了家國的使命時,他便成為了另一種意義上的沈家洛和路南琛。
左紅昭有些掙紮,可是她沒有任何立場去阻攔孟泊川。為了保衛自己的國家,孟泊川做的一切,都不容許左紅昭有分毫阻攔。
保持著沉默的左紅昭,好不容易走到了致遠書院的門口。孟泊川還在盤算著等案件徹底結束,他就和左紅昭一起在洛郡開辟一個花圃,享受春暖花開時,左紅昭淡淡地開了口:“我們就這樣安靜地坐著,一起看看月亮吧。”
孟泊川這才抬起頭看了看月亮,今晚的月亮不夠圓也不夠亮,躲在雲彩後,依稀發著光。
他又低頭看向左紅昭,左紅昭的眼睛裏看不出情緒,一如他們剛見麵時的樣子。
當天蒙蒙亮,奶媽和希遷師傅一人牽著一個小孩打開了門,馬車如約而至,希遷師傅向左紅昭和孟泊川打了個招呼,轉身去房裏拿行李,孟泊川也跟了進去。
平安和抒懷都揉著惺忪的睡眼,左紅昭走上前,輕輕抱了抱兩個小家夥,拿出玉牌,給他們兩個一人戴上了一個:“這是紅昭姑姑送給你們保平安的,你們一定要隨身帶著哦。”
平安因為年紀太小,不知道什麽意思,對著左紅昭伸出手就要抱,左紅昭笑了笑,摸了摸平安的頭,抱起平安,將平安放入了馬車中。抒懷睜著大眼睛,對左紅昭說:“謝謝紅昭姑姑。”
“等你爹娘忙完,紅昭姑姑就會和他們一起來接你。”左紅昭哄著抒懷。
抒懷高興地笑:“紅昭姑姑,我會想你的。”
左紅昭笑,抱起抒懷。平安的小肉手拉開馬車簾,向著抒懷招招手。將抒懷和平安都安置在馬車裏後,奶媽拉住了左紅昭的手:“你在長安,也要照顧好自己。”
左紅昭點點頭:“抒懷和平安就勞煩您照顧了。”
奶媽語重心長地對左紅昭說:“莫與天鬥。懂得‘順其自然’,日子會過得舒坦一些。”
“命運往往早有安排,可是我總不能束手就擒。”左紅昭笑:“不過,誰知道呢?或許哪一天,不需要他人通知,我自己便提前離場。”
奶媽本來隻是想勸左紅昭早日收心嫁人,沒想到左紅昭回了這麽一段話,一時有些不解,左紅昭隨即扯開了話題:“我讓人送來的銀兩,可還夠用?”
“何止是夠用,你哪來那麽多銀子?給了我們,你自己可有留些?”奶媽關懷地問。
左紅昭笑:“我這些年,別的事情沒做,光賺銀子了。等處理完這裏的事情,我就去洛郡找你們,哪裏還用得到銀子。”
奶媽和左紅昭說著,孟泊川和希遷師傅一起提著大大小小的包袱走了出來。
希遷師傅將包袱一一放在馬車上,孟泊川從袖子中拿出了一封信:“這是我寫給我爹娘的信,地址在信封上,你們見到他們,將信給他們,他們一定會好好安置你們的。”又拿出了錢袋:“這是一些盤纏。”
奶媽擺擺手:“紅姑已經給了不少了。”
左紅昭隻笑:“希遷師傅此次同去嗎?”
希遷師傅笑:“同去的。我不放心她們獨自回去,我送他們到了洛郡,再回來教我的書,等這批孩子教完了,我也去洛郡,做平安和抒懷的先生。”
左紅昭笑:“你莫要做一世的先生?”
孟泊川說:“現在趁著天色尚早,你們快動身吧。帶著抒懷離開。”
左紅昭意識到了孟泊川話語中的意思,於是對奶媽說:“快走吧,帶著抒懷走,不要回頭。”
奶媽點點頭,和希遷師傅一起坐進了馬車。孟泊川從錢袋中拿出銀子給車夫,叮囑了幾句,兩人便目送著馬車遠去。
站了一會兒,左紅昭輕聲說:“走吧。”
孟泊川看向左紅昭:“我以為你會阻攔我。”
“你做的事情都是對的,我沒有理由攔你。沈夫人下的毒,你抓她歸案,是理所應當的事情。沈家洛懸賞刺殺朝廷將領,你秉公處理也沒有問題。還有路南琛,我本來也不希望他免於懲戒。”左紅昭沒有看孟泊川:“無論如何,謝謝你放過抒懷。”
孟泊川還想再說些什麽,左紅昭已經向相反的方向走了。
左紅昭沒有去打聽孟泊川是如何處理這件事的,可是長安城裏人人都在討論孟泊川。說他如何英勇,說他如何鐵麵無私,說他如何監斬了路南琛。人們還說最毒婦人心,沒想到沈夫人看似賢良淑德卻因妒忌殺人,也和沈家洛一起畏罪自殺。話語之惡毒,真假摻半,閑談瞎侃中,四條人命換了孟泊川一個好名聲。
沈府所有家當充公,仆人丫鬟流放蠻荒,左紅昭在給顧天冬置辦後事時,突然慶幸孟泊川沒有將路南琛和沈家洛的燕國身份說出來,不然,隻怕不僅是流放,而是血流成河。
愛情要求每個人都要接受對方的成長和變化,也要接受對方的私心和壓力,甚至要接受對方的選擇與決定。沈家洛和路南琛是否有愛過顧天冬,誰更愛顧天冬,他們對顧天冬的愛有多少是出於其他目的,這些問題太複雜,答案也無從知曉。那些曾經說出口的諾言,隻真誠在說出的那一刻。
唯一知道的,不過是,那些對愛太苛刻的人,難免要失望。而對愛太寬容的顧天冬,用自己的生命去赴了一場明知對方會失約的約會。隻願一腔孤勇赴約的她,曾真切快樂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