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到了十四,天還沒亮,賴大家的就來請。賈母高興,就帶上王夫人、薛姨媽、寶玉姊妹,到賴大的花園坐了半天。外麵大廳中,薛蟠、賈珍、賈璉、賈蓉等都來了。賴大請了幾位現任官員及大家子弟作陪。其中有個柳湘蓮,薛蟠見過一次,聽說他最愛串戲,而且都是串生旦風月戲,就誤以為他是風月子弟,隻恨無由相識。賈珍等也久慕他的名,酒蓋住了臉,就請他串了兩出戲。卸了裝,幾個人移席一處,說東道西。

柳湘蓮原是世家子弟,父母早喪,讀書不成,生性豪爽,不拘小節,耍槍舞劍、賭博吃酒,甚至眠花宿柳、吹笛彈箏,無所不為。因他年輕貌美,不知底細的人往往認為他是優伶一類。薛蟠一見他,又舊病複發,隻想與他唱“**”。他正急不可耐,賴大的兒子賴尚榮卻對柳湘蓮說:“寶二爺吩咐,他有話跟你說。你等一下,待我叫他出來。”就命一個小廝往裏傳話,悄悄請寶二爺出來。不一時,寶玉來了,與柳湘蓮拉著手到側書房坐下。寶玉問:“到秦鍾墳上看了沒有?”柳湘蓮說:“今年雨水大,我去看了,見衝得不像樣子,就雇了兩個人,收拾好。”寶玉說:“怪不得。上月我們的池子裏結了蓮蓬,我摘了十個,讓茗煙到墳上供他,回來說又新了。我隻恨整天圈在家裏,一點做不得主。”柳湘蓮說最近他要出遊,沒有一定的去處,得三年五載才能回來。寶玉叮囑他走時一定說一聲,好為他餞行。柳湘蓮已看出薛蟠不懷好意,讓寶玉先出去,他設法避開薛蟠。

柳湘蓮來到大門前,見薛蟠正在鬧:“是誰放小柳兒走了?”柳湘蓮恨不能一拳打死他,又礙著賴尚榮的麵子,忍了又忍。薛蟠見到他,踉踉蹌蹌地走來,一把拉住,眉開眼笑地問長問短。柳湘蓮看他那醜態,心裏直惡心,心生一計,故意曲意逢迎,把他拉到僻靜處,說:“你要真心和我相好,可到我家來。咱們一齊走不方便,我先走,你坐一會兒再到我家找我,可不許帶一個人。”薛蟠樂得不知怎麽好了,說:“我不認識你家,怎麽找?”“我家在北門外,我在北門外橋頭等你。”說完,柳湘蓮拉薛蟠回到席上,吃幾杯酒,他先溜了。薛蟠又吃了幾壺,溜出來,吩咐小廝幾句話,騎上馬,直奔北門。

賈珍不見了二人,讓人尋找,四下沒有。門前家人說:“恍惚奔北門去了。”薛蟠的小廝平日怕他,也不敢去找。賈珍見天色漸晚,放心不下,命賈蓉帶人出北門尋找。下橋二裏多,忽見一個蘆葦坑,薛蟠的馬拴在路邊樹上。眾人來到樹下,聽到蘆葦坑中有人呻吟,尋了進去,見薛蟠衣衫破爛,鼻青臉腫,正在泥水中掙紮,渾身上下滾得泥母豬一般。賈蓉已猜個分,命人把他攙起來,揶揄地說:“薛大叔天天,必是龍王要招你為駙馬,你碰到龍犄角上了。”薛蟠羞得無地自容,上不去馬,賈蓉命人到關廂雇了一乘小轎,讓他坐上,抬進城。賈蓉還要把他往賴府抬,他百般央告,求賈蓉千萬別抬他去,也不要說他這般模樣。賈蓉才讓送他回家,自己回到賴家,向賈珍說了。賈珍也知是湘蓮打的,笑著說:“他該吃個虧。”

薛姨媽與寶釵回到家,見香菱的眼紅腫著,問明原因,忙來看望,見薛蟠雖渾身是傷,並未傷筋動骨。薛姨媽又疼又恨,罵一陣薛蟠,又罵一陣柳湘蓮,想告訴王夫人,派人捉拿柳湘蓮。寶釵勸她不必驚天動地,朋友們喝醉了,翻臉打架是常事,她哥不過多挨了幾下,不如過數天,請珍大爺、璉二爺出麵,備下酒席,請來柳湘蓮,讓他當眾向哥哥賠個不是,事情就完了,若是告訴姨媽,四處拿人,倒顯得薛家依官仗勢,欺壓平民。薛姨媽說寶釵想得周到。寶釵認為哥哥不服媽媽管,就該吃這樣的虧,吃過幾次也許會改好呢。

薛蟠渾身傷痛難忍,大罵柳湘蓮,又要報官拿人,又要派人拆他家的房子。薛姨媽隻好說,柳湘蓮酒醒後,後悔不及,連夜潛逃了,薛蟠才無話說。他羞於見人,托病不出。到了十月,各鋪的夥計家在外地的,算年賬回家。有個張德輝,自幼在薛家當鋪當夥計,如今是總管,今年也要回家,明年春上再來。他向薛蟠說,先派他大兒子照料門麵,他明年端午前回來,販上些紙紮、香扇及香料,除去關稅與路上開銷,可得幾倍利息。薛蟠正難見人,想出去躲個一年半載。再說文不文,武不武,雖做買賣,連秤都不會認,不如弄點本錢,跟張德輝走一趟,一來躲羞,二來遊山玩水。

想好,他先跟張德輝說了,晚上又去跟母親商量。薛姨媽怕他出去,更無人約束,賠了本錢事小,別闖下大禍來,不讓他去。他就說母親隻會抱怨他不學好,他想成人立事了,偏又不放他去,將來怎麽辦?就賭氣回屋睡了。薛姨媽命人接回寶釵,把薛蟠要出去經商的事說了。寶釵認為,張德輝是老夥計了,忠實可靠,是個經商老手,哥哥有他照應,生意上不會吃虧。再說哥哥無法無天,不過是仗著親戚朋友的勢力;到了外麵,人生地不熟,舉目無親,也難以橫行霸道,拚著賠個千把銀子,讓哥哥曆練曆練也好。薛姨媽點頭稱是。次日,她命人請來張德輝,在書房中擺下酒席,讓薛蟠陪客。她在後廊下,隔著窗子拜托張德輝照料薛蟠。張德輝滿口答應,說十四日是遠行吉日,請大世兄準備好,十四日一早出發。薛姨媽安排好跟隨的人役,雇好長行騾子,備好馬車,到了十三日,讓薛蟠到各親戚家辭行。十四日一早,薛蟠跟張德輝走了。

薛家少了許多男仆,薛姨媽就命把各屋的貴重東西收好,把薛蟠的屋鎖了,讓香菱跟她睡。寶釵就讓香菱跟她去做伴,晚上做針線不寂寞。香菱早想到大觀園中去住,隻是沒有機會,正合了心意。薛姨媽就答應了。寶釵領上香菱,從賈母起,一一拜過。平兒說璉二爺有病,就沒見鳳姐兒,托平兒捎個話,好安排打更守夜的婆子園裏添個人,便於照應。

其實,賈璉並沒生病,而是讓賈赦重打了一頓。原來,賈赦酷愛搜集有名人題詠的古扇,聽說有個石呆子收藏了許多把,就讓賈璉去買。賈璉去了幾次,石呆子卻說一千兩銀子一把都不賣。賈雨村知道此事,就捏造個罪名,把石呆子下了獄,抄了家,抄出的古扇都獻給賈赦。賈赦怪賈璉沒本事,打得他皮開肉爛。石呆子一氣之下,上吊自盡了。

吃過晚飯,寶釵去賈母處了,香菱來到瀟湘館,見黛玉已好多了,請黛玉教她作詩。黛玉要她拜師,她就拜黛玉為師。黛玉講了律詩的一般規律,怎樣起承轉合,怎樣用韻,怎樣對仗,怎樣平仄。如果有好句子,連平仄虛實都不講究,詞句不必修飾。學詩切忌師法某一人,應兼收並蓄,先把唐朝王維的五言律詩、杜甫的七言律詩、李白的七言絕句讀熟,再把東晉陶淵明等人的古詩看一遍,不出一年工夫就是詩翁了。她向黛玉借了一本王維的五言詩集,回到蘅蕪院,就在燈下苦讀。寶釵幾次催她睡覺,她也不睡,隻好由著她。沒幾天,她找黛玉換書,黛玉要她談談心得,討論一下,有利於提高。她就侃侃而談,說了體會。寶玉、探春來了,都聽她講。寶玉讚她已得作詩的“三昧”,探春要邀她入社。她說探春打趣她,探春、黛玉說她們也是玩的,出了這園子還怕人笑話。寶玉說不必自暴自棄,門客聽說園中起了詩社,找到他,他抄了一些詩,人人歎服,要刻版印刷呢!探春、黛玉責怪他不該把女孩兒的筆墨傳出去。寶玉笑著說:“要是不把閨閣中詩傳出去,誰知道曆史上有那麽多女詩人?”

惜春派人請去寶玉,香菱換了杜甫的詩集,黛玉讓她以“月夜”為題,用“十四寒”韻作一首詩。香菱回去,苦想一陣,寫下兩行,看幾首杜詩,弄得茶飯無心,坐臥不寧。寶釵勸她不必自尋煩惱,再這樣就成呆子了。她終於作出一首,寶釵認為不好,讓她請教黛玉。黛玉看了,認為她讀的詩少,思想受束縛,再作一首,隻管放開膽子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