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暗拉了釵、黛二人的衣襟,二人隨她出去,寶玉悄悄跟來。三人來到妙玉房內,黛玉坐在蒲團上,寶釵坐在榻上,妙玉燒滾了水,另泡一壺茶。寶玉走進來,釵、黛都說這裏沒他的茶。妙玉拿出兩個古色古香奇形怪狀的杯來,分別遞給釵、黛,又把自己吃茶的綠玉鬥遞給寶玉。寶玉說:“她們就用奇珍古玩,你讓我用俗物,太不公平。”妙玉冷笑著說:“不是我說狂話,你們家未必找出這個俗器來。”寶玉說:“到了你這裏,金珠玉寶自然是俗器了。”妙玉十分高興,尋出一隻九曲十環一百二十節蟠虯整雕的一個大盞來,笑問:“你可吃得了這一大盞?”寶玉說:“吃得了。”妙玉說:“你吃得了,也沒這些茶讓你糟蹋。豈不聞:‘一杯為品,二杯就是解渴的蠢物,三杯就是飲驢了。’你吃這一盞,成個什麽?”釵、黛、寶玉都笑了。三人嚐了茶,隻覺清淳無比,讚不絕口。黛玉問:“這也是去年的雨水?”妙玉冷笑著說:“你也俗了,連水也嚐不出來。這是我五年前收的梅花上的雪水,統共收了一甕,舍不得吃,埋在地下。我隻吃了一回,這是第二回。隔年的雨水,哪有這樣清淳?”黛玉知妙玉生性怪僻,不好多說,吃過茶,便與寶釵走出來。
寶玉見妙玉嫌劉姥姥肮髒,要摔她用過的杯,就要過來,說是送給她,賣了也夠過幾個月。妙玉說:“幸虧我沒用過的,若是用過的,我砸了也不給她。快拿走吧!”寶玉臨走時,要讓小廝打幾桶水來給妙玉洗地,妙玉安排把水放在門外就行了,不許小廝進來。
賈母身上困乏,來到稻香村睡午覺,讓王夫人等陪薛姨媽繼續吃酒。鴛鴦領著劉姥姥逛,眾人也都跟著取笑。來到省親別墅的牌坊下,劉姥姥說是大廟,趴下就磕頭。眾人笑彎了腰,劉姥姥說:“笑什麽?我們那裏廟前都是這牌坊,我還認識上麵的字,是‘玉皇寶殿’。”眾人還要取笑她,她隻覺腹中一陣亂響,要了兩張紙,就要褪褲子。眾人忙喝止她,讓一個婆子帶她去方便。婆子指給她地方,樂得歇息。她蹲了半天,才出了廁所,風一吹,酒勁上來,頭暈眼花,認不出路徑,三轉兩繞,從後門摸進怡紅院,進了屋,見一個女孩兒迎麵朝她笑,她去拉手,卻一頭撞在板壁上。仔細一瞧,原來是一幅畫,猜不透怎麽能凸出來。轉過去,裏麵的擺設更使她眼花繚亂。過了屏風,見到一道門,一個老婆子迎麵走來。她還以為是她親家母,插著滿頭花,就笑話對方不害臊,這麽大年紀插了滿頭花,活像個老妖怪。她見她動對方也動,她笑對方也笑,才想起曾聽說富貴人家有一種穿衣鏡。伸手一摸,真是鏡子。她胡摸了一氣,碰巧摸到鏡框上的機關,鏡子一掩,露出門來。她走進去,見一張精致的床,坐上去,一歪身就睡著了。
眾人久等不見她回來,板兒放聲大哭。鴛鴦說:“別是掉茅坑裏了?”就命兩個老婆子去找,沒有找著。眾人四處尋找,也沒找著。襲人估計她別從後門摸進怡紅院,匆匆趕回去,小丫頭一個不見,偷空玩去了。進了屋,隻聽鼾聲如雷,酒臭、屁臭充滿房間。她忙推醒劉姥姥,生怕驚動寶玉,不讓劉姥姥說話,往香爐裏撒了幾把百合香,領劉姥姥來到小丫頭房中,囑咐:“你就說醉倒在山石上了。”劉姥姥連聲說“是”,吃了兩碗茶,醒了酒,問:“這是哪個小姐的繡房?精致得像天宮一樣。”襲人說:“這是寶二爺的臥房。”才領她出來。
次日,劉姥姥見鳳姐兒,說:“明兒一定要家去了。雖隻住了兩三天,卻把沒吃的、沒見的,都經驗了。難得老太太、姑奶奶、小姐們惜老憐貧,我回去,唯有請些高香,天天念佛,保佑你們長命百歲。”鳳姐兒說:“都是為你,老太太被風吹病了,我們大姐兒也著了涼。”劉姥姥說:“老太太有了年紀,不慣勞乏;大姐兒比不得我們的孩子,哪個墳圈子裏不去?別是她遇見什麽神了。”鳳姐兒叫平兒拿出《玉匣記》來,讓彩明念:“八月二十五日病者,東南方得遇花神。用五色紙錢四十張,向東方四十步送之大吉。”鳳姐兒說:“園子裏果然是花神,隻怕老太太也遇見了。”就讓人準備兩份紙錢,派兩個人分別給賈母和大姐兒送祟。大姐兒果然睡安穩了。
鳳姐兒請教,大姐兒為什麽多病。劉姥姥認為富貴人家的孩子不如窮人的孩子潑,太嬌嫩,受不得一些兒委屈。鳳姐兒又請劉姥姥為大姐兒起名,想借窮人的苦命壓邪。劉姥姥問清大姐兒生於對女孩子不吉利的七月初七,就說:“就叫巧姐兒。這叫‘以毒攻毒,以火攻火’。姑奶奶依了這名字,包管她長命百歲,逢凶化吉。”鳳姐兒謝了,讓平兒收拾好送劉姥姥的東西。平兒領她來到那邊屋,把堆了半炕的東西一一交代了:綾羅綢緞好幾匹、皇莊種的大米、大觀園出的水果、鳳姐兒與王夫人送的一百多兩銀子、還有平兒送的衣裙。平兒說一樣,劉姥姥就念一句佛。又囑咐她,年下再來,什麽都不用帶,隻要帶上各種幹菜就行了。
次日早上,劉姥姥找賈母告辭,正碰上大夫來給賈母看病。賈母見王太醫穿著六品官服,知道是太醫院的禦醫,一交談,自他爺爺起就常到賈府看病。賈珍、賈璉領他出來開方子,鳳姐兒抱來巧姐兒請他看看。看後他說,不用吃藥,隻要餓兩頓就好。劉姥姥這才來告辭。賈母叮囑她:“閑了再來。”命鴛鴦打點送她的東西。鴛鴦把東西一一點明,她又念了幾千聲佛。鳳姐兒早給她雇好了車,讓小廝幫她把東西搬上車,眾婆子送她上車離去。
眾姐妹到賈母處問了安,回園的路上,寶釵叫黛玉跟她來到蘅蕪院。進了屋,寶釵就叫黛玉跪下,要審問她。黛玉莫名其妙,寶釵指責她一個名門千金,昨天行酒令時胡說什麽。黛玉才想起因緊張,竟隨口說出《牡丹亭》、《西廂記》中的唱詞,不由臉上通紅,摟著寶釵,央求千萬別說出去。寶釵就鄭重其事地講一遍大道理,女孩兒應該如何守閨門之道,如何不能看才子佳人之類的書籍。黛玉隻有應“是”的份兒了。素雲來到,說是大奶奶請二位姑娘馬上去。釵、黛來到稻香村,詩社的成員都到齊了。李紈說,惜春要請一年的假。黛玉說是老太太叫她畫園子圖,她就有理由了。探春說,都怨劉姥姥一句話。黛玉說:“她是哪門子姥姥?索性叫她個‘母蝗蟲’就行。”眾人放聲大笑。
李紈讓大家討論到底給惜春多長時間假,眾人說著扯到畫什麽圖上。有人提議,應該畫上人物,光畫園子沒意思。惜春說她正愁隻會畫風景花卉,不會畫人物行樂圖。黛玉問她會不會畫草蟲,李紈說隻要畫鳥兒就行,畫什麽蟲?黛玉說:“你們怎麽忘了‘母蝗蟲’?名都起好了,就叫‘攜蝗大嚼圖’。”眾人笑得直不起腰,湘雲竟連人帶椅子栽到牆上。最後寶釵建議給惜春半年假就行了,樓台房屋一定用規規矩矩的界畫手法,人物要分遠近疏密;再讓寶玉幫助隨時向會畫的門客相公請教。寶玉答應著,馬上就要去。寶釵叫住他,說還有許多東西沒準備好呢,真是“無事忙”。首先不能畫在紙上,得畫在絹上,就要經過許多工序加工。為了方位正確,必須把建築布局圖找來。還需要再買許多顏料,添多少畫筆,要多少調色的碟子,還得預備化膠的爐子。接著她開列了一張清單,把所需物品一一寫明,讓寶玉去找老太太,家裏有的就在家裏領,沒有的再去外麵買。
九月初二是鳳姐兒的生日,往年因為忙,沒顧上過。賈母本不是什麽大病,不過是受了些風寒,吃了王太醫的兩副藥就好了。賈母突發奇想,要學窮家小戶,讓合府上下按輩分、身份湊份子擺酒唱戲,先拿出二十兩銀子。上上下下無不欣然響應。到了這一天,主仆歡聚一堂,隻有寶玉找借口,帶著茗煙飛馬出城,到水仙庵祭拜了金釧兒,然後才回府湊熱鬧。眾人向鳳姐兒敬酒,鳳姐兒多喝了些,逃席回家,恰逢賈璉與鮑二家的私通,商量要害死她,把平兒扶正。她怒火中燒,又打平兒,又打鮑二家的。平兒無辜蒙冤,也揪打鮑二家的。賈璉惱羞成怒,拔劍要殺鳳姐兒。鳳姐兒逃到賈母身後求救,邢夫人奪了劍,怒斥賈璉。直到次日賈璉向鳳姐兒賠了禮,鳳姐兒向平兒道了歉。此事雖然平息,鮑二家的卻上了吊,親屬鬧著要告狀。還是賈璉暗中出了二百兩銀子,又許給鮑二一房媳婦,鮑家才算作罷。
鳳姐兒明知賈璉做些什麽,也不便管,在房中安慰平兒。眾姐妹來到,一來請鳳姐兒當詩社監察,二來老太太吩咐,讓她到後樓找找有沒有當年剩下的畫筆顏料。她詫異地說:“我又不會作‘濕’作‘幹’,叫我去吃呀?”又一轉念,不由笑了:“什麽‘監察禦史’,分明是想我的錢呢!”眾人都笑了,說:“正是這個意思。”鳳姐兒與李紈鬥了一陣嘴,一個說大嫂子帶著姑娘們不學針線,弄什麽詩社,一個說弟媳婦隻會算計,恨不能算計了天下人。正說著,一個小丫頭扶著賴嬤嬤進來,眾人忙起來,請她在炕沿上坐下。她嘮嘮叨叨地說起靠主子的恩典,給她孫子脫了奴才籍,捐了個官,如今放了知縣。她家幾輩子奴才,到了她孫子,托主子的福,也讀書識字,公子哥兒似的,哪知道“奴才”二字怎麽寫?她一再叮囑孫子要盡忠報國,孝敬主子。李紈、鳳姐兒對這位有體麵的老奴也不敢慢待,恭賀她一番。她又教訓鳳姐兒要管嚴奴才,奴才在外仗勢欺人,要連累主子的名聲。接著責備寶玉不好好上學,老太太護著不讓管。
她正囉嗦個沒完沒了,賴大家的進來了。鳳姐兒問:“你來接你婆婆?”賴大家的說:“不是來接老人家,是來問奶奶與姑娘們賞臉不賞臉。”賴嬤嬤這才想起來,說:“看我老糊塗了,隻顧著說話,正經事倒忘了。我那孫子選了官,少不得擺個酒。托主子的洪福,我們才能這麽榮耀。我吩咐他老子擺三天酒,請一台戲,請老太太、太太們、奶奶、姑娘們去散一天悶。”李紈、鳳姐兒都說:“哪一天?我們一定去。”賴大家的說:“十四,隻看我們奶奶的老臉了。”
絹用礬加工了,惜春開始作畫。寶玉每天來幫忙,李紈和姐妹們每天都來閑坐,一來觀畫,二來便於會麵。黛玉每到春分、秋分,就要犯病,今年因多玩幾次,病得更重。她既盼著有個姐妹陪她說話,又厭煩說的時間過長。眾人都知她的脾氣,也不與她計較。
一天,寶釵來探望她,勸她另換個大夫看病,老是這樣時好時歹,不是常法。黛玉已沒有信心,不相信病能好了。寶釵勸她不要多用人參、肉桂,這幾種補藥太熱了。不如每天早上用一兩燕窩、五錢冰糖,熬成粥,先養胃;胃好了,能吃下飯,病就容易好了。黛玉歎息父母雙亡,無兄無弟,到這裏投靠親戚,雖然外祖母疼她,畢竟不是正經主子,整天吃名貴藥,再要吃燕窩粥,隻怕有人說閑話。寶釵說她也是投靠親戚的。黛玉說二人不一樣。寶釵有母親、有哥哥,有房有地有產業,不過是借住不花錢的房子,吃穿日用都是自己的,她卻全靠著賈府。寶釵和她玩笑幾句,安慰一番,說是回家找找看,有燕窩就給她送來,就告辭了。
黛玉吃了兩口粥,仍歪在床上。太陽快落時,天變了,淅淅瀝瀝下起雨來。天漸漸黑下來,陰得沉黑,更加雨打竹梢,分外淒涼。黛玉隨手拿起一本《樂府雜稿》在燈下翻看《秋怨》、《別離》等詩。她不由心有所感,提筆寫下《代別離》一首,模仿《春江花月夜》的格式,題名“秋窗風雨夕”。剛寫好,寶玉來了。黛玉見他頭戴鬥笠,身穿簑衣,忍不住笑他:“哪裏來個漁翁?”寶玉一麵關心地問長問短,一麵摘了鬥笠,脫了簑衣,用燈照著黛玉的臉,說:“今兒氣色好了些。”黛玉見鬥笠簑衣不是平常的東西,問寶玉從哪兒弄來的。寶玉說是北靜王送的,一套三樣,還有一雙沙棠木高底雨鞋,脫在廊下了。黛玉如果喜歡,他可向北靜王再要一套。黛玉說:“我不要,戴上這玩意兒,豈不成了戲上的漁婆子了?”話一出口,想起方才說寶玉的話來,後悔不迭,滿臉緋紅。寶玉沒有留意,隻顧看案上的詩稿,不覺叫好。黛玉奪過在燈上燒了,說:“我要睡了,你去吧!”寶玉掏出核桃大的金表來,看了看,已是戌末亥初,就戴笠披簑出去了,又轉回來說:“想吃什麽,明天我告訴老太太。”黛玉說:“想吃什麽明早告訴你。雨越下越大了,快去吧!”
寶玉剛走,蘅蕪院的一個婆子送來一大包燕窩,還有一包潔粉梅片雪花洋糖,說:“我們姑娘說了,姑娘先吃著,吃完了再送來。”黛玉睡下,心中對寶釵又感謝又羨慕。再聽窗外雨聲,不覺又滴下淚來。
一大早,邢夫人派人叫來鳳姐兒,讓屋裏人出去,悄聲說,老爺看中了老太太屋裏的鴛鴦,想納為小妾,讓鳳姐兒跟老太太說去。鳳姐兒對公公胡子都白了還這麽風流大為不快,勸婆婆還是別去碰釘子;老太太離了鴛鴦,飯都吃不下,讓婆婆好好勸勸公公,別自找沒趣。邢夫人不以為然,冷笑著讓鳳姐兒一定要說,多少大官都是三妻四妾,為什麽老爺不能?老太太的丫頭也沒啥了不起的,為什麽不能要?還責備鳳姐兒不去說,反派她的不是。鳳姐兒知道邢夫人對賈赦惟命是從,且又極其貪婪,非常自負,誰都不相信,就說她去先哄著老太太,待老太太高興了,她就離開,讓太太親自跟老太太說,給了更好,不給別人也不知道。
邢夫人怕跟老太太一說,老太太不答應,這事就完了,還是先跟鴛鴦商量。誰不巴望站高枝?鴛鴦當上姨太太,豈不比當丫頭強?不會不願意的。她又吩咐鳳姐兒別露風聲,她吃了晚飯就過去。鳳姐兒說太太的車壞了,正修理,不如現在就乘她的車去。邢夫人就換了衣裳,坐鳳姐兒的車過來。鳳姐兒下了車,讓邢夫人先去,她回屋脫衣裳,以避嫌疑。不出鳳姐兒所料,鴛鴦斷然拒絕給賈赦當小妾,任憑賈赦軟硬兼施,也不屈服。為了表明心跡,鴛鴦當著賈母的麵剪發立誓,決不嫁人。賈赦夫婦被賈母大罵一頓,討了個沒趣。