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左紅昭沒有想到,當她深夜見到路南琛時,孟泊川也出現在了她的身後。

原來,如果真的要讓一件事情告一段落,方法絕對不會是敷衍而過,而是清清楚楚地將事情來龍去脈一一知曉。隻有這樣,才能做到真正的塵埃落定。

那些汙濁之後的真相,也是等待重見光明的真相。

左紅昭見到抒懷時,尚不知道沈夫人已經沒了氣息的事情。

抒懷小小年紀,個頭卻比同齡的孩子高上不少。算算年紀,也不過比平安大上一歲多而已。

抒懷一邊流著淚一邊跟著師傅紮著馬步,小腿一直在發抖,他倔強地咬著嘴唇,沒有說一句放棄。

師傅有些心疼,站起身對抒懷說:“今天就練到這裏吧?”

“不,我一定要練好給娘看。”抒懷一邊哭一邊反複說,說著又可憐巴巴地問:“師傅?”

“還是累了吧,你今天練了很久了,來,休息休息。”師傅年紀頗大,是長安城武館有名的嚴厲師傅,沈家洛高薪聘請其來教授抒懷,也是煞費苦心。可是不管是多麽嚴厲的師傅,看著年紀尚小卻十分勤學苦練的抒懷,心也不能堅硬起來。

抒懷搖搖頭:“抒懷流鼻涕了,先問師傅,抒懷可不可以擦擦自己的鼻涕?”說這話的時候,抒懷還是努力穩定著自己的馬步。

左紅昭會心一笑,走上前,用一塊幹淨的手帕給抒懷擦掉了鼻涕:“你叫抒懷是嗎?”

抒懷想點頭,又看向師傅。

師傅笑:“今天就練到這裏吧。”

抒懷慢慢地站起身,臉上仍有淚痕,卻似模似樣地向左紅昭行了一個禮:“謝謝您。”

小丫鬟走到師傅麵前說:“師傅,夫人讓我告訴您,以後您就不用來沈府教少爺功夫了。銀兩方麵,管家會和您結算的。”

師傅並不知道沈家洛已經被帶走的事情,但是之前顧天冬的死已經在長安引起了熱議。師傅暗暗感覺到,沈府一定出事了。

“那抒懷,就有勞姑娘了。”師傅點點頭,轉身向左紅昭行了一個禮:“抒懷這個孩子,很有悟性,又肯堅持,還希望姑娘好好教他。”

左紅昭有些驚訝:“你認識我?”

師傅搖搖頭:“老夫不認識姑娘,但是老夫相信沈夫人托付的人。”

左紅昭點點頭,師傅又低下頭,愛撫地將抒懷臉上的淚痕擦去:“抒懷,以後長大了,記得回來看為師。”

抒懷不知何故,但是師傅說的話總是要聽的,乖巧地點了點頭。

師傅離開後,左紅昭對抒懷說:“你父母有些事情,暫時由我來照顧你。你……你就喊我紅昭姑姑吧。”對著抒懷,左紅昭將自己的名字說了出來。

“敢問紅昭姑姑,我爹娘何時接我回來?”抒懷的眼神清澈,左紅昭不忍心告訴他沈家洛已經被六扇門抓走,而他的娘親也即將可能被牽連而性命難保的事情,隻當哄小孩說:“等他們忙完了,便會來接你。”

左紅昭見抒懷沒有繼續追問的意思,畢竟是小孩子,便向抒懷伸出手。抒懷有些不好意思:“抒懷想先洗洗手。”

左紅昭會心一笑,又覺苦澀,不過兩歲多的小孩,處事已經如此周到,內心又是如此戰戰兢兢。本是沈府的少爺,應是最天真爛漫的年紀啊。沈夫人對沈家洛又恨,對於他們的孩子想必不會諸多關懷,不然抒懷也不會為了博母親歡心,堅持紮著馬步。而沈家洛又忙於公務,更加沒有時間陪伴孩子。偌大一個沈府,最疼愛抒懷的卻都是外人。

左紅昭笑,跟著抒懷在水池邊看著他自己洗幹淨了小手,接過小丫鬟遞來的手帕細心地將抒懷的手擦幹。

“紅姑,恕奴婢多嘴,不知你預備帶小少爺去何處?”小丫鬟在送別左紅昭和抒懷時,突然反應過來,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

左紅昭剛欲作答,小丫鬟忙攔著了左紅昭:“紅姑害死別說的好,奴婢不知道小少爺的去處,也希望其他人都不要知道小少爺的去處。”

左紅昭聽懂了小丫鬟話中的意思,似是許下承諾:“你放心,我會照顧好他。”

左紅昭帶著抒懷,沒有直接回胭脂鋪,而是去了致遠書院。

希遷師傅在教授學生們念書,抒懷經過,聽到琅琅讀書聲,不自覺放慢腳步。

“怎麽了?”左紅昭低頭看著目光投向書齋的抒懷。

“抒懷以後也要讀萬卷書。”抒懷堅定地說。

左紅昭牽著抒懷,走到了內堂。平安在狼吞虎咽著奶媽給他準備的食物,聽到聲響,抬頭甜甜地對著左紅昭笑。

奶媽看到左紅昭來了,又看到旁邊站著的抒懷,疑惑地問:“這是?”

左紅昭用眼神示意奶媽,奶媽點點頭,二人站到一旁。

“是沈家洛的孩子。”左紅昭所:“沈家洛今天被抓了,沈府怕是不會太平。我受這孩子母親的托付,將這個孩子帶了出來。”

奶媽歎了口氣:“真是一個可憐的孩子。”

“我沒辦法長期照顧這個孩子,所以將他帶過來,希望您能幫我這個忙。”左紅昭請求道。

奶媽想了想,看向平安。發現平安已經高高興興地拿著自己的零食走到了抒懷的麵前,對著比自己高上許多的抒懷說:“吃吧,很好吃的。”

抒懷禮貌地接過,還拿來一旁的紙巾給平安擦了擦嘴巴:“你看看你,怎麽吃得這麽髒。”

奶媽走到抒懷麵前:“你叫什麽名字呀?今年多大了?”

“我叫沈抒懷,下個月便三歲了。”抒懷認真回答。

奶媽將兩隻手都是零食的平安拉到麵前:“這是江平安,比你小一歲多。你和他一起玩一段時間好嗎?”

“平安!”奶媽看著隻顧著吃的平安,又好氣又好笑。抒懷不過比平安大一歲多,已經斯文有禮,而平安,隻懂得吃吃吃。

平安見到奶媽生氣了,卻還是咯咯地笑。

左紅昭內心慶幸,將平安交給奶媽真的是一個正確的選擇。如今的平安,天真又可愛,如果他能夠一生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背景,或許他能夠一直這麽無邪快樂下去。而抒懷,希望他也能在奶媽的照顧下,和平安一起健康成長。

左紅昭走到兩個小朋友的麵前,捏了捏平安的臉,對抒懷溫柔地笑:“你們想不想一起去紅昭姑姑的家鄉玩?”

平安眨巴著大眼睛,隻會傻笑,左紅昭笑自己,和一個一歲多的小朋友說這些做什麽,便看向抒懷,抒懷似乎在沉思,左紅昭接著說:“你爹娘已經同意了,不然也不會讓我帶你離開沈府。”

抒懷聽到左紅昭這麽說,高興地點了點頭。在沈府裏這些年,他從來沒有離開過沈府,不管是仆人還是師傅,都是在後院才能見到。如今能在父母的允許下,去另一個地方生活,他當然求之不得。

奶媽的聲音從身後傳來:“看來,我要收拾行李了。”

左紅昭抱歉地說:“等天冬的案件查明了,我會讓人第一時間告知您。”

“我要你來親自告訴我。”奶媽對左紅昭說。

左紅昭笑:“一定。明日清晨,我會安排好馬車來接您。我還有事情要做,希遷師傅那裏,還煩請您知會他一聲。若是希遷師傅願意同行,是再好不過的事情。”

奶媽笑:“馬車我們自己會準備,你若是忙,就不用來送了。至於希遷師傅,他一定放不下他的學生們。”

此時,抒懷已經和平安一起愉快地玩了起來。平安因為年紀太小,書院裏的學生們都不太帶著他玩,如今來了一個抒懷,笑聲就沒有停過。

“別看了,去吧。”奶媽對左紅昭說。

左紅昭點了點頭,想再叮囑抒懷幾句,看到抒懷玩得那麽開心,便沒有打斷他們,直接離開了致遠書院。

左紅昭很輕易地找到了孟泊川,臨近傍晚,他仍然在六扇門的天牢裏辦公,出乎意料的是,他正在查看一具屍體。

那具屍體,是沈家洛。

因為孟泊川身邊還站著不少獄卒,所以左紅昭沒有現身,隻是安靜地等著孟泊川的分析。

孟泊川突然驚訝地說:“又是天星粉。”

孟泊川問獄卒們:“沈家洛入獄時,你們難道沒有搜查他的身嗎?為什麽他帶了天星粉入獄,你們卻不知道?”

雖然隻是捕快,但是因為孟泊川屢破案件,又有李明英和梁丞相背後撐腰,獄卒們對他可以說是畢恭畢敬。

獄卒們麵麵相覷,大氣都不敢出。

孟泊川有些生氣了:“當年的事情還沒有查清,沈家洛就死了,這還怎麽查?!”

左紅昭從沒有見過孟泊川這麽生氣的樣子,站在一旁也不敢吭聲。

“你們好好看著路南琛,不要再讓他出什麽問題!”孟泊川意識到自己氣憤的情緒,隻好壓抑著,不讓自己的憤怒影響到其他人。聽到孟泊川這麽說,獄卒們便逃也似得離開了。

左紅昭見其他人的都離開了,便走進了牢房內,拍了拍正在研究沈家洛屍體的孟泊川的肩膀。

孟泊川忍住不耐煩的情緒說:“你去看著路南琛吧,我還要再看看沈家洛這裏有沒有什麽線索。”

“我去看著路南琛,那誰來看著你啊?”左紅昭笑。

孟泊川聽到左紅昭的聲音,回頭笑:“這可是六扇門,你怎麽來了?”

“六扇門又怎麽樣,隻要我想去,還沒有什麽地方是我進不去的。”左紅昭走到了沈家洛的屍體旁邊,蹲下來:“確定是天星粉嗎?”

“確定,和顧天冬的狀況一模一樣。”孟泊川點頭。

“一模一樣?”左紅昭思索著:“不對,不會是一模一樣。你當時和我說,天冬的屍體上有紅斑,但是你看,沈家洛的屍體上沒有任何紅斑。”

孟泊川看了看:“沒有紅斑也很正常,紅斑本來就不是天星粉中毒的狀況。而是另一種毒被解掉之後的痕跡。”

“另一種毒?”左紅昭好奇地問。

“其實也不算毒,因為它並不致命。隻是讓人短期喪失心智的一種藥而已。”孟泊川站起身。

左紅昭也跟著站起來:“你說的這種毒,是西北的失心丸?”

“是的,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應該是有心人讓顧天冬吃了失心丸,沈家洛發現以後將解藥放進了自己的酒杯中,讓顧天冬和自己交換,想解掉顧天冬身上的毒。但是他沒有想到自己的酒杯裏也有毒。”孟泊川分析著。

“你懷疑的是誰?”左紅昭問。

孟泊川沒有隱瞞:“顧天冬的失心丸是路南琛下的,就是想利用顧天冬去殺害沈家洛,所以他沒有必要再去沈府下一次天星粉。”

“如果是天冬在路南琛的操縱下,自己在沈家洛的杯子裏下了天星粉呢?”左紅昭提出了猜想。

孟泊川搖搖頭:“不可能。因為天冬姑娘的失心丸還沒有發作,如果天冬姑娘身上的失心丸發作了的話,那麽沈家洛杯子裏的失心丸的解藥就不會生效,更加不會有紅斑。所以,在沈家洛杯子裏的,除了失心丸的解藥,還有天星粉的毒。”

“不是路南琛,還會是誰?”左紅昭明知故問。

孟泊川沒有對左紅昭有一絲一毫的保留:“如果我猜得沒錯的話,這個人一定是與沈家洛平日裏關係很親密的人,而且這個人對沈家洛抱有恨意,想讓沈家洛在眾人麵前死去,而與自己沒有絲毫關係。據我所知,天冬姑娘那天是收到了沈夫人的請柬才去沈府的,也許沈夫人是因為記恨沈家洛和天冬姑娘的私情,才下了殺手,想將事情嫁禍到天冬姑娘的頭上。”

左紅昭在心裏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如果自己沒有去沈家洛的府上,也許她會認可孟泊川的說法,但是她畢竟已經知道了沈夫人對沈家洛沒有絲毫情誼,對顧天冬也沒有任何殺意,所以覺得孟泊川的推測實在是無稽之談,但是從情理來說,也沒有漏洞。

隻怪人事太複雜,不能怪孟泊川不夠明察秋毫。

孟泊川頓了頓,繼續說:“但是奇怪的是,根據沈府的人說,沈夫人對沈家洛和天冬姑娘的往來向來是從不阻攔的,更加沒有表露過絲毫不快的意思,而且因為身體抱恙,很早就和沈家洛分房了。不太可能是因為感情,難道是因為名聲?”

孟泊川越分析越離譜,左紅昭想打斷他,可是孟泊川自己走回了思維的正常方向:“不對,如果是因為名聲,不會等到現在才下手。一定是因為突發事情,看來這件事情牽涉的人,沒有表麵上看起來那麽簡單。”

左紅昭實在看不下去孟泊川抓耳撓腮的模樣,索性說:“我今日去見了沈夫人,還把她和沈家洛的孩子帶去了致遠書院,拜托奶媽照顧。”

每一句都是巨大的信息。

孟泊川眼睛睜得老大,左紅昭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沈家洛,歎了口氣,對孟泊川說:“走吧,回胭脂鋪,下一碗麵條給我吃。今天忙了一天,真的累壞了。”

孟泊川也看了一眼沈家洛,再抬頭已經看不到左紅昭的身影,隻聽見左紅昭說:“我在胭脂鋪等你,你處理好沈家洛的屍體,就快點回來。”

孟泊川以為左紅昭是出於饑餓,所以先行回了胭脂鋪,想到不讓其他人看到左紅昭也好,以免惹來事端,便又叫來兩個獄卒,讓他們告訴其他獄卒,不能將沈家洛自殺的事情說出去。今天的事情左紅昭還沒有說完,孟泊川私下決定,在將事情始末弄清楚之前,不將這件事情宣揚出去。

當孟泊川到達胭脂鋪時,左紅昭喝著白開水就著饅頭坐在空空如也的櫃台上。

“胭脂都賣掉了我倒是能理解,但是桌子和凳子呢?”孟泊川大吃一驚。

“我找人送給致遠書院了。”左紅昭滿不在意地說:“胭脂都沒了,還留著些桌子凳子幹什麽。你快去給我下麵條,我想吃你做的麵條了。”

孟泊川無奈地搖搖頭:“衝動是魔鬼,你的衝動是我的魔鬼。”話雖然如此,孟泊川還是趕快走進了廚房,開始煮麵條。不一會兒,麵條的香味便從廚房內傳來。

左紅昭大快朵頤之時,孟泊川卻無法下咽。看著左紅昭吃得開心的樣子,孟泊川思忖著如何開口詢問沈夫人的事情良久,都沒有找到時機開口。

一直到左紅昭吃完,孟泊川才猶豫著說:“關於沈夫人……”

“你可真能忍。”左紅昭笑:“就像你說的,沈夫人和沈家洛關係並不好,所以不會為了感情問題去對天冬下毒手。毒確實是她下的,沈夫人想殺的人確實也是沈家洛。原因是沈家洛想借由沈夫人父親和兄長的軍權向李明英示好,為了保護自己的家人,所以她才除此下策。”左紅昭刻意隱去了沈夫人和譚渠先的故事,就當是對沈夫人的同情,她相信,如果顧天冬知道這件事情,也一定會選擇隱瞞。

“可是就算是為了保護家人,也不至於對自己的丈夫下此毒手吧。”孟泊川歎了口氣,隨即又說:“不,沈家洛倒是有可能做出殺害他人的事情。畢竟,當初就是他利益熏心,才在江湖發懸賞,刺殺譚渠先的。”

“說到這裏,我倒是想知道,你是哪裏查到沈家洛就是當年懸賞的人的?”左紅昭問:“難不成是路南琛?”

孟泊川搖搖頭:“不管怎麽嚴刑拷打,路南琛都說自己不知道懸賞的人是誰。是我收到了一份秘信,裏麵詳細寫了沈家洛發布懸賞令的過程和沈家洛親手寫的書信。我本來想多加查探這件事情的真實性,但是在我收到這封秘信的同時,六扇門所有的人都收到了,甚至連皇上都知道了這件事。所以,上級才派我去抓沈家洛回六扇門,希望能進一步查看。沒想到,沈家洛卻自殺身亡了,什麽都問不出來。”

“連皇上都知道了?”左紅昭笑著搖搖頭:“看來,沈家洛是非死不可了。”

孟泊川點點頭:“畏罪自殺也好,保全家人也好,沈家洛一死,這件事很快就能告一段落了。”孟泊川說著,又沉默了一會兒。

左紅昭想了想:“告一段落也好。”

孟泊川沒有吃碗裏的麵條,站起身準備收拾碗筷。

“明天一早,我會派人送奶媽和兩個孩子去洛郡。事出緊急,麻煩你寫封信拜托一下孟大叔和孟大娘。”左紅昭說。

孟泊川點點頭:“送他們離開也好。紅昭,你也一起走吧。”

“我也一起走?”左紅昭笑:“我不會走的,我要留在長安,幫天冬辦喪事。”

孟泊川很認真地說:“那你答應我,幫天冬辦完喪事,你就去洛郡小住一段時間。”

左紅昭微微一笑:“好,我也確實累了。”左紅昭沒有深究孟泊川背後的擔憂,因為她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但是左紅昭沒有想到,當她深夜見到路南琛時,孟泊川也出現在了她的身後。

原來,如果真的要讓一件事情告一段落,方法絕對不會是敷衍而過,而是清清楚楚地將事情來龍去脈一一知曉。隻有這樣,才能做到真正的塵埃落定。

那些汙濁之後的真相,也是等待重見光明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