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兒進入廳中,姑嫂三人正說年前賴大請吃酒,賴家花園的事。探春讓她在腳踏上坐了,說起姑娘們每月除了二兩月錢,還有二兩胭脂頭油錢,豈不同學堂裏的八兩一樣重疊了?事情雖小,也是不妥當的。平兒解釋,姑娘們使的東西,是由外麵買辦買的,他們不管能用不能用,隻揀便宜的買。姑娘們的二兩月錢原是備不時之需的,隻好自己買了用。平兒就提起賴家花園,還沒有大觀園一半大,但他們把園子包租出去,每年除了戴的花兒、吃的筍菜魚蝦,還能收入二百兩銀子。園中的一個破荷葉、一根枯草,都是值錢的。大觀園若包出去,每年可有四百兩利息。當然,賈府並不在乎這點銀子,隻是這樣一來,花草池塘有人管理了,也就省了清掃枯枝敗葉的許多人和花匠。收入的錢除了包下脂粉頭油錢,再分給沒有差使的人一些,包的人可以自己落下。包的人有了差使,自然要加強管理,也省得她們吃酒玩牌,無事生非。三人一致同意,就找來婆子的花名冊,大家商量,大概定了幾個人,派人找來。李紈把事情說了,大家都說好。這個要包竹子,除了吃的筍,還可以交多少錢。那個要包稻田,除了喂鳥雀,還可以交多少錢。說到蘅蕪院,探春認為無利可圖。李紈說:“蘅蕪院更厲害,香料多值錢?怡紅院的玫瑰、薔薇、月季、金銀花、藤花都值錢。”探春說:“可惜沒人會弄香料。”平兒說:“寶姑娘的鶯兒她媽就會。”寶釵怕人說閑話,讓包給茗煙的母親葉媽,二人最好,葉媽請黃媽幫忙,那是她們自己的事了。最後,探春宣布,有差事的人得的錢,既不用交賬房,也不用交二奶奶,除了姑娘們脂粉錢,再分給沒差使的人一些,都歸自己。這一來,所有的婆子都高興異常,不知怎麽謝好了。寶釵說,太太把家務委托三人,隻要大家不再吃酒賭錢,就是給她們捧了場,也為自己掙了臉麵。
林之孝家的進來說:“江南甄府家眷昨天到京,今天進宮朝賀,派人來送禮請安。”李紈、探春看過禮單,說:“賞他上等封兒。”三人去見了賈母,看了禮物,賈母讓太太回來看了再入庫。又說:“甄家與別家不同,用上等封賞了男人,又要派女人來,準備好衣料。”不出所料,甄府來了四個女人,都是四十往上年紀,穿戴都很華麗,請安問好後,賈母讓她們在腳踏上坐了。賈母問她們何時到京,都是誰來了?女人一一回答。賈母又問:“你們哥兒也跟著老太太?”女人說:“也跟著老太太。”賈母問他幾歲了,上學沒有?叫什麽名字?女人說十三了,因老太太疼愛,天天逃學,老爺、太太也不便管教。因老太太拿他當寶貝,就叫寶玉。賈母說:“偏偏也叫寶玉。”李紈說:“世上重名的多著呢!”女人說,她們也聽說哪位親戚家有個寶玉,因十多年沒進京,弄不清楚。賈母就命人叫來寶玉,女人們忙站起來,拉著他的手一瞧,驚訝地說:“跟我們哥兒不但重名,模樣兒也一樣,假如在街上見了,還真以為是我們寶玉呢!”賈母不信,女人們卻說:“模樣兒一樣,性子卻不一樣。我們那個,別說拉他的手,東西都不讓我們碰,使喚的都是女孩子。”
話音未落,李紈等忍不住笑起來。賈母說:“我們要讓女人拉你們寶玉的手,他也讓拉。大戶子弟,無論他怎樣刁鑽古怪,禮數上還是懂的。他要不懂禮數,大人也不會容他刁鑽了。”女人們說,她們寶玉見了客,禮數比大人還規矩,所以無人不愛,都說:“為什麽打他?”誰知在家裏無法無天。
寶玉回到園中,去蘅蕪院找到湘雲,把這事說了。湘雲說:“如今有了同伴,鬧狠了,再打狠了,你好逃到南京找那一個去。”寶玉說:“你也信?”湘雲說:“列國有個藺相如,漢朝又有個司馬相如。”“他們同名不同貌。”“孔子和陽貨就同貌。”“他們又不同名。”湘雲無話可說,就睡下不理他。寶玉也弄不清到底有沒有另一個寶玉,悶著頭回到房中,躺在榻上胡想,不覺睡去。來到一座花園內。那邊過來幾個丫鬟,生得都很漂亮。丫鬟說:“寶玉怎麽跑到這裏來了?”寶玉說:“我偶然到此,請姐姐帶我逛逛。”丫鬟說:“原來不是咱們寶玉。”寶玉問:“這裏也有個寶玉?”丫鬟說:“寶玉豈是你叫的?仔細打爛你的臭肉!”丫鬟們走了,還說:“跟臭小子說話把咱們熏臭了。”
寶玉從未受過這種侮辱,更是煩悶,順步來到一所院內,走進屋內,見榻上臥著一個人,幾個女孩兒有的做針線,有的嬉笑玩樂。榻上少年歎了一聲,丫鬟問:“寶玉,你不睡,又胡想些什麽?”少年說:“我聽說京中也有一個寶玉,和我一樣。剛才我做了個夢,到了京中一個花園裏,丫鬟都叫我臭小廝,不理我。好容易我到他屋裏,他卻睡著了。”寶玉忙說:“原來你就是寶玉。”那個寶玉下了榻,拉著手說:“原來你就是寶玉。”二人正要說話,隻聽有人說:“老爺叫寶玉。”那個寶玉嚇得慌忙走了,寶玉大叫:“寶玉快回來,寶玉快回來!”襲人忙推醒他,問:“寶玉在哪裏?”寶玉囈囈怔怔指著說:“才去了不遠。”襲人說:“那是鏡子照的你的影子。”寶玉仔細一瞧,自己也笑了。
這天寶玉去看黛玉,黛玉正睡午覺。他走出來,見紫鵑坐在回廊上做針線活,問:“昨夜她咳嗽好些了?”紫鵑說:“好些了。”寶玉摸了下她的衣裳,關心地說:“穿這麽薄,坐在風口上,你再病了,誰照料她?”紫鵑說:“從此咱們隻可說話,不可動手動腳。林姑娘說了,一年大似一年,不比小時候,當心那些混賬東西背地裏說你。”說完,拿了針線進了另一間屋。寶玉心中如澆了一盆冷水,瞅著竹子發了一會兒呆,坐在山石上出神,不覺滴下淚來。雪雁從王夫人那裏取人參回來,見寶玉正托腮出神,怕他又犯了呆病,走過來問:“你在這裏做什麽?”寶玉說:“她既防嫌,不許你們理我,你理我做什麽?”雪雁隻當他受了黛玉的委屈,隻得回到房中,見黛玉未醒,把人參交給紫鵑,問:“姑娘還沒醒,是誰給了寶玉氣受?坐在那裏哭呢!”紫鵑忙放下針線,吩咐雪雁照料黛玉,便去找到寶玉,說:“我隻說那一句話,你就跑這裏賭氣?”寶玉說:“我想著你說得有理,將來大家都不理我,想起來我就傷心。”紫鵑挨他坐下,提起那天趙姨娘打斷他和黛玉的談話,問他下麵想說什麽。寶玉說吃燕窩不能光靠寶釵,他就告訴了老太太。紫鵑說:“我說老太太怎麽突然想起一天送一兩燕窩來,多謝你費心。”寶玉說:“吃上三二年就好了。”紫鵑說:“在這裏吃慣了,明年家去,哪有閑錢吃這個。”
寶玉吃了一驚,問:“誰回家去?”紫鵑說:“妹妹回蘇州。”寶玉說:“因為林家沒了人,才把她接來,她回去找誰?”紫鵑說:“林家難道沒有族人?她總不能在你家一輩子,到該出嫁時,怎麽也得把她接回去。所以早則明年春天,遲則秋天,這裏縱然不送去,林家也會派人來接。”寶玉聽了,如同頭上響個焦雷。紫鵑看他怎麽回答,他隻不做聲。晴雯找來,說:“老太太叫你呢!”紫鵑就走了。晴雯見他呆呆的,一頭熱汗,滿臉紫漲,就把他拉回怡紅院。襲人慌了,隻當他被風撲了。他卻如同傻子一般,給個枕頭就睡,扶他就起來,端來茶就吃。眾人亂成一團,不敢回賈母,先把李嬤嬤請來。李嬤嬤問他話,他不說,掐他人中,也不覺痛,忍不住叫了聲:“可了不得了!”就摟住他放聲大哭。眾丫頭本以為她年紀大,經的事多,見她這一哭,更加慌亂。襲人拉她問:“你說要緊不要緊,我們好回老太太。”李嬤嬤捶床搗枕地說:“哥兒不中用了,我白操了一輩子心了!”
晴雯告訴襲人方才的情況,襲人怒衝衝趕到瀟湘館,見紫鵑正服侍黛玉吃藥,怒問:“你和寶玉說了什麽?你去回老太太,我不管了!”黛玉見她滿臉怒容,淚痕未幹,忙問:“怎麽了?”襲人哭著說:“也不知紫鵑姑奶奶說了些什麽,那呆子眼也直了,手腳也涼了,話也不會說了,李嬤嬤掐也不痛了。連李嬤嬤都說不中用了。”黛玉哇的一聲,把剛服下的藥都吐了出來,咳嗽幾聲,喘得抬不起頭來。紫鵑忙來捶背,黛玉推開她,說:“你拿繩子勒死我吧!”紫鵑哭著說:“我隻不過說了幾句玩笑話。”襲人說:“你不知他常把玩笑話當真?”黛玉說:“你去給他解釋一下,隻怕就醒了。”紫鵑忙跟襲人來到怡紅院,賈母和王夫人已到了。賈母一見紫鵑,眼中冒火,張口就罵。寶玉見了紫鵑,哭出來了,眾人才放了心。賈母拉紫鵑給寶玉賠罪,寶玉一把抓住紫鵑,死也不放說:“要去把我也帶去!”
眾人問明,原來是紫鵑的一句玩笑話引起的,責備她幾句。薛姨媽勸賈母不可動怒,寶玉也不是什麽大病,吃幾副藥就好。外麵人回:“林之孝家的、賴大家的都來瞧哥兒了。”寶玉就大喊大叫要把林家的人打走,天下除了林妹妹,誰都不許姓林。賈母忙說:“姓林的都打出去了。”又吩咐,“別叫林之孝家的進園來,誰也不許提一個林字。”寶玉見什錦隔子上陳設一隻西洋自行船,就說:“那不是接她的船來了?”襲人忙拿下來,寶玉接過,掖在被中,說:“這可去不成了。”王太醫來到,向賈母請了安,給寶玉診罷脈,說是痰迷心竅,因急痛引起,比其他痰迷輕。賈母說:“你隻說怕不怕?”王太醫說:“不妨。”賈母說:“既如此,看好了,我另備謝禮,叫他送去磕頭;若耽誤了,我派人拆了太醫院。”王太醫一迭連聲說“不敢”,賈母與眾人反笑了。
寶玉服了藥,安靜些了,就是不放紫鵑走。賈母就派琥珀服侍黛玉,又派人送來祛邪守靈開竅通神的藥,寶玉吃了,漸漸好起來。寶玉怕紫鵑回去,故作癲狂。紫鵑日夜操勞,任勞任怨。待無人時,寶玉問她為什麽騙他,她說她聽說他跟寶琴定了親。他說那是老太太說的笑話,寶琴自幼已許給梅翰林之子,這次來京,就是準備完婚的。他隻願他立即死了,把心迸出來,然後連皮帶骨化成灰,再化成煙,被風吹散,邊說邊流下淚來。紫鵑說:“我不是她的人,跟鴛鴦、襲人是一班,老太太派我服侍她的。她待我比跟她來的雪雁好十倍,所以我關心她,怕你負心,才試你的。”寶玉說他好了,讓她回去,見她梳妝匣裏有兩三麵鏡子,向她要那麵小菱花的。紫鵑給他留下,別過眾人,回到瀟湘館。黛玉因寶玉犯病,病情加重。紫鵑說寶玉已經好了,請琥珀回去。夜深人靜時,紫鵑向黛玉說了寶玉的心思,建議她趁老太太健在,設法讓老太太給她和寶玉定好。黛玉害羞,就罵紫鵑瘋了,盡是胡說八道。紫鵑睡了,黛玉心中實在傷感,直哭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